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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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筋疲力尽,拔拔腿都不容易。他病了吗?被马特廖娜传染了?要不就是癫痫发作?表现出这种筋疲力尽的状态?
他四肢着地抬起头,像野兽那样呼吸着空气。他屏气凝神努力撑持着自己。不过,袭击他的若真是癫痫发作,那真会让他昏过去的。他的感觉和他的四肢一样冰冷麻木。
第十四章 警察警察(1)
他把钥匙撂在家里,只能去敲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打开门,满脸诧异地看着他。“你没赶上火车吗?”她问道。紧接着,她就注意到了他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双手发抖,胡子处朝下滴答着水珠。“出了什么事?你生病了吗?”
“我没病,没病。我推迟走了。呆会儿再跟你解释。”
屋里还有一个人。那人坐在马特廖娜床边,显然是个医生。年纪轻轻,胡子按流行的德国样式刮得精光。医生的手里托着个棕色瓶子,是从药店里拿回来的。他闻了闻,不以为然地盖上软木塞。“我说了,你女儿得的是支气管炎。”医生盖上自己的背包,把壁龛处的帘子拉上,特意对着他说。“她的肺是好的。还有———”
他打断了医生的话。“她不是我女儿。我只是这里的房客。”
医生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他掉转头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还有,我不能不对你说一点———她现在还多少有些兴奋过头。”
“您这话怎么理解?”
“我是说,她要是还像现在这么激动,我们就别指望她很快恢复。太兴奋了也是病。她必须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去上学了。她身体很健康,没什么大毛病。若说治疗的办法,首先是得让她安静下来,平和安静。最好呆在床上,别吃得太多,什么样的牛奶也别喝。我走后,给她胸口擦点药水,必要的时候,服些镇静用的安眠药。儿童剂量即可,记住———半匙即可。”
医生刚刚离开,他就想对她解释一下。可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根本没有心情听。“马特廖莎说,你冲她吼叫了!”她心绪烦乱,低声打断他的话。“我没吼!”
“你吼了!我从没有对她吼叫过!”他们说话声音尽管很小,可他肯定,帘子后面的马特廖娜在偷听,心里肯定很满足。他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拉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你听到医生说什么了吧———她是兴奋过头了。在那种状态下,她说的每句话,你都不能信。今天早上这里发生的事,她都告诉你了吗?”
“她说巴维尔的一个朋友来了。你对他很粗暴。你指的是这件事吗?”
“是这件事———”
“那就让我把话说完。你和巴维尔的朋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你对马特廖莎发脾气了,你对她不好,这才是我所关心的。”
“她指的那个朋友是涅恰耶夫,不是别人,是涅恰耶夫本人。她跟你提过这个了吗?涅恰耶夫,一个在逃犯,今天就在这儿,在你的屋子里。她放他进来,还袒护他———袒护那个戏子,那个伪君子。她不听我的话。她这么做,我对她发脾气,你能指责我不对吗?”
“不管你怎么说,你没权利对她发脾气!她怎么知道涅恰耶夫是个坏人?我又怎么能知道?你说他是个戏子。你呢?你自己的行为呢?你一直在成心做戏吗?我才不像你那么看呢。”
“不那么看?我就是成心做戏,从前不是做戏,现在是———现在首先是在做戏。这就是事实。”
“现在?为什么突然是现在?为什么我该相信你?为什么你该相信你自己?”
“因为我不想让巴维尔为我感到羞耻。”
“巴维尔,这跟巴维尔没有关系。”
“我不想让巴维尔为他的父亲感到羞耻,即便他看到了这一切。事情已经变化了。现在,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尺度,包括真相。这个尺度就是巴维尔。至于我对马特廖娜发脾气,对不起,我很遗憾,我会向她道歉。不过,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冲她摊开双臂,“马特廖娜不喜欢我。”
“她不知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就是这样。她知道巴维尔为什么和我们住在一块儿———我们以前也把房子出租给学生———可一个老年房客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是个麻烦。这么说不是想把你赶走,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可是,我得承认,你说你打算今天走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松了口气。我和马特廖娜两个人,四年来一直过着非常平静的生活。我们从来不会让房客们打破我们的平静。现在好了,自从巴维尔死了,除了乱就是乱。这对小孩没什么好处。家里的气氛,如果不是这么多变,马特廖娜也不会生病。医生说得对:她太兴奋了,兴奋会让小孩容易得病。”
“我很抱歉给你们添乱。我对每件事都深感抱歉。今天晚上,我不能按原计划走———有几条原因,但都不太重要。我最多再在这儿呆上一两天,等我的朋友把钱寄到了,我就结清账走人。”
“回德累斯顿?”
