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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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到蜡烛街的尽头。涅恰耶夫轻松地领着他走到街右边。
“你的朋友被抓进去了,你怎么想?”
“我的朋友?你说的是那个芬兰姑娘?她不会交待的,我相信她。”
“你要见了她,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见过她了?”
“警察把她带到楼里来指认我。”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害怕她。她很勇敢。她会完成她的使命的。她找机会和你房东的小女孩说话了吗?”
“和马特廖娜?为什么该是她?”
“没什么原因,没什么。她喜欢小孩。她自己就是个孩子,非常单纯,非常正直。”
“警察讯问过我了。他们还要继续问我。我什么都没隐瞒。我今后也不会隐瞒。我要警告你,你不能利用巴维尔要挟我。”
“我没必要利用巴维尔要挟你。我利用你就行了,利用你自己要挟你自己。”
他们走到萨多沃伊街,到了秣市地区的中心。他定住脚不往前走了。“你曾经给过巴维尔一个名单,你想暗杀的人的名单,”他说。
“我们已经讨论过那个名单了———还记得吗?很多名单中的一张,很多名单的拷贝。”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
涅恰耶夫朝后仰了仰头,笑了。嘴里冒出一股热气。“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在其中吧!”
“我想知道,这是否是巴维尔和你争吵的原因———因为他看到你把我也列进去了,他拒绝你这么做。”
“你想得太离奇了,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你当然不会在名单里!你是个很有价值的人。不管怎么说,在我们之间,什么名字上了名单没有任何意义。问题在于,名单上的人应该知道复仇在等着他们,他们应该两脚发颤才是。人民都会明白这样的事,双手赞成这样的事。人民对个别人的事是不会感兴趣的。从古至今,人民都在受苦受难,现在,人民要求这样,他们要翻身做主。所以用不着担心。你的时辰还没到呢。事实上,我们很高兴能和像你这样的人合作干事。”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什么人?你们指望我能给你们写小册子吗?”
“当然不是。你的天分可不是用来写小册子的。你太老实了,不适合干那个。来吧,我们走走。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我要在你心里播个种子。”
涅恰耶夫抓起他的胳膊。两个人重新沿着蜡烛街走。两个穿橄榄绿大衣的警察骑马过来。涅恰耶夫让了路,乐呵呵地抬手敬礼。两个警察朝他点点头。
“我看过你的《罪与罚》,”他重新捡起话头。“就是那本书,让我有了这个想法。那是本很棒的书。我从来没读过类似这样的书。好多次我都被镇住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病等等。你肯定听说过,这本书很受人们的欢迎。还有,我要告诉你———”他的一只手拍了拍胸脯,接着又举向前面,好像要把自己心掏出来。这古怪的姿势看来打动了他自己。他的脸红彤彤的。
他这是第一次看到涅恰耶夫这么举止冲动,心中暗暗吃惊。一颗纯朴的心,他暗忖道,因为激动而混乱起来,好似弗兰肯斯坦博士制造的怪物活了。他头一次觉得有些怜悯涅恰耶夫,怜悯这个不招人喜欢的呆板之人。
现在,他们走到秣市地区的深处了。狭窄的街道两边,挤满了小贩的台子和推车。涅恰耶夫领着他,穿过这些街道,穿过臭烘烘的人群。
他们在一个门口停住。涅恰耶夫从口袋里拉出一条蓝色的羊毛围巾。“我必须委屈你一下,把你的眼睛蒙上,”他说。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
“我会带你去的。”
“可你要把我带到哪儿?”
“带你到我现在住的地方去,带你到人民中间去。这对我们两个来说,做起来很容易。你以后可以脑袋清醒地报告说,你不知道到哪儿才能找到我。”
眼睛蒙上了。他又回到那片眩晕中。涅恰耶夫领着他走。他跌跌撞撞地,不断被路人碰来碰去的。他一度脚找不到路,不得不求助于涅恰耶夫。
他们从街上拐到一个院子里。一家小酒馆里传来歌声、吉他的丁东声,快乐的吆喝声。他闻到一股下水道和鱼渣的味道。
他被领着,手碰到一道栏杆。“小心脚下,”耳边响起涅恰耶夫的声音。“这里很黑,不蒙你的眼也看不见。”
他像个老头似的拖拉着脚走路。空气阴湿寒冷,耳边一片寂静。什么地方在慢慢地滴答着水。他们似乎走到一个洞里。
“这里,”涅恰耶夫说。“小心头。”
他们停住。涅恰耶夫揭开他的眼罩。他们正站在一个楼梯前,没有灯光。前方是一扇门,门关着。涅恰耶夫先敲了四下门,接着又敲了三下。他们等着。除了滴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涅恰耶夫重复了一下刚才的敲门程序,还是没有反应。“我们得等着了,”他说。“跟我来。”
他敲了敲楼梯对面的另外一扇门。把门推开,自己让到一边。
他们走进一间地下室。地下室的屋顶很矮,他不得不弯着腰。屋子里惟一的采光是一扇小窗,和头顶齐平,用纸糊着。地板是光秃秃的石头,即便是站着,他也能察觉到一股寒气透过靴子。地板的四角上爬满了管子,四处是潮湿的泥巴和砖头的味道。还不止这些,墙面上有片片的水渍,似乎还有水在往下流。
