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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彼得堡的大师-第2章

小说: 彼得堡的大师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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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墓里有许多插着十字架木桩的土墩,木桩上挂着编号的牌子,他们来到其中一个土墩前面。他的思想在尽量回避一个号码,他的号码,当他看到那些7和4的数字时,他想:我今后下赌注,再也不押7了。    
    照说这时候他应该扑到坟上。但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面前的这一抔黄土太陌生了,他心里产生不出任何感情。此外,他还在德累斯顿时,那像羊一样无知的儿子,肢体一定遭到一连串漠不关心的手的摆弄,他对那些手也不放心。从他记忆中那个鲜蹦乱跳的孩子,到死亡证明书上的姓名,再到木桩上的编号,这个过程仿佛在劫难逃,他思想上对之毫无准备,难以接受。暂时性的,他想道:没有最终的号码,一切都是暂时性的,否则赌局就结束了。过一会儿,轮盘又会旋转,号码又会动起来,一切又会好转。    
    土墩的大小甚至形状都像一个躺着的人。事实上,它是为了要放一口装高个儿年轻人的棺材而挖出来的新土。这里有一些他要拂去的、不忍去想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一些恼人的回忆:当彼得堡这里在冷漠地进行存放、编号、装棺、运输、掩埋等一系列事情时,他在德累斯顿干什么呢?难道德累斯顿那里没有丝毫预感吗?一定要大批大批的人死去,才会地动山摇吗?    
    回忆起来的景象之一是他自己在拉岑街公寓的浴室里,对着镜子修剪胡子。洗脸盆的黄铜水龙头闪闪发亮,镜子里那张全神贯注的脸同以前完全不一样。我已经老了,他想道。判决已经作出;判决的内容正逐字传递给我,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判决书上写的是:你生命中的欢乐已经结束。    
    房东太太在土墩脚下挖了一个小洞。“劳驾,”他说着做了一个手势,她让开了。    
    他解开大衣和上衣的纽扣,跪了下去,然后双手伸过头顶,笨拙地向前扑倒,伏在土墩上。他号啕大哭,涕泗滂沱。他的脸在潮湿的泥土上蹭,往土里拱。    
    他站起来时,胡子、头发和眉毛都沾了土。他一直没去理会的那个小女孩惊讶地瞪着他。他擦擦脸,擤了鼻子,扣好衣服的纽扣。简直是犹太人的风俗!他想道。不过让她看看也好!让她看看人毕竟不是木石!让她看看感情是没有限制的!    
    他眼睛里一闪,仿佛有什么东西朝她射去似的;她惊慌地扭过头,紧挨着妈妈。回巢了。他身体里涌出一股可怕的恶意,针对所有的活人,特别是针对活着的孩子。他想,这时候如果附近有个新生的婴儿,他会从母亲怀里把婴儿夺过来,使劲扔到一块岩石上。他想:现在我理解希律的所作所为了。让生育终止吧!    
    他不理会母女两人,自顾自溜达开了。没多久,他已经把公墓比较新的地块抛在身后,到了旧墓碑中间,在死去已久的人中间徘徊。    
    他再回来时,那株鸟爪花已经种好了。    
    “谁来照看它呢?”他阴沉地问道。    
    她耸耸肩膀。这个问题可不是由她来回答的。现在轮到他了,该由他来说:我每天来照看;或者说:上帝会照看它的;或者有别人说:没有谁来照看,它会死的,让它死吧。    
    小白花在微风中快活地摇曳。    
    他拽紧那女人的胳臂。“他不在这里,他没有死,”他嚷着,音调都变了。    
    “当然,他当然没有死,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就事论事地安慰他说。不仅如此,这会儿她怀着母亲般的慈爱,不仅对她自己的女儿,而且也对巴维尔。    
    她的手很小,手指细细的像小孩,但是她的身体很丰满。荒唐的是,他很想把头枕在她的胸脯上,让那些手指抚弄他的头发。    
    手的天真,终古常新。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手的触摸,在黑暗中亲密无间。是谁的手呢?光天化日之下像野兽一样出现的手,没有羞愧,没有记忆。    
    “我得把号码记下来,”他避开她的目光说。    
    “我已经记下来了。”    
    他的欲望是从哪里产生的?那欲望像火一般猛烈灼热:他要拽住这个女人的胳臂,把她拖到看门人小屋后面,解开她的衣服,同她性交。    
    他想到送葬人随后会大吃大喝。这里面有一种狂喜的心情,对死神的示威:你奈何不了我们!    
    他们回到码头。灰毛狗悄悄溜到他们身边。马特廖娜想抚摸它,但遭到母亲阻止。那条狗有点不对劲:从尾巴根到背上有一片溃疡在发炎。它不断地呜咽,不然就突然坐在地上,用牙齿去咬溃疡的地方。    
    我明天再来,他承诺说:我一个人来,你我可以谈谈话。他想到重来此地,渡过河,找到他儿子的坟茔,在缭绕的雾气中同他儿子单独呆着,这里有一丝冒险的意味。    
    


