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以不永伤-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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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衣柜,”他继续说,“鞋盒里有五万块。”
“又是他给的?”
他点点头,说:“一共五十万,留给孩子二十万,唐继武二十万,剩这么多了。”
她甩甩头发,忍住没哭出来,可是当她到家发现这笔钱真的在鞋盒里时还是放声哭了起来,她想象着两个男人那时私密达成由雷奇照顾她的情形,情绪激动地将五百多张一百元撕得粉碎,第二天早上她又痛心地将其中的大部分一一粘好,就仿佛经过这一夜的旅途她将自己对张文再的憎恨又一次转变为爱恋一般。有时候她会自责为什么从不去想一想毛毛,只是这种愧疚的责问很快又被对他无尽的思念所覆盖。她几乎不需要靠睡眠的方式来解脱自己。在夜里她常常辗转反侧被难以摆脱的伤感跟踪,到了白天她就躺在床上逐字逐句地阅读邮差送来的晚报,连征婚启事也不放过,她把为那些独身男女相互配对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情来做,而且时常为在幻想中撮合成一对情侣而兴奋不已。在秋季一个多雨的下午她费尽周折才找出一对合适的恋人。三号,男,三十三岁;十七号,女,二十七岁。她在这两个人之间连上一条线。横线穿过一则租房启事,截断两组声讯聊天热线,最后落在一条讣告上面。“讣告?”她自言自语着,将脸贴近报纸,再靠近一些。阳光透过窗子和报纸中缝的孔隙照在她的眼睛上。天晴了。他死了。
在死前两年里张文再一直经受着收拾残局的折磨,虽然有时候他会突然对朱珍珍萌发出一丝不知从何而生的柔情,只是这样的情感停留的时间太短,每次他的双手刚触到她的脸颊时便有一种声音在告诫他,现在赶快去读毛毛的日记,或是去公园看远天的夕阳。“你失去了享乐的资格。”他听到这种声音说。文再想不出这声音是哪里来的。在信里他将疑惑说给他父亲听。“这是宗教的召唤。”他父亲说,“它在等你去皈依。”听从他父亲的建议,张文再去了两次教堂,一次寺庙。在教堂他因受不了近乎呓语的唱诗和神父的装腔作势匆匆赶回花园,在山顶的寺庙他看到更多的是游人而不是出家子弟心里便隐隐作痛。唯一的收获是他在铜钟撞响之后吃了顿清淡的斋饭。回来时他对他父亲讲述了这些。他父亲的回信只有五个字:“内心的修为。”
新年之前有人告诉他雷奇队长卧轨了,他想了好久才记起那位正直的警察。之后的几天他都在思考雷奇自杀的原因。后来他明白原来雷奇也同他一样,经受不住心灵的折磨。他想自己的罪过更深,应该接受更残酷的惩罚。所以,他要活着。
市长在这一年除夕打过一次电话给他。大约五分钟的通话时间他讲了这两年城市的发展,经济的提高,以及所有的朋友们都在挂念着他。最后他提到了雷奇的死。
“这样一来,”市长说,“一切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这才刚刚开始。”
他稍显无礼地挂上电话,剪掉了三个房间的电话线。
“这样一来,”他学着市长的腔调自语道,“一切都隔绝了。”
遗憾的是并没有隔绝,新年期间的十多天里将近二十位他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人跑到家里来拜年。他将别人送来的礼品一一扔到门外,然后不留情面地把他们推了出去。很多不知道他早已辞职的人们又一次带上更贵重的礼品在花园的长椅上找到了他。
“张局长!”一位中年男人殷勤地坐在他身旁。
“现在,”他竖着小指说,随后又把小指缩回到拳头里,“我什么也不是了。”
那个人有些失望,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张文再的肩上。
“您别凉着。那说句话总还算数吧?”
张文再看了看他,开始同情这个人。同他父亲一样他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市政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以摆脱那种整天游荡市井的令他忧心的处境。文再接过他手中的中华,打开一条中的一包,抽出一支点起来。以前他在图书馆去送礼时那位远房亲戚就是这么做的。抽完这支烟他把大衣还给那个人,起身有些激动地抱了抱他。
“我真的无能为力。”他说着眼泪不禁掉下来。
“五一”前夕他收到一封医院的信函。信上说由于电话始终拨不过去,院内无法确定这封信是否能到张先生手中。“您的前妻袁南女士失踪近一个月之久。”接着医院讲述了前几次袁南逃出医院和被警察遣送回院的经过。“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征询张文再的想法,“即使是联合警方把她找回来,我们也无法对其作出相应的治疗。多次诊断证明,袁南女士完全可以申请康复出院。不过她并不是以这一途径离开医院。”院方说如果张文再先生同意医院的决议,他们将按照回执的地址寄一份清单,退还剩余的钱款。
张文再没有理会这些,十天后医院又寄出一份内容完全一致的信函以确保他能收到。他意识到或许由于袁南不见踪影此生他们都无法再次相遇了。他写信告诉医院无论如何也要寻找她。“否则,我将告你们失职。”之后医院每一个星期便寄来一封报告进展的信件,然而一直没有袁南的消息,入睡之前他把这些信全拿给朱珍珍看过一遍。
“不要死了才好!”
