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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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特点能不能转移到别的女人身上,或者在她们身上加以培养?比如说,在他妻子身上?他既然在她身上发现了这种感觉的特点,是不是可以放手去别处寻找呢?
多么可耻的背信行为!
假如他对自己的法语水平更有信心,他可能把这种引起恐慌的兴奋心情倾注在一本不能在俄罗斯出版的书里———十个人署名,三百页厚、可以在两三个星期里匆匆赶出来的书,连誊写员都不需要。一本夜里看的书,信手写来,不受任何限制,无所不用其极。一本永远不会认为作者是他的书。手稿可以从德累斯顿邮寄给巴黎的帕亚尔,偷偷印刷,放在左岸地区书店柜台下面偷偷出售。《俄罗斯贵族回忆录》。那本书的问世要归功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但是她永远不会看到。其中有一章描写回忆录的贵族作者朗诵故事给他情妇的年轻女儿听,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姑娘遭到勾引,越来越清楚表明他自己就是那个勾引者。故事充满暧昧的细节和暗示,非但没有勾引到女儿,反而把她吓得夜里睡不着,使她对自己的纯洁产生了怀疑,以致三天后她在绝望之下以极不体面的方式委身于他,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会想到,那就是她自己被勾引和委身的故事,而整个过程事先已经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幻想的回忆。回忆的幻想。
那是不是他向自己提出的问题的答复?那是不是她放手让他去做的事情:写一本有关“恶”的书?目的是什么?把他从“恶”中解放出来,还是让他同“善”断绝来往?
整幢房子现在已经陷入寂静,他发现在刚才长时间的沉思默想中,他一次都没有想到巴维尔。现在巴维尔回到了这里,脸色苍白,呜咽着要找一个躺下来的地方!可怜的孩子!原应由他继承的感觉的欢宴从他那儿被窃取了!他躺在巴维尔的床上,忍不住为隐秘的胜利兴奋得颤抖。
在通常情况下,公寓里上午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今天马特廖娜没有去上学,她面色潮红,干咳,呼吸困难。有她在公寓里,他更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写作上了。后来,他发现自己只顾听她光脚板在隔壁屋子里的走动声,有时候他敢发誓说,他觉得那孩子的目光钻进了他的后背。
中午,看门人送来一个通知。他立刻认出了灰色的纸张和红色的火漆封印。终于等到了结果:通知是让他去司法调查科找P。P。马克西莫夫督导,了解有关P。A。伊萨耶夫的事。
他从蜡烛街到火车站去订了一张车票,然后从火车站到警察局。候见室里挤满了人;他在值班桌那里报上姓名,然后等候。四点钟刚敲响第一下,值班警官便搁下笔,伸了一个懒腰,熄掉灯,开始把剩下的来访人引出房间。
“这是怎么回事?”他提出异议说。
“星期五,早下班,”警官说。“明天早晨再来吧。”
六点钟,他等在雅科夫列夫店铺外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见到他,有点惊慌。“马特廖莎怎么———?”她问道。
“我离开时她正睡着。我半路上去药房买了给她治咳嗽的药。”他取出一个褐色的小玻璃瓶子。
“谢谢你。”
“警察局又传我去问巴维尔文件的事。我希望明天能彻底解决。”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看上去好像心事重重。她终于开口了。“你非要那些文件不可,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你这话问得让我惊讶。巴维尔自己还有什么留了下来?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那些文件更重要的了。那是他对我说的话。”停顿了片刻后,他又说:“你知道他在写故事吗?”
“他写故事。是的,我知道。”
“我想到的是一篇讲逃犯的。”
“我不知道那一篇。有时候,他会把他正在写的东西念给我和马特廖莎听,看看我们有什么反应。可是没有一篇是关于囚犯的。”
“我不知道还有别的故事。”
“有,有故事。还有诗———但他不愿意把诗拿出来给我们看。警察肯定把诗稿抄走了,他们什么都拿。他们在他房间里呆了很长时间,到处都搜遍了。我没有告诉你。他们甚至把地板撬起来,查看底下有什么。他们把所有的字纸都拿走了。”
“那么说,巴维尔的时间都———花在写作上?”
她奇特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他还在干什么?”
他把嘴边的答话咽了回去。
“有一个当作家的父亲,你指望他会干什么?”她接着说。
“写作不是家传的。”
“也许不是。我说不好。不过他不至于打算靠写作谋生吧。也许那只是他同父亲取得沟通的方式。”
他做了一个恼怒的手势。他心想:即使不写故事我也会爱他的!嘴里却说:“父亲的爱是不需要争取的。”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话。“有一件事我应该提醒你,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巴维尔有点崇拜他的生父———亚历山大·伊萨耶夫。本来我不想提这事,但是我估计你会在他的文件里看到一些痕迹。你得学会宽容。孩子们喜欢把他们的父母理想化。即使马特廖娜———”
“把伊萨耶夫理想化?伊萨耶夫是酒鬼,二流子,坏丈夫。他的妻子,巴维尔的生母,几乎没法同他过了。假如他不是先死的话,她会和他分手的。怎么可能把那样的人理想化?”
