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上结樱桃-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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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生代”作家的写作理念与实践中,很难看到宏大叙事。他们干的是与前辈作家完全不同的活计——日常生活、个人体验、形而下的感受,成为他们发现和表达的对象。在历经生活和写作的磨炼之后,“晚生代”作家缓缓变老,他们中的一批人行文也日渐老到,呈现各自独特的气质和价值,包括李洱。他最新的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让我们重新看到了一个厚重而又完整、颠覆而又有序的李洱。
这部11万字的小说,描写了一个简单的当下生活的图景:村级选举。故事梗概是:现任村委会主任繁花巾帼不让须眉,一心为村民谋福利,论功劳论苦劳,都是连任的最佳人选。但就在选举前夕,横生枝节——关乎上台下台的计划生育工作出了岔子,一个妇女计划外怀孕,继而失踪。事出突然,繁花的部署被全部打乱,她决定将这起事件查个水落石出。就在进展中,秘密接二连三浮出水面:不但村委会班子里的几个人背着她四处拉选票,而且她最信任的、接班人竟然也“在背后捅她一刀”,这是致命的一刀。
在一个表面平常的争权夺利的故事背后,李洱笔触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抽丝剥笋、不慌不忙、冷静客观,剥离出表象背后在中国农村普遍存在的评判和抉择方式——血缘关系和短期利益,它仍然在左右着农民的大脑。
李洱以写知识分子的命运闻名圈内,但是他写农民,依然自觉地坚持人文精神和广阔的文化视野。他描写的是正在发生的“村民选举”,实际上却在反思千年积淀下来的民族性格,尤其是中国农民的性格。他的态度是冷峻的,他的观察却是深刻的——新的经济形态和民主制度已经很大程度地改变了农民的生活,但是传统的触须依然无处不在:家庭观严重、目光短浅、见利忘义……这些阴暗面在现代化的冲击下困兽犹斗。
更为残酷的是,这些违背现代精神的行动,在某些时刻却以顺乎中国传统文化最看重的人伦的面目出现。几乎中国古代任何一个自由知识分子都深受这一最有“道理”的教条之囿,农民在缺少思考的情况下,更是不知不觉又心甘情愿地认为这是完全应该接受的规范。小说中在《龙凤呈祥》一场中最后繁花的颓然失败,却不能得到哪怕一声叹息、半分同情,这恰恰表现了人伦的自相矛盾——一方面,作品中一个人物不停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肉长的”感情和血缘可以战胜法治和民主;另一方面,当一个弱女人饱受风吹雨打,人们却对她置之不理。这不是人们的麻木,也不是对外来压力的屈从,而是血液中流趟的对于是非的迷糊。李洱的叙述严谨、冷静、从容,在严谨、冷静、从容中,他成功地叙说了一个正在发生的悲剧。
《光明日报》2004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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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树上结樱桃》是李洱继《花腔》之后的又一部长篇力作。这次他把笔伸向了神秘的乡村权力场,描写了在权力的诱惑面前人们的自尊、良知受到的考验,反映了权力对这片净土的侵蚀,小说刻画的人物似乎离我们很远,似乎又离我们很近。
李洱是一位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他的《花腔》曾名重一时。这次读他的长篇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是惊异他对农村社会的熟稔,一是惊异他对小说技巧的把握。才华是个让人嫉妒的东西。
《石榴树上结樱桃》是一出乡村政治闹剧。十来万字的篇幅,不长,分量却重。
官庄村是河南一个普通的乡村,孔繁花这个能干的年轻女子,是这个村子的村长。在中国,村长是最小的官。但,你千万别拿村长不当官,更别小看了当村长的本事。有“村长”这碗酒垫底,继续操练就能上道。当一届不行,过了改选这一坎,“内功”才能见长。孔繁花就是这样一个节骨眼上的村长。改选临近,她得方方面面小心铺垫,搞掂上司,安抚同盟,控制村子,伙同丈夫请客拉票,去村巷街口做亲民表演,跟美国总统竞选连任一样忙,一样是系统工程。
越紧张越出事儿,村里一个妇女怀了第三胎偷偷跑了——这可是大事,计划生育出了问题,村长要下台,还要兜底查账,且不得再竞选。可不能让竞选对手钻了空子。孔繁花斗智斗勇,一石二鸟,连施妙计,自以为稳操胜券之时,殊不知早已沦成了可笑的螳螂,不动声色的黄雀在最后一刻现身。