她惊呼道。张文再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在他心里也渐渐认定这一点。他害怕自己会成为故事里最后一个退场的人物,那样将剩他一个人孤独地陪着作者。为了把已经谢幕的演员重新拉回到台前,他又一次阅读毛毛的日记。已经阅读九次使得他对毛毛几年内每天的生活和情感都了如指掌。他几乎能背出日记的全文,然而这次他发现了以前未曾注意到的词语——梨汁。这个词出现在毛毛生日的那天,他仔细地读了几遍。上楼的时候朱姨在,拿梨汁的时候朱姨在,弹钢琴时朱姨不见了,而傍晚时分又是朱姨叫醒的他们。张文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梨汁这样敏感,坐在长椅上数到第十六片树叶落下来的时候他想起来了。然后他走到电话亭给长虹电视的维修站拨打电话。
“能帮我查一下,在○一年春季,或者是夏季,是否派人到八十八栋三门修过电视?”
“等一下,”那边说,“没有,那个社区的长虹电视都没有坏过。”
“能确定?”他问。
“至少记录本上没有。”
“谢谢。”
晚饭之后他接连抽了五支烟,后来他把空烟盒捏成一团扔到阳台上。
“我去买一包。”朱珍珍提着鞋子,向门口走去。
“还有梨汁。”
他语气冰冷地说。她停在大门外,门半开着。
“那得去超市才买得到。”
“你真能干,”他说,“还会维修电视。”
“我不明白。”她关上门走了进来。
“我去问过了!”他咆哮起来,“根本没有人来这里修过电视,是你自己把合同书放到钱箱里!”
“我忘了当时是怎么回事了。”
“忘了?我也忘了,我都不记得梨汁了。”
他停了一会儿,转过身去,为他的女儿感到伤心。之后他突然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对着她。
“那时候在酒店里你给我喝的就是梨汁,毛毛后来喝的也是这个。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那可以解掉春药的味道。”
他提着菜刀向她走近,她纹丝不动地看着他。在这一刻她将自己的一生迅速回放一遍,她知道一切悲剧都源于在图书馆见到他的第一眼。最后她认定自己并不后悔当初爱上他。她扬起脖颈对着他的刀口说:
“杀了我吧,像杀你女儿那样杀我,而且还是奸杀呢。”
刀掉到了地上,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走进毛毛的卧室。在夜里他把这些一一讲给他父亲听,然后他靠在椅子上静坐到天亮。他父亲在回信中只字不提这件事。他们之间的通信越来越像是两个作者的作品。每一个人都在专心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而绝不会受到对方来信的干扰。他父亲说不知为什么,他的左臂现在全无知觉,但还可以干些零活,只是不管怎么击打,即使流出血迹也不会有疼痛的感觉。“或许是修为的正果。”他父亲说,“等到我全身都这样无知无觉的那天,就是我大成之日。”张文再写信问他父亲自己是不是疯了,几天来只要他一闭眼就会浮现出各种恐惧的东西。“一根沾着鲜血的木棍,脖子上两个拇指的红印,弥漫在奥迪A6里的烟味儿。”他说,“还有最可怕的就是我总是见到毛毛流血的下体。”他父亲回信告诉他去年忘记提起的一件事,就是荆州居然下雪了。他父亲还是头一次见到雪花的样子。“不过现在正下大雨,我怕今天会发洪水。”张文再兴致盎然地读着,“只是我的左胳臂动不了了。”张文再写信说如今他只想着袁南,比十几年前更爱她。他的心里从没有像这几天这样满是幸福。“可是,我找不到她了。”他父亲在最后一封信里问他是不是给原来在荆州的那个未婚妻寄过二十万元钱。“那笔钱来自长春,全村人都说是你寄的。”张文再对这封信感到不解。“没有啊,”他说,“或许别人代寄的?”这是他唯一一次对他父亲来信的内容作出回应。然而没等他把信投出去他就收到了一封来自荆州的电报。
“爷死,速归。”
张文再看着落款人的姓名想了好长时间。直到坐上飞往武汉的飞机时他才记起来,那是他的儿子张雨霖。
第四部第12节 回乡之行
第十二章
整个回乡之行比张文再所预料的更为悲凉。他到达荆州的当天就下着绵绵的秋雨,直到丧事的日子临近雨也没有停下肆虐的脚步。汽车驶到山脚就陷进了淤泥中,人们下来高声吼叫推着灵车前行。雨将枯枝上的黄叶一片片浇落卷着它们向山下流去。安葬骨灰的时刻所有人都被淋得湿漉漉的。看着远天的乌云和随水流失的花瓣,张文再又一次想起毛毛的葬礼。同往常失落的日日夜夜一样,他再次被这回忆折磨得心痛不已。他父亲的骨灰被葬在山腰的一棵苍松下——他母亲的身边。“或许这也是我的安息之地。”他想着。后来他无法忍受哀伤的气氛,一个人在雨中下山了。
回到家里他收到他在离开长春之前寄给他父亲的最后一封信。他看了看信封把它退还给邮差。
“收信的人已经死了。”他说。