“当然是通过一层迷雾去看他。巴维尔很难通过迷雾来看你。因为———怎么说呢?———你同他太接近了。”
“那是因为我是把他一天天拉扯大的人。人人都把他抛下不管的时候,是我认了他做儿子。”
“别那么夸张。他的亲生父母不是抛弃了他,而是去世了。此外,如果你有权利选他做儿子,他为什么就没有权利为自己选一个父亲呢?”
“因为他可以超过伊萨耶夫!我们这个时代有一种弊病,年轻人轻视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家庭、他们的教养,因为他们对这一切都不满意,除非让他们做斯滕卡·拉津或者巴枯宁的子女!”
“你的话没有道理。巴维尔没有离家出走。是你离开了他。”
一阵愠怒的沉默。他们到豆青街时,他说了一声对不起就离开了她。
第十一章 散步散步(3)
他在堤岸上踱来踱去,思考她说的话。毫无疑问,他的某种可耻的思想露了头,正好被她发现,使他十分恼火。与此同时,他为自己这般小器感到羞愧。他陷入了一种普通的道德纠葛———如此普通,以致事实上他不再为之感到不安,因而更加羞愧。还有一件事也在困扰他,仿佛是鞋子里刚冒出来的钉子尖,他无法弄明白,也不愿意费神去弄明白。
他回公寓时,气氛还有一点紧张。马特廖娜下了床。她把妈妈的上衣套在睡衣外面,但是光着脚。“我烦死了!”她不断地抱怨。她不理他。尽管同他们一起坐在饭桌前,她就是不吃。她身上有一股酸味,呼哧呼哧地喘气,时不时发作一阵剧烈的咳嗽。“你不应该起来,亲爱的,”他温和地说。“你不能吩咐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又不是我爸爸!”她回嘴说。“马特廖莎!”她妈妈喝住了她。“本来就不是么!”她重复一遍,撅着嘴不做声了。
他回房间上床睡觉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轻轻敲一下门走了进来。他谨慎地起身。“她怎么啦?”
“我把你买的药给她喝了一点,现在她好像平静多了。她不应该下床,但不听话,我拦不住她。我来是为我说的话道歉。同时问问你明天的打算。”
“没有道歉的必要。错的是我。我订了夜车的座位。不过可以改动。”
“为什么?明天你会拿到你要的文件。为什么要改动?为什么要在这里耗下去?说到头,你又不想做永远的房客。这是不是一部书的名字?”
“永远的房客?不,我没有听说过。一切安排都可以改动,包括明天的。没有什么是铁定的。但是要改动眼前这件事,可不由我做主。”
“由谁做主呢?”
“由你。”
“由我?当然不是!你的安排只能由你自己做主,我管不了。我们现在就应该告别了。早晨我见不到你了。我得起个大早,明天是赶集的日子。你可以把钥匙留在门上。”
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开始在这片空白中说话,冒出什么话就说什么,说到哪里就是哪里。
“你带我去看巴维尔的坟墓的那一次,我们到了渡口,”他说,“我注意到你和马特廖莎扶着栏杆在望迷雾———你记得那天有雾吧———我对自己说,‘她能把巴维尔带回来。她是———’”他又吸了一口气———“‘她是灵魂的向导。’当时我没有想到那个词,现在我知道这个词最确切。”
她面无表情地瞅着他。他抓住她的手。
“我要他回来,”他说。“你得帮助我。我要吻他的嘴。”
他说这话时,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多么疯狂。他在疯狂中进进出出,仿佛是一只在打开的窗口飞进飞出的苍蝇。
她显得很紧张,像是要挣脱的样子。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拉她回来。
“那是实话。是我对你的想法。巴维尔来这儿不是偶然。冥冥中早就注定他将从这里给带到……黑夜。”
他既相信又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他回想起过去的一个情景,那是他在某地画廊里看到的一幅画:一个穿着深色朴素衣服的女人站在窗前,身边有个孩子,两人都抬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在他记忆中,比画本身印象更深刻的是雕花的镀金画框。
她的手在他手里毫无动静。
“你完全有权力,”他像追随灯塔光束似的在追随那些言语,看它们把他带向何方。“你能把他带回来。呆一分钟。只要一分钟。”
他记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显得多么干枯。像是一具木乃伊,用裹尸布包起来的枯骨,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她说话时嗓子里的声音嘎吱发响。“你如此爱他,”她说,“你一定会再见到他的。”
他松开她的手。她像收回一串骨头似的收回了手。不必迎合我!他想说。
“你是艺术家,大师,”她说。“能把他带回到世上来的人是你,不是我。”
大师。他总是把这个词同金属联系起来———锻造钢剑,浇铸铜钟。锻工大师,浇铸大师。生活大师:奇怪的词汇。他要让每一个词各得其所,不管多么奇怪,多么孤立,假如有机会的话,那就是巴维尔的同文异构。
“我做大师还差得远呢,”他说。“我有一条贯通全身的裂纹。开裂的钟还有什么用处?开裂的钟是修补不好的。”
他的话完全正确。同时他想起塞尔吉耶夫的三一大教堂有一口钟,早在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以前就已经开裂。它从没有被取下来重新熔炼。它的声音每天在城市上空回响。人们管它叫做圣塞尔吉乌斯的木头假腿。
她的语气里现在带有恼怒了。“我同情你,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说,“可是你得记住,你不是第一个丧失孩子的父母。巴维尔活了二十二岁。想想许许多多幼年夭折的孩子吧。”
“因此———?”
