5968-荒凉天使-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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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房屋在一棵大树下面(上面漆了一个懒洋洋的数字“6”),久已荒废。我们把东西扔到铺位上——上面已经扔满了毛巾和一些色情小说,这是最近那场麦卡里斯特大火的消防队员留下来的垃圾——墙上挂着锡盔,屋里还有一部坏了的老收音机——我动手把淋浴炉里的火烧旺,准备好好洗个热水澡——我忙着跟火柴和柴火打交道,查理走过来扔下一句“把火烧旺一点”,拿起一把斧头(他已经把它磨利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斧头把木头彻底劈开——他已经六十岁了,而我都没法像他那样劈柴!“查理,我的天哪,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还能这样用斧子!”
“哦嗬。”
他鼻尖上有点酒糟红,我猜想他肯定是个老酒鬼——不——他是喝酒的时候喝酒,工作的时候工作——帕特在厨房里热一锅炖牛肉——重新回到峡谷之中,是如此的温柔愉悦。温和无风,几片变黄的秋叶飘落在草地上,家里的窗户透出温暖灯光——护林员奥哈拉的家,他有三个孩子,还有格尔克的家——片刻之间,我突然意识到这的确已是秋天了,一年已逝——秋天的乡愁虽然黯淡但并不伤痛,如同夜晚空气里的轻烟缭绕,你知道这一切都无伤大雅,“哦好吧,哦好吧,哦好吧”——我到厨房用巧克力布丁、巧克力奶、还有杏仁和浓牛奶把肚子填得满满的,最后还吃了一大碟冰淇淋——我在餐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为这顿饭付了60美分的餐费。
“你已经吃完了吗?要不再来一点炖牛肉?”
“不用了,喜欢吃的都吃过了——我已经心满意足。”
查理也吃了点东西——我有张几百美元的支票,现在还躺在办公室里,不过晚上已经关门了。查理答应帮我去拿——“现在,我去酒吧喝啤酒,绝不超过三块钱。”——而我打算过一个安静的夜晚,洗个澡就睡觉。
我们到查理的拖车里坐了一会儿,就像是中西部的农村走亲戚的感觉。我无法忍受这种沉闷无聊的气氛,跑回去洗澡——
帕特很快就打起了鼾,但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走出门,坐在一根圆木上,在这印第安人的夏夜里抽烟——思索着这个世界——查理在他的拖车里睡觉——整个世界都安然无恙。
在我前面的道路上,将出现另一些遥远而更为迷狂的天使,以及危险,我无法预见这一切,只能保持中立。“我将穿越一切,就如同穿越一切者。”
明天是星期五。
最后我还是睡着了。在海拔这么低的地方,睡袋里十分闷热,我只好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早晨起来,我刮好胡子,在中午的大餐之前吃了顿早餐,到办公室去拿我的支票。
晨曦书桌映晨光
清雅之音最动人
五十九
护林官就是奥哈拉,他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笑口常开。他朝我点头,跟我说话,令人愉快。查理像往常一样,烂醉着坐在办公桌前。助理护林员格尔克披挂着全套护林员的行头——在大火之后,他受了处罚——一条传统的背带裤,一件蓝色水洗布衬衫,嘴里叼枝雪茄,眼镜小巧精致,把他的妻子留在餐桌边,自己就过来上班了——他的口头禅是:“好了,这对你们没什么害处。”他的意思是,哪怕我们(我和帕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照他看来还是一切正常——他们给我一张大额支票,把我扫地出门,让我漫游世界。