一出乡村政治闹剧,却没有这一类题材常见的失真疏漏,用力过猛,李洱写得一波三折,密不透风,热气腾腾。在他笔下,整个村子喧闹着臊腥味十足的乡村欲望:食欲、贪欲、情欲,还有更饱满的政治情结。人人都在表演,人人都在施计,一计套出一计,一“秀”衬着一“秀”。本该是剑拔弩张,狰狞凌厉的,因被炊烟缭绕的生活气息裹挟着,被插科打诨的民间智慧充斥着,又时时乒乓出彩,让你乐不可支,差不多快被这一层面的阅读愉悦淹没。直到末后,“政治”这个更大的主题才挣出了表面的纷杂,有文化、有背景、有象征,几乎是揭秘式的呈现在你的眼前。原来,那个草地上吟诗的光棍羊倌是“卧龙先生”,善解人意俯首听命的团支部书记才是最后通吃的枭雄。前村长、治保主任、会计、学校校长、村医,甚至二流子、小偷、弱势的村民,个个都似《三国演义》里的某个人物,有自己的利益诉求,有自己的行事风格,有自己的计谋套数,都是一张摁紧了未揭的牌,都是大局中的变数。
干练的女村长看走了眼,我们也看走了眼。故事的结局令人意外,作家的操作也令人意外。他似一个厨子,汇集了那么多的原料——乡村政治的各种元素;采撷了那么多的调料——好看小说的各种要素,搭配、火候自不必说,与众不同的是他手里那把上下翻掀的“菜铲子”——游戏精神。如此,《石榴树上结樱桃》就是当今乡村政治的游戏版,好看,好玩,酣畅,欲罢不能。这厨子身手了得,游刃有余,甚至有点炫技,让人忍不住想逮住他也有犹疑的一刻。然而,没有。也许,只有犹疑的一刻才会有点忧郁,是仿偏远乡村的忧郁,也是作家的忧世情怀。我们在感叹自己的浅陋之际,又不能不有一点疑惑,作家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谦虚不光是做人的美德,也是作文的美德。李洱的小说,总让人觉得有点霸气。
然而,读书如同求知,太多的餍足,总比太少的饥馑容易得到宽宥。我们毕竟都是农民的儿子。
相关资料《石榴树上结樱桃》:展现乡村的真实状态
南方网讯最近读李洱的新作———《石榴树上结樱桃》,感到他在试图进行一次彻头彻尾的改变。他一反《花腔》那种对宏大叙事的依恋,告别对知识分子精神家园的追问,将笔触伸向了广袤的乡村,同时李洱用他看似随意、诙谐,实则精细的语言将每一个细节放大,在琐屑的叙述中凸显出当代乡村居民的真实状态。
写乡村,特别是写时下的乡村是一件绝对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连靠写乡村起家的作家们也都摆出了“农转非”的姿态,即便心灵一直游离于都市之外,他们也艰难地将自己的创作领地圈定在都市,疼痛地、别扭地书写着他们的城市。
在这部作品里,李洱终于抛开了他在《花腔》里津津乐道的“历史诗学”,可以说,《石榴树上结樱桃》比李洱以往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更具备他自己所追求的那种“历史感”,因为按照他自己的解释,“历史感其实就是一种自我意识”。雪娥的失踪是个谜语,谁当选村长是个谜语,可是作者很清楚自己的故事要传达什么。女主人公孔繁花看似被蒙蔽了,但是实际上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角色,她的智慧使她牢牢地掌握着主动权,即使她看上去失败了,她仍旧是赢家。“历史也是一种叙述”是李洱在阐释《花腔》时的主张,显然,他的主张一直没有变,尽管在这部作品里,他没有提这个话题。可是作者用他的洗练的语言、刻意的情节在实践着这种观点。
相关资料颠倒的本领——读《石榴树上结樱桃》
翻开报纸,每天总有美国总统大选的消息,大洋彼岸的驴象大战虽然热闹非凡,不过闹来闹去就是政客们惯用的那些伎俩,何况美国的竞选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八竿子也打不着,与其读这些报纸上的垃圾,还不如来读读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这本书写的也是竞选,当然不是美国的总统大选,而是咱们中国农民的村长大选。我要说,咱们中国农民的村长大选绝对要比美国的总统大选有意思多了,咱们农民的村长大选是那样的充满人情味,又是那样的富有生活情趣。
村长直选应该说是中国政治的一件大事,我好歹也关心时事,读过这方面的宣传材料。但李洱的这部小说并没有涉及村长直选的政治学、社会学的重大意义,这工作留给忧国忧民的思想家去做吧。李洱是一位幽默十足的哲学家,他饶有兴趣地与我们探讨起中国农民的生活哲学的问题。中国是农民的国度,也是农民的历史,追根寻祖,我们的身上都流着农民的血液。但说来很惭愧,今天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恐怕绝大多数已经对农民很陌生了。我们的文学尽管还有一些表现农民的,但多半都是关乎苦难和贫困的揭示。这固然说明作家们对农民怀有深厚的阶级感情,然而苦难和贫困并非农民的全部,因此我特别喜爱李洱的这部小说,它不仅带我们进入农民的日常生活,而且通过日常生活直达农民的精神世界;它不仅为我们展示了农民的智慧,而且还通过这种展示在农民的心底挠痒痒。这也就是熟悉农民文化且幽默十足的李洱才干得出来的。