“因此你得承认丧失是普遍规律,不是例外。你得问问自己:你哀悼的是巴维尔,还是你自己?”
丧失。一个冰冷的距离隔在他和她之间。“我没有丧失他,他也没有消失,”他咬紧牙齿说。
她耸耸肩膀。“假如他没有消失,你就应该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当然不在这间屋子里。”
他环视房间。角落里的一束黑影———会不会是他幽灵的影子呼吸的痕迹?“人生活在一个地方不会不留下一点东西的,”他悄悄说。
“不,身后当然什么都不会留下。那就是今天下午我对你说的话。但他留下的不在这间屋子里。他是从这里离开的,这里不是你能找到他的地方。去同马特廖娜谈谈吧。你离开前要同她言归于好。她和你的儿子非常亲近。如果他身后留下影响,影响就在她身上。”
“你呢?”
“我很喜欢他,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他是个豪爽的好青年。作为你的儿子,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孤独,对自己没有信心,他必须奋斗才能找到自己的路。那一切我全看在眼里。然而我不是他那一代的人。他同我说话时,不能像同马特廖莎说话那样自在。他和她一起两小无猜。”她停顿了一下。“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我们现在无话不谈了,不妨说说———巴维尔的童心给压抑得太早了,他根本没有足够的玩耍时间。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种情况。也许没有。不过你为了睡懒觉这种小事而生他的气,仍旧使我惊讶。”
“为什么惊讶?”
“因为我指望你,作为一个艺术家,应该表现出更多的同情。有的孩子夜里做梦,有的孩子等到早晨才做。你在弄醒一个做梦的孩子前要多加考虑。巴维尔和马特廖娜一起时,他的童心有流露的机会。现在让我高兴的是这种情况曾经出现,而且他没有错失过。”
他回忆起巴维尔的模样,那时他七岁,穿着灰色格子花纹的外套,戴着耳罩,靴子大得不配脚,在雪地里疯疯癫癫地叫喊奔跑。回忆的图像角上还出现一些东西,他把它撇到一边。
“巴维尔和我初次见面是在塞米巴拉金斯克,那时他已有七岁,”他说。“他对我并没有好感。我是他和他母亲将与之共同生活的陌生人。我是那个将把他的母亲从他身边夺走的男人。”
他的寡妇母亲。寡妇的儿子。寡妇子。
他想把它撇到一边去,但他说话时不停地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他只能称之为侏儒的丑陋的小家伙,那家伙红头发、红胡子、不比三四岁的小孩高多少。巴维尔仍在雪地里奔跑叫嚷,蹦蹦跳跳。那个侏儒站在一边观看。他穿着一件铁锈色的紧身大衣,领口敞开;似乎不觉得冷。
“……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难了……”她说的话他只听到一半。这个侏儒似的家伙是谁?他更用心地瞅那张脸。震惊之下,他终于领悟了。坑坑洼洼的皮肤,在寒气中肿得发硬、颜色发青的瘢痕,天花瘢痕里长出来的稀稀拉拉的胡子———又是涅恰耶夫,涅恰耶夫变小了,涅恰耶夫在西伯利亚纠缠着他的刚出道的儿子!这个幻象有什么意义?他暗自轻轻呻吟,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立刻住口。“真对不起,”他道歉说。但是他已经使她生气了。“你肯定要收拾行李,”她说,在他的道歉声中离开了。
第十二章 伊萨耶夫伊萨耶夫(1)
他被带进上次那间办公室。桌子后面的警官不是马克西莫夫,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人没有介绍自己,只是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叫什么名字?”那人问他。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我本想能在这里见到马克西莫夫督导。”
“我们会见到他的。职业?”
“作家。”
“作家?什么样的作家?”
“写书的作家。”
“写什么书?”
“故事书。”
“给孩子看的?”
“不,不光是给孩子看。我倒希望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