晚上人们陆续回来后他躲在一间阴冷的屋子里。无尽的思念继续充溢着他的内心。他思念他死去的父亲,死去的女儿,以及疯掉的袁南,甚至有一刻他还满心怜悯地想起朱珍珍。他觉得他没好好照顾过这里面的每一个人,连自己他也未曾善待过。之后他给自己写了一封信,与其说是封信,不如说是一份遗嘱。“找到袁南。”他写道,“告诉她你爱她,比所有人都爱恋着她,比任何时候都爱恋着她。”他明白该是他悄然离去的时候了。上床之前他检查过一遍后将身下的电褥子接上电源。他知道,到明早他会成为一层灰烬伏在床上。他笑了笑,内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后来他闭上双眼,头一次摆脱梦境的缠绕睡着了。
他被高低起伏的鸟鸣声唤醒了,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每一处角落。他满心欣喜地走下床看着天堂的情形。“这里是晴天,”他想,“人间却受着雨水的侵袭。”他听着外面的劈柴声,走出门,他儿子的出现击碎了他美妙的幻想,他不解地问他劈柴做什么。
“昨晚电线被雷击断了,”雨霖说,“只能烧火做饭了。”
“这么说是没有死?”他走回屋看看床上的电褥子,一切都安好。他有些低迷地坐下抽起烟来。上午有太多陌生人到这里拜访,即使是那些从前认识的亲戚们他也是观察了许久才敢相认。他以为在这里能见到他的姨妈们,自从他母亲过世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三个姨妈未能留守到最后,死在了老父亲前面,还剩下两个也已苍老到无法再翻山越岭赶到这里。张雨霖扶着一位有些面熟的女人走进屋子里。张文再注视了她一会儿。这也许是他的某个表妹,但想不起来是哪个姨妈的女儿了。
“我是张文再。”他主动伸出手说,“这是我儿子。”
他头一次承认自己是张雨霖的父亲。到现在他还能回想起十几年前他试图弄一点林林的血去做亲子鉴定的情景。如今他已全无这样的想法。他明白即使只是为了尊重他死去的父亲,尊重父亲把孙子一点点养大所付出的心血,他也应该承认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已经长到可以独立生活的年龄。
“我知道。”她没有理会他伸出去的右手,在一旁坐下来说,“他也是我的孩子。”
张文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望着她,这么多年来他偶尔有那么几次想到她的时候,总是把她与粉红色的毛衣、沉甸甸的耳环和满屋的红福连在一起。他搓着双手思考着该说什么。
“你过得还好吗?”
他勉强想出这样一句话问她。随后他便从她额头上过多的皱纹以及她难以掩饰的忧郁神情里意识到自己在说一句废话。“当然过得很糟糕,”他想,“只是不会比我痛苦。”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他说。
“还说什么呀?”她笑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她说着忍不住哭了出来,将近五年她都在等她丈夫的音讯,然而即使他真的回来她也知道,那并不会使她得到一丝一毫的幸福。二十年里她都在学着做一位贤惠的妻子,可是她丈夫始终都不忘记将她结婚前的过失放在嘴边。她叹息着由张雨霖陪着离开了张文再。
张文再抽了一支烟走到河边,坐到一位老人身旁。昨天在葬礼上他注意过这个老人。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否认识他。在所有来参加丧事的人中,看上去他是最老也是最悲伤的一位。文再递给他一支烟,看着滑过水面的飞鸟。
“我父亲,”文再说,“他辛苦了一辈子。”然后他捡起一粒石子击向水中,说,“不过从他信里我看得出来,他晚年的生活很愉快。”
“我和他是几十年的交情了。”
之后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他们看着河边的高草被风吹得向一个方向伏去。几个在水中拍水的孩子不时击碎他们之间的宁静。
“我想我父亲好像没提起过您。”忍受不了沉默的时候他还是先说话了。虽然文再一个人坐在公园长椅上数落叶好几年了,但他能容忍的也只是一个人的静默。
老人想了想,说,“是没提过。这些都是你写的信。”
他拿出一摞信纸的时候张文再想起来了。
“你是李老师?”
“每一封信都是我读给他听,之后替他写给你的。到后来你父亲不能说话,连听东西都成问题,他就让我亲自写信给你。”
“我一直将这些当成父亲的劝诫。”文再说,“而你却成了我的精神之父。”
一群孩子跑到河边,脱下衣服高声叫着向水中游去。他们击起的浪花溅到老人的脸上。“这些信你都留着吧。”李老师递给他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痛苦,重要的是你要善待这些痛苦。留在荆州吧,这是你心灵的归宿。”
张文再没说什么,他脱掉上衣,打算像那些孩子一样跳进河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