“回德累斯顿,或者换个地方住———我现在还说不准。”
“很好。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说到钱的事,我们现在就一笔勾销吧。我不想成为你那长长的负债清单上的一员。”
她的话里有些火气,他不太明白。她以前从未这么说过话,好像受了很大的伤害。
他马上坐下来给迈科夫写信。“亲爱的阿波隆·格里戈里耶维奇,你听了会感到奇怪,我现在还在彼得堡。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得请求你发发善心。事实是,我现在非常窘迫,除了当掉大衣,我没别的办法把房租付清。别告诉我家里人。两百个卢布就能帮我渡过难关。”
他给妻子写道:“我愚蠢地允许了巴维尔的一个朋友说服我借钱给他。迈科夫会再帮我救一下急。这边的麻烦一结束,我就打电报给你。”
他就这样把自己的过错转移了,转移到费佳仁慈的心肠上了。可事实上,费佳的心肠并不仁慈。费佳的心肠———
门外一阵拍门声,拍得很响。他赶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开门之前,就到了她的身边。“肯定是警察,”他低声说道,“只有他们才会这个时候上门。让我去对付他们。你去陪陪马特廖娜。他们最好不要问她什么问题。”
他打开楼门。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芬兰姑娘。她的两边,各站着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个是头目。
“是这个人吗?”那个头目问道。
芬兰姑娘点点头。
他让开路让他们进来。两个警察推着姑娘走了进来。芬兰姑娘的模样变了,变得让他大吃一惊。她的脸色极为苍白,胳膊被绳子捆着,像个木偶似的往前走。
“我们能到我的房间里去吗?”他说。“这儿有个小孩生病了,怕被打扰。”
那个头目大踏步穿过房间,一把拉开帘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暴露出来。她弯腰护着自己的女儿。马特廖娜头晕目眩,眼睛睁得老大。“别打扰我们!”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嘘声说道。那个头目把帘子慢慢拉上。
他领着一行人走进自己的房间。芬兰姑娘走路拖拖拉拉的,样子他很熟悉。不过,紧接着,他就发现她的脚踝处上了脚镣。
警察头目看了看神龛和照片。“这是谁?”
“我的儿子。”
他错了。神龛这里已经变样了。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血液陡然变冷。
讯问开始了。
“谢尔盖·根纳德维奇·涅恰耶夫今天来过这里吗?”
“有个人来过,我怀疑是涅恰耶夫,可他用的不是这个名字。”
“那他用的是什么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他打扮成一个女人,里面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外面套着深色的大衣。”
“这个人为什么要来找你?”
“他来要钱。”
“没别的原因?”
“就我所知,没别的原因。我压根不是他的朋友。”
“你把钱给他了吗?”
“我不想给他。可他拿走了我所有的钱,我挡不了他。”
“你是说他抢劫了你?”
“他违背我的意愿把我的钱拿走了。我想,再把钱拿回来是不太明智的。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那是抢劫。”
“有多少钱?”
“三十卢布左右。”
“还做了别的事吗?”
他大着胆子瞄了芬兰姑娘一眼。她的嘴唇无声地打着哆嗦。无论警察会对她怎么样,只要落到他们手上,她的行为举止就全变样了。她站在那儿,像屠宰场等待宰杀的动物,只等着利斧砍落下来。
“我们谈了我的儿子。涅恰耶夫是我儿子的朋友,其中一类朋友。所以,他才认得这所房子。我儿子过去住在这里。否则,他也不会来。”
“‘否则他也不会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他来是想来见你儿子吗?”
“不是。我儿子的朋友中,没有谁会再想见到我儿子的。我的意思是说,涅恰耶夫到这儿来,不是因为他想从我这里得到同情,而是因为他和我儿子过去的友谊。”
“是的。我们了解你儿子所有不正当的关系。”
他耸了耸肩。“也许不是不正当。也许根本没有关系———也许只是朋友关系。没必要再讲下去了,反正也没法对证。”
“你知道涅恰耶夫离开这里后到哪儿去了吗?”
“不清楚。”
“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明。”
他把自己的护照递了过去———他自己的护照,不是伊萨耶夫的。警察头目把护照收起来别到帽子里。“明天早晨,您要到萨多沃伊街的警察局去做个详细的陈述。以后,每天中午之前到局里报告,一周七天,直到通知你不去为止。这之前,你不能离开彼得堡,听清楚了吗?”
“那我滞留此地发生的费用谁付?”