我把鞋里塞满报纸,蹒跚着走了一英里半的路,到镇上去交了51美元17美分的赊账——这是我夏天吃掉的全部伙食费,再去邮局汇款——在草坪边的绿色长椅上,我吃着卷筒冰淇淋,看最新的棒球赛事消息。但报纸实在太新了,我能闻到它的油墨味,这让我的冰淇淋在味觉上变得有点发酸。我在想,把报纸吃下去的话,会让我生病的——所有的报纸都会让人生病,美国会让人生病,我不能吃报纸——可他们出售的所有饮料都是报纸,超市的大门将向孕妇自动打开,响起铃声——报纸太干燥了——一个快活的推销员从我面前走过去,问我“看到什么新闻没有”。
西雅图时报。
“是的,棒球新闻。”我回答道——舔了舔我的卷筒冰淇淋,准备横穿美国——
我经过了狂吠的狗,经过了西北地区的那些人们——他们坐在村舍门口聊着汽车和钓竿,步履蹒跚地回到活动房屋——我走进厨房,吃了五个鸡蛋当中饭,还吃了黄油面包——准备上路——突然奥哈拉和马丁闯了进来,跟我说他们接到了瞭望山的山火报告,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不行,我不能去。我给他们看了我的鞋底,弗雷德的鞋也解决不了问题,绝不可能走山路——如果去查看的话,很可能是一场虚惊,不是山火而是工业烟雾——不管怎么说,我不想去了——他们热切地期望我回心转意,但我主意已定——他们走了,我觉得十分遗憾——我一瘸一拐地回到活动房屋跟他们告别,查理从办公室那边朝我大喊:“嘿,杰克,你瘸给谁看呢?”
《荒凉天使》 上 卷《荒凉天使》 孤独之荒凉(27)
六十
我走了。查理把我载到十字路口,我们高高兴兴地道别,我背着包绕着他的车转了一圈,跟他说“我走了”,就开始拦第一辆顺风车,但它没有停下来。——我对帕特说,就在吃中饭的时候我曾对他说:“这个世界既颠倒又有趣,它是一个疯狂的幻境。”此刻,我对他说:“再见了,帕特,以后再见。”我跟他们都道了声再见,查理说——
“给我寄张明信片。”
“带照片的明信片?”
“行,什么都行。”我已经安排妥当,把最后一笔开支提前寄到了墨西哥,所以,当我到达世界尽头的时候,我倒真的可以给他寄一张阿兹特克人①披着大红头巾的明信片——我能想像得出来,他们三个都会骂我几句然后哈哈大笑——我是说格尔克、奥哈拉和查理这三个——
“再见了查理。”而我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姓。
六十一
我又在路上了。查理和帕特都走了。我开始行路,准备步行半英里,走过那段弯路——如果他们再回来的话,就不会再见到我了——来了一辆车,它跟我不是一个方向,但还是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车里的正是菲尔·卡特,罗斯湖上的另一个摆渡人。一个俄克拉荷马老好人,像大山一样心胸宽广,为人忠厚。他车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头,正用他发亮的眼睛打量着我——
“杰克,碰到你可真开心。这是温特先生,荒凉峰上的那间小屋当年就是他造起来的。”
“温特先生,那间小屋真不错,您是个能工巧匠。”我一边说,一边回想风呼啸着刮过屋脊,渗入钢筋混凝土的屋梁,但小屋仍然屹立不动——除非天雷炸响令大地震动,或者在900英里以南的磨坊谷又诞生了一位佛陀——温特先生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咧嘴而笑——像老康尼·麦克——像弗兰克·洛伊德·赖特一样,嘴咧得特别开——我们握手道别。菲尔,他是一个老男孩,他会在无线电里读那些男孩子们的信件,你从来没有听过那么悲哀和真诚的声音——“妈妈想告诉你,吉——吉——吉尔西在8月23日出生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信里是这么说的(菲尔开始插话)——我觉得有些书面错误,你妈妈的信在拼写上有点毛病……”老菲尔是俄克拉荷马州的,切诺基①先知大声疾呼——他穿着夏威夷运动衫,跟温特先生一道离开——此后,我再没有见过他——菲尔大概38岁到40岁——坐在电视机旁——喝着啤酒——打着饱嗝——上床睡觉——醒来祷告,亲吻妻子,给她买些小礼物,上床,睡觉,开船,粗枝大叶,从不发表意见,从不论断他人,从不说三道四,只讲最平实简单的话语,很有入道之意。