有根绳子从这头拉向那头,穿过整个地下室。绳子上晾的东西和屋子一样灰扑扑湿漉漉的。晾衣绳下面有一张床。床上是三个小孩,姿势一模一样地坐着。膝盖顶着下巴,胳膊抱着膝盖,赤脚穿着亚麻罩衫。最大的是个女孩,头发油腻蓬乱,上嘴唇挂着一团鼻涕,此刻,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鼻涕。其他两个孩子,有一个还刚刚能走路。三个孩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好奇的眼睛透过阴冷的空气盯着两个入侵者。
涅恰耶夫点了枝蜡烛,放在壁龛上。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不是。可这并不重要。”涅恰耶夫开始来回踱着步,给人的印象像是笼中困兽。他想象着巴维尔和他肩并肩的样子。巴维尔是不会被逼成这样的。他似乎不难理解巴维尔为什么要让涅恰耶夫当自己的引导者了。
“告诉你带你到这儿来的原因,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涅恰耶夫开口说道。“隔壁屋子里,我们有个印刷厂———手工印刷。厂子自然是非法的。可惜拿钥匙的那个白痴出去了,他说过要留在家里的。我想把这个印刷厂让给你用,在你离开彼得堡之前。不管你说了什么,我们几个小时就能散发出去,有几千份吧。这么快的速度,在我们干大事这样的紧急关头,你来帮帮忙就效果奇佳了。你是大名鼎鼎的人,尤其是在学生当中。你若是打谱要写,就以你的大名把你继子捐躯的故事写出来吧,学生们出于正义的激愤,肯定会闹到街上去的。”涅恰耶夫停住脚步,殷切地看着他。“我很遗憾巴维尔·伊萨耶夫死了。他是个好同志。但是,我们不能老往过去看。我们必须用他的死点燃一团火。巴维尔会同意我这么做的。他也会要求你把脾气用到好的地方。”
说到这儿,他似乎察觉到自己扯得有点远了,赶忙言不由衷地纠正道:“我是说把脾气和悲伤用到该用的地方。这样,他就死得值了。”
点燃一团火:要求的太多了!他转身要走。可涅恰耶夫抓住他,把他拖了回来,“你还不能走!”涅恰耶夫咬牙切齿地。“你怎能抛弃俄国回到那可鄙的资产阶级世界里去呢?你怎能无视这样壮观的场面,”———涅恰耶夫朝地下室上方挥了挥手———“烧透这个国家的星火燎原的壮观场面?你能不为之心动吗?你的心里,就没有燃起一丝火星吗?难道你对眼前的一切都熟视无睹吗?”
他掉过头,目光把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扫了一遍。他看到什么了呢?三个饥寒交迫的孩子在等着死神的光临。“你看见的,我也看见了,”他说。“看得比你还清楚。”
“不!你以为你看到了,可你没看到!视力光靠几只眼睛是不行的,还得靠正确的理解。你看到这间地下室里的悲惨景象,一个连老鼠和蟑螂都不愿光顾的地方;你看到三个饥饿的孩子悲伤哀愁;要是你再等等,等他们的母亲回来,你还会看到她上街卖身所得带回来的面包渣。你看到的是彼得堡最最底层的穷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可你还是等于没看见,这些只不过是局部!你没有认识到那些暴力,那些决定这些人现有生活的暴力!暴力:这就是你没有看见的东西!”
第十五章 地下室地下室(2)
涅恰耶夫的手指顺着脚边的地板向外(他弯腰触到地,手指头都摸湿了),穿过黯淡的窗户直指天空。
“到那儿算是到头了。可你指望他们从哪儿入手?他们会从政府、从财政部、从股票交易所、从商业银行入手。他们会从欧洲的大臣官员那里入手。暴力的链条起于那儿,辐射到各个阶层,到最后就是这样的地下室,就是这样赤贫的地下生活。如果你能写出这些的话,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才算是清醒了。不过,当然———”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你这么写的话,你就别指望能够出版了。他们只能让你写写穷人默默忍受痛苦的故事,让你心里满足一下,称赞你写了穷人,至于真实的现实,他们是绝不会让你出版的!所以我才会为你提供这个印刷厂。开始行动吧!告诉他们你的继子为什么会献出生命。”
献出生命。也许是他神志恍惚,也许仅仅是疲劳,他搞不清巴维尔怎么献出生命,又是为谁献出生命的。他也没有被这番激烈的言辞所打动。他没心情倾听这样的夸夸其谈。“我只看我看到的,”他冷冷地说。“我看不过来那么多链条。”
“那你还是等于蒙着眼睛!非要我给你上一课吗?看到这些贫病饥饿痛苦不堪的面庞,你感到震惊了。但是,贫病饥饿不是敌人,它们只是真正的暴力在世上显示力量的途径。饥饿不是一种力量———饥饿是一种媒介,就好比水是一种媒介。穷人生活在饥饿中,就好比鱼生活在水中,真正的暴力要到权力中心,到发生利益勾结的地方才能找到源头。你说过,你害怕你的名字出现在我们的名单上。我再次向你保证,我向你发誓,名单上没你。上我们名单的,都是些坐在权力网中心的蜘蛛和水蛭。一旦我们消灭了蜘蛛,毁掉了蜘蛛网,像这样的孩子就解放了。全俄国的孩子就都能从地下室里走出去了。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人人都居有定所,有工作———很多的工作!可目前,我们首要的工作,就是先要把地面上的这些银行夷为平地,接着是股票交易所、政府机构,把他们通通铲光,永不得再建。”
那几个孩子,起初似乎还在听,不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致。最小的那个已经扶着墙溜到姐姐那儿去了,这时辰躺在姐姐的大腿上睡着了。那个姐姐看起来比马特廖娜还要小,木讷沉闷,让他颇为惊讶。她已经到了对男人说“是”的年龄了吗?