“那不关我的事。”
第十四章 警察警察(2)
他示意同伴押上囚犯走。可到了前门,始终一言不发的芬兰姑娘,此刻却停脚不前了。“我饿了!”她苦巴巴地说。两个警察抓住她,想把她推出门去。她的脚搭在门柱上死活不动。“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她的叫声有些悲苦,有些绝望。尽管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离她很近,孩子还是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悄无声息地溜下床了,手指头含在嘴里,站着看光景。
“我去拿!”马特廖娜说,闪电般地冲向橱柜,拿了一块三角形的黑麦面包和一根黄瓜来。她还拿来了自己的钱包。“你都可以拿走!”她激动地说,把食物和钱一股脑塞到芬兰姑娘的手中。接着,她退后一步,低下头,很奇怪地行了个老派的屈膝礼。
“不能给钱!”警察严厉地制止她,让她把钱包拿回去。
芬兰姑娘一声谢字也没说。瞬间的反抗后,她马上恢复了平静。他心里想,就好比火星一下子熄灭了。他们是不是真的一直在打她———或者比这更坏?马特廖娜多少知道些什么吗?这是她大发同情心的缘由吗?可一个小孩怎能知道这些事情呢?
警察走了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吹灭了蜡烛,摆好了圣像和照片。手拿蜡烛照了照地板,把摊开在梳妆台上的三条旗拿走。他返回到楼下。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坐在马特廖娜的床边,做着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他把旗子扔到床上。“我要是和你女儿说话,我肯定又要发脾气,”他说。“所以,你替我去问问她吧,这东西是怎么到我房间里去的。”
“你在说什么呀?这是什么?”
“问她。”
“是面旗子。”马特廖娜闷闷不乐地说。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把旗子摊开放到床上。旗子展开后有一米长,显然是经常使用,旗子的三种颜色———白、红、黑的等宽竖条———已经退色变淡了。这旗子一直是挂在那儿的———一直是挂在拉法伊女帽工场的屋顶上的。
“这是谁的旗?”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
他在等着孩子的回答。
“人民的。它是人民的旗子。”末了,她很不情愿地说了出来。
“够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大声说。她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该睡觉了。”她把帘子拉上。
五分钟后,她到了他的房间。手里拿着那面旗,旗子已经折小了。“你来说说吧,”她说。
“现在你拿的,是人民复仇的旗子,起义用的旗子。你要是想让我把那些颜色代表什么意思告诉你,我会告诉你的。要不,你就去问问马特廖娜她自己,我敢说她知道。我想不出有什么行为比这更具煽动性,更能牵累人。马特廖娜趁我不在时,把旗子放在我屋里,还打开了放着。警察可是会看到的。我真搞不懂,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疯了吗?”
“不要用这样的字眼说她!她不知道警察会到这儿来。至于这面旗,要是这么麻烦的话,我马上就拿走烧了它。”
“烧了它?”他无比惊讶地站着。多么简单!他干吗不把那套蓝衣服烧了呢?
“可我要告诉你,”她接着说,“这事到这儿就算是到头了,绝对要到头了。你把马特廖娜卷到麻烦里了。这些事情本来和小孩子无关。”
“我不同意你这么说。不是我把她卷进来的,是涅恰耶夫。”
“这没什么区别。如果你不在这儿,涅恰耶夫也不会到这儿来。”
第十五章 地下室地下室(1)
夜里下了很大的雪。刚一出门,刺眼的白色让他一阵眩晕。他停下来,身子佝偻着,感到整个人天旋地转,不是从左到右,而是从上到下地发晕。若是动一动的话,他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摔出去,跌个跟头。
这只有可能是癫痫发作的前奏。几天来,他在头晕心悸、疲倦上火中轮回,癫痫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露出苗头。倘若不是病,那就是说他目前的整个生活状态就是一场癫痫发作。
他立在六十三号的门口,聚精会神体会着身体内部的病痛发作。耳边听不到任何声响,直到胳膊被人紧紧抓住。他睁开眼睛,心惊肉跳,涅恰耶夫正和他脸对着脸。
涅恰耶夫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牙齿,脸上的酒刺在冷天里红彤彤的。他试着挣脱开来,可涅恰耶夫却把他抓得更紧了。
“愚勇,”他说。“你能走,你早该离开彼得堡了。不走,他们肯定会抓到你。”
涅恰耶夫一手抓着他的上臂,一手托着他的手腕,拉起了他。两个人肩并着肩,沿着蜡烛街走,就像一条不情愿的狗伴着它的主人。
“你心里大概就是希望被他们抓住的吧。”
涅恰耶夫戴了顶黑色的帽子,帽檐耷拉着,好像是在摇头晃脑。他耐着性子开口说话,声音像是唱歌。“你总是把人们的行为动机往坏处想,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人民没有那么坏,你想想看,我干吗想要他们抓住我,把我锁起来呢?还有,我们两个人像对父子那样出来散散步,谁会朝我们多看两眼呢?”涅恰耶夫反驳他说,给他一个明显快活的笑容。
他们走到蜡烛街的尽头。涅恰耶夫轻松地领着他走到街右边。
“你的朋友被抓进去了,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