我继续绕那段弯路,天气炎热,太阳暴晒,劳累不堪。这对于我,将是一个背着重包徒步跋涉的大热天。
农舍边的狗朝我吠了几声,但并没有妨碍我——雅基族②行走冠军、老纳瓦霍③人杰克以及自我原谅之夜晚之圣人,朝暗影里走去。
六十二
终于绕过了那段弯路,现在安全了,不用担心帕特和查理碰到我之后再笑话我,甚至奥哈拉和格尔克都可能开车路过这里,看到我——他们的夏日瞭望员——还傻呆呆地、孤独地等候在空荡荡的路边,等候着会搭我走四千英里路程的顺风车——这是九月明媚的一天,有点热,我不时用一条丝质的大花红手帕擦擦汗,等着车。——又来了一辆车,我翘了翘大拇指做出搭车的手势,车停了下来。车里坐着三个老男人。我把背包解下来,让它挂在一边肩膀上——
“你要去哪儿,小伙子?”那个鹰钩鼻的老司机和善地问我,嘴里还叼着烟斗——另外两个人好奇地看着我——
“西雅图,99号公路,弗农山,旧金山,都行——”
“上来吧,我们搭你一段路。”
他们要上99号公路去伯林翰,比我的路线偏北,我估计我应该在斯凯吉特谷附近下车——我把我的背包扔到后座上,上车跟两个老家伙挤在一起。我无思无想,也不管身边紧挨着的那家伙可能不太乐意——我感觉到在对我最初的好奇消失后,他变得有点生硬。我正在滔滔不绝地回答他们的一切问题——真是三个奇怪的男人!开车的男人感觉迟钝,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一切听从神的带领——他身边那个男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虔信者,但不像他那么友善热心,对一切行为动机都持有怀疑态度——空中满是天使——后座上的老头看起来是个十分有趣的老实人,这意味着他很正常,所以一辈子都只能坐在后座上,像我一样观看着、好奇着,也像我一样有点傻、还有点月亮女神的味道——最后我说:“这股风吹过来挺舒服的——”我准备开始一场冗长的谈话;这时司机正在转弯,竟然没有一个人吭声,整部车陷入一片死寂。我就像一个年轻的巫医,被这三个老巫医要求保持沉默;因为世事不足挂虑,我们都是不朽之佛陀,洞悉沉默的奥义。我安静下来,车轮滚滚向前,车内鸦雀无声。我被渡到彼岸,他们则是毗卢遮那法身佛、卢舍那报身佛、释迦牟尼化身佛三身①。我一手伸到右边的车窗外,风从我的脸上吹过。在悬崖峭壁间生活了那么久,看到道路不免心情激动。我注视着路边的每一座村舍,每一棵树木,每一块草地,这是上帝创造出来让我们得以看见、得以行走、得以穿越的美丽小世界,而它与那个从我们的胸中带出呼吸并把我们最终带向坟墓的残酷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对此,我们无可抱怨,也最好别去抱怨——契诃夫的沉默天使和悲哀天使在车的上空盘旋——我们上了一条老水泥路,开过一座窄桥,前面一英里长的路上布满了卡夫卡式的灰色水泥工厂、吊臂和铲车——再过去就是美国式的乡村街道,两旁的小斜坡用来停泊汽车,阴暗的店铺嵌着明晃晃的玻璃窗,五元和十元便利店,穿着棉布衣的女人们买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老农夫塌着腰走进食品店和五金店,透过昏暗的门窗能看到邮局里的人们……我能清楚地看到墨西哥边界的风景——那是我将背包流浪四千英里然后到达的风景。在两个月前俄勒冈的格兰迪斯山口,一个肥胖的牛仔开着碎石机车想掠走我的背包,幸好我及时把它拽了回来,而他竟然对我笑了笑。我朝他挥手要他退回来,感谢上帝他没有看到。“他现在肯定被关起来了,这个小子,叫流浪鲍勃什么的,又酗酒又赌博又抢劫,肯定被抓到牢里去了。”虽然有此遭遇,但日后我也不会回避那些孤独的墨西哥牛仔,他们带着宽檐帽,坐在酒吧里,抽着雪茄。——三个怪老头在西德罗…沃利路口把我放下,我可以再搭车上99号公路。感谢他们——