他们的安静观看也颇为奇怪。涅恰耶夫从进门后就没跟他们说过话,要不就是因为知道他们的名字打几个手势就够了。城市贫穷的典型标本———他们对涅恰耶夫是否还意味着更多?非得要我给你上一课吗?他想起奥博连斯卡娅公主的尖刻的评论:年轻的涅恰耶夫已经想当一名校长了,可他连起码的资格考试都通不过,为了报复,他只能去闹革命,反对考他的人。从心里说,涅恰耶夫只是个迂腐的教师?就像他的精神导师让…雅克?
还有那个链条,他还不能肯定涅恰耶夫指的那个链条是什么。他不必等别人告诉他银行家是蓄钱的,银行家的贪婪把心都变枯了。可涅恰耶夫似乎始终在坚持别的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一串串数字能够穿过窗户纸打动这些饿着肚皮的孩子们吗?
他的头又开始眩晕起来。给你上一课。他深深吸了口气。“你有五个卢布吗?”他问道。
涅恰耶夫心不在焉地摸着口袋。
“这个小女孩,”———他朝那个孩子点点头———“如果你给她好好洗个澡,把头发剪剪,再买一套新衣服,我就能指给你一个去处,让她晚上,就是今天晚上,能用你投资的五个卢布挣上一百个卢布。如果你把她养得好点,弄得干净点,不过分使用,允许她生病,至少今后的五年里,她可以继续一晚挣你五个卢布。很容易做到。”
“什么———”
“听我说完。彼得堡的地下室里有足够多的孩子,彼得堡的大街上也有足够多口袋里有钱的绅士,对年轻一代有兴趣,愿意把口袋里的钱捐给城里所有贫穷的小孩。我们所需的是一副冷静的头脑。跟在这些人的孩子后面,住在地下室里的那些孩子也会逐渐走到阳光里去的。”
“你这腐朽的比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不是比方。和你一样,我也会为无辜者遭受的痛苦感到愤怒。我不是在批评你,谢尔盖·根纳德维奇。好长一段时间了,我都无法让自己相信我儿子居然追随了你,现在我知道他在你身上看到什么了。你生来就有正义精神,而且还没被窒息掉。我敢说要是这个孩子,你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如果被彼得堡某个浪荡小子引诱到一条巷子里,而你又恰巧碰到他们———如果你一直暗中保护着她的话———你会毫不犹豫地把刀扎进那家伙的后背,救下她的。或者,你救她太晚了,至少也会为她复仇。
“这不是个比方。这是个故事,关于小孩和他们的用处的故事。靠着彼得堡街上一个孩子的帮助,你就能除掉一只水蛭,甚至也许是个银行家大水蛭。在适当的时候,把死者的老婆孩子都赶到大街上去,最后再导致下一轮评价标准的改变。”
“你这头猪!”
“不,在这个故事里,你把我放错位置了。我不是猪,我不是那个像猪一样在巷子里被杀死的人。我再说一遍:这不是比方,这是个故事。故事讲的都是别人的事儿:没有人逼着你在故事中为自己找个位置。不过,如果正义精神不允许你忽略无辜儿童遭遇的话,即便是在故事里,还是有很多条办法去惩罚那些捕捉儿童的蜘蛛的,不一定非得装成小孩,比如说,化妆成小孩引着一个男人到黑巷子里去。他只要刮掉胡子,脸上扑点粉,穿上件女装,在暗处小心行事就行了。”
涅恰耶夫现在笑了,或者只是露了露齿。“你哪本书里也没写到这些啊!这只是你荒谬的掩饰罢了!”
“也许吧。不过,我还有个问题要问。要是你今天可以自由去除伪装,成为一个你想成为的人,实现你的正义精神(我相信这精神一直藏在你心里),那么明天你该怎么办?一旦群众的激情自行其是,人人又要被重新评价吗?你还能遂心所愿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吗?最终,我们每个人还能遂心所愿成为我们想成为的那种人吗?”
“我们没有必要想得那么多。”
“没有必要想想穿衣服的事?甚至没有必要想想那些狂欢的日子?”
“这样谈话太愚蠢了。没有必要去想那些狂欢的日子。”
“没必要想狂欢的日子吗?没必要想想那些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