农民的智慧都用在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所以他们的生活才过得那样的有滋有味。李洱描写官庄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庄里的百十来户人家,互相帮扶着,又互相玩着小心计。更何况对于繁花、小红、庆书、祥生等几位村干部来说,正是他们面临村选的节骨眼上,为了赢得选民,那更是斗智斗勇,各显神通,不夸张地说,他们的策略谋划比布什克里之流高明许多。他们的这一切其实就是他们生活中的油盐酱醋,也是他们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玩小心计,甚至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才把他们的日常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这就是中国农民同美国总统最大的区别。美国总统因为政治而异化了生活(当然不仅是美国总统,恐怕这是所有从政者的“军规”),中国农民却以自己的生活同化了政治。
说到这里,我们就看出李洱的深刻来了。这部小说当然是很好读的,小说中的人物当然是活灵活现的。但李洱通过这些好读的故事和活灵活现的人物是要告诉我们,农民的生活哲学是多么的伟大。农民的生活哲学是一种现世主义的哲学,也是一种乐观主义的哲学。在这一哲学原则下,农民就有农民的幽默。我在这篇文章中多次提到美国总统,别以为我是崇洋媚外,我这是跟小说中的农民现学的。美国就时常成为官庄人幽默的材料。比方嘲笑庆书的办公室,就说“再挂一幅世界地图,都抵得上美国总统了”,比方要夸繁奇他娘的巧舌如簧,就说“‘老家伙’要是生在了美国,一不小心成了WTO美方的谈判代表,那中国可就惨了”。也许这就是小说标题的用意所在。“石榴树上结樱桃”,这是乡村颠倒歌中的一句歌词,农民的生活哲学具有一种颠倒的本领,他们把对立面颠倒过来,把形而上的颠倒为形而下的,一切为我所用,一切为生活的日常性所用。这使我想起德国小老头儿黑格尔,黑格尔是辩证法的大师,但马克思称他的辩证法是倒立的辩证法。而中国农民深得颠倒的奥妙,他们把生活哲学变成颠倒的哲学,于是政治也好,意识形态也好,都消融在他们原汁原味的生活之中。庆林养了一只公狼,专门让它和狗交配,生狼狗,票子则哗哗地流进庆林的口袋里,就有人总结了,这只狼不是狼,是庆林家最先进的生产力。还有村委会的人出来说养狼是保护生态环境,属于精神文明范畴,庆林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双丰收,应该选为“双文明户”。你看,精神文明也有了,先进生产力也有了,生态环境也有了,这就是农民的生活哲学。
李洱在我印象中是很严肃的,就像他在《花腔》里那样严肃认真地追问历史的真相,但在这部小说中似乎也沾染上农民生活哲学的习气,他常把你逗得开心,在你不提防之际玩一把颠倒的哲学。在这部小说里,又何止是石榴树上结樱桃,还埋伏着各种各样的颠倒,在颠倒中见出深刻。所以各位读者在阅读中千万要小心。
第一部分第一节 搞事业
种上了麦子,那地就像刚剃过的头,新鲜中透着一种别扭。孔繁花的腰也有点别扭。主要是酸,酸中又带着那么一点麻,就跟刚坐完月子似的。有什么办法呢,虽说她是一村之长,但家里的农活还是非她莫属。她的男人张殿军,是倒插门来到官庄村的,眼下在深圳郊外的一家鞋厂打工,是技工,手下管了十来号人。殿军自称在那里〃搞事业〃。种麦子怎么能和〃搞事业〃相比呢?所以农忙时节殿军从不回家。去年殿军没有算好日子,早回来了一天,到地里干了半晌,回家就说痔疮犯了。几天前,繁花接到过他的电话。能主动往家打电话,说明他还知道自己有个家。繁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本来想说,村级选举又要开始了,想让他回来帮帮忙,拉拉选票,再写一份竞选演讲辞。上次竞选的演讲辞就是殿军写的。上高中的时候,殿军的作文就写得好,天边的一片火烧云,经他一写就变成了天上宫阙。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现在就到了要用他的时候了。可是她还没有把话说出来,他就又提到了痔疮。他说厂里正赶一批货,要运往香港和台湾,不能马虎的,同志们都很忙,他也很忙,忙得痔疮都犯了,都流血了。〃同志〃两个字人家说的是广东话,听上去就像〃童子鸡〃。可说到了〃台湾〃,人家又变成普通话了。他说,他是在为祖国统一大业添砖加瓦,再苦再累也心甘,还说〃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繁花恼了:〃我那一半就算了,全归你。〃繁花恼的时候,殿军从来不恼。殿军提到了布谷鸟,问天空中是否有布谷鸟飞过,说梦中听到布谷鸟叫了。这个殿军,真是说梦话呢。布谷鸟是什么时候叫的?收麦子的时候。随后殿军又提到了〃台独〃分子,说他那里可以收看〃海峡那边〃的电视节目,一看到〃台独〃分子,他的肺都要气炸了。繁花说:〃不就是吕秀莲那个老娘儿们吗,你一个大老爷儿们,堂堂的技工,还能让她给惹毛了?〃殿军说:〃行啊你,你也知道吕秀莲?不过,请你和全家人放心,搞´;台独´;绝没有好下场。〃繁花说:〃张殿军,你给我听着。你最好别回来,等我累死了,你再娶一个年轻的。〃当中隔了几天,殿军还是屁颠屁颠地赶回来了。他脸上起了一层皮,眼角又添了几道皱纹,皱纹里满是沙土。怎么说呢,那张脸就像用过的旧纱布,一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