我走过发烫的路面,朝镇子里走去,准备买双新鞋——我在加油站梳了梳头,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位漂亮女人,正在人行道上忙着分配罐头,她的宠物浣熊朝我爬过来,蹲在那儿把香烟滚来滚去,玩腻了之后把它长长的灵敏的鼻子伸进我的手心,想弄点吃食——
我再度出发——穿过曲折蜿蜒的道路,那边是一间工厂,一个值班的家伙紧紧地盯着我,好奇得不得了——“瞧瞧那个背着背包的家伙,在路边等着搭顺风车,这个该死的家伙想去哪儿?又是从哪来的?”他一直盯着我,我只好一直往前走,然后迅速闪进树丛里撒了泡尿。我穿过高速公路碎石路段之间的小水潭和盖着油布的草地沟水排,朝西德罗…沃利大步跑过去,我的鞋已经四分五裂——我要赶紧找到一家银行,恰好前面就是银行,我背着包走进去的时候,有几个人盯着我看——而伟大的行路者杰克的旅程即将开始,他庄严神圣地走进银行,把政府支票换成旅行支票——
我找了一个漂亮的女职员,精致的红头发,诚挚的蓝眼睛,告诉她要换旅行支票。我跟她说我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她显得很有兴趣,我说“我要去剪发了”(整个夏天我都没理过头发),她回应说“我看你好像没有剪发的必要”。她对我品头论足,我知道她已经爱上了我,而我也爱她;我知道今晚我可以跟她手牵着手在星空下漫步于斯凯吉特河滩,而她——这位甜蜜的可人儿,并不介意将要发生的一切——她会容许我侵犯她的每一寸土地,那正是她所渴望的一切;美国女人需要伴侣和情人,她们整天站在冷冰冰的银行里,跟一张又一张的钞票打交道,然后在汽车旅馆里吃喝拉撒;她们需要亲吻的热唇,需要河流和草地,一直到老——我全神贯注地欣赏着她美丽的腰肢,甜蜜的眸子,温柔的刘海之下温柔的眉黛,还有她小小的雀斑和她轻巧的皓腕,我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在我的身后已经排起了六个人的长队,嫉妒而怒火中烧的老女人们和匆匆忙忙的小伙子们;我赶紧取出支票,立即抽身,背起我的包就走——回头一看,她正忙于应付下一位顾客——
不管怎么说,这该是我十个星期以来喝第一杯啤酒的时间了。
那儿有个酒吧……就在隔壁。
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
《荒凉天使》 上 卷《荒凉天使》 孤独之荒凉(28)
六十三
我在这间宽敞明亮的酒吧里要了一杯啤酒,背对着吧台坐下来,卷了一枝烟抽。一个颤巍巍的八十岁老头拄着根拐杖进来,坐在我的邻桌,老眼昏花地等着上酒——高更啊!普鲁斯特啊!如果我能像你们一样或画或写,我一定要描绘他那张衰老而肮脏的面孔,那是所有男人悲哀的预告,没有热唇,没有河流,没有星空,没有跟你做爱的甜心,一切转眼成空,一切不可复回……他哆哆嗦嗦地花了五分钟时间才摸出可怜的钞票——手不停颤抖着——盯着吧台——酒吧侍者正在忙碌。“他为什么不自己起身走过去,要一杯啤酒?——”啊,这将是一个令人自豪的故事,在这个下午的酒吧,在西德罗…沃利镇,在华盛顿西北,在这个世界,在孤独混乱之“空”中——最后他咔嗒咔嗒地敲着拐杖,要求侍者过来照应——我喝完一杯,又要了一杯——我想替他要杯啤酒。——可是,为什么要打扰他呢?难道黑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