第三章 巴维尔巴维尔(1)

    他坐在儿子的房间里,把那套白棉布衣服搁在腿上,呼吸匀称,聚精会神,试图召唤一个肯定还没有离开这里的鬼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通过隔板,旁边屋子里传来那女人和孩子压低嗓音的谈话声和摆饭桌的器皿声。他把衣服搁在一旁,敲敲房门。谈话声立即停了。他进屋说:“我现在要走了。”    
    “你瞧,我们正要吃晚饭。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吃。”    
    她准备的食物很简单:汤、土豆、盐和黄油。    
    “我的儿子怎么会住到你这儿来的?”吃饭时他问道。他仍旧很留神地用我的儿子这个称呼:如果直接说出名字,他会经受不住的。    
    她迟疑了一下,他明白其中原因。她可以说:他生前是个可爱的年轻人;我们喜欢他。但是生前两字是个障碍,是她路上的一块大石头。她在绕开这个词以前,不会当他的面直言不讳地说出来的。    
    “一个老房客介绍的,”她终于说。就是这样。    
    她给他的印象是干巴巴的,干得像蝴蝶的翅膀。仿佛她的皮肤和衬裙之间,皮肤和她肯定穿着的黑长袜之间,有一层细极细极的白灰,只要肩膀那里一松,不费什么周折,全身衣服就会褪下来落到地板上。    
    他很想看看她一丝不挂的模样,这个散发着最后的青春气息的女人。    
    她不是那种所谓有教养的女人;可是有谁听过比她说得更漂亮的俄语?她嘴里的舌头像鼓翼的小鸟:绒乎乎的羽毛、轻柔地扑动。    
    他在女儿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到母亲的柔和的干爽。与之相反的是,女儿有一种小雌鹿似的流体感,容易相信别人然而忐忑不安,伸着脖子去嗅陌生人的手,但紧张得准备随时跳开。这个黑头发的女人怎么会生金黄头发的孩子呢?但是许多泄露真相的迹象明摆着:细小的手指几乎还没有长成形;漆黑的眼睛像拜占廷式教堂的圣徒画像那么明亮;眉毛的线条像雕刻般的纤巧;甚至还有那闷闷不乐的神情。    
    奇怪的是某一个容貌特征在小孩身上可以达到十分完美,而在父母身上却像是复制品!    
    女孩抬起眼睛,遇到他探索的目光,马上慌张地躲开。他心里升起一阵愤怒的冲动。他要抓住她的手,摇晃她的身子。看着我,孩子!他要说:看着我,学着点!    
    他的刀掉到地下。他如释重负地借机弯腰去捡。他脸上的皮肤似乎被剥掉了,他似乎不由自主地老是要把一张血淋淋的、可怕的面具塞到她们两人前面,硬要她们看。    
    那女人又说话了。“马特廖娜和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好朋友,”她沉着而小心地说。接着转向那孩子:“他给你上课,是吗?”    
    “他教我法语和德语。主要是法语。”    
    马特廖娜:这个名字对她可不合适。老太婆的名字,身材瘦小、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的名字。    
    “我希望你保留他的一些东西,”他说,“做个纪念。”    
    孩子又抬起眼睛,困惑地打量着他,像狗打量陌生人似的,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那是怎么回事?答复是:她无法把我当成巴维尔的爸爸。她试图在我身上找到巴维尔的影子,但是找不到。他又想:对她来说,巴维尔还没有死。他仍旧活在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散发着青春温暖甜蜜的气息。我这么黑不溜秋、瘦骨嶙峋,留着胡子,一定像是带着大镰刀的死神那般讨厌。死神露着一英寸长的牙齿,走起路来髋关节和踝骨喀喀直响。    
    他不愿意谈他的儿子。但愿意听别人谈,是啊,当然很愿意。屈指算来,今天是巴维尔死后的第十天。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像秋天的落叶一般仍在空中飘荡的有关巴维尔的记忆,会被踩进泥里,或者被风卷走,飞到炫目的空中。他要把这些记忆收集起来加以保存。死亡、哀悼、遗忘,是人人都要遵循的规律。有人说,假如没有遗忘,世界很快就变得什么都不是,而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图书馆。话虽这么说,他一想到巴维尔被人遗忘,就会冒火,像是一头暴躁的老公牛,瞪着眼睛,十分危险。    
    他要听人家说事。不可思议的是那孩子居然要说了。“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瞥了母亲一眼,确保自己可以说出这个死去的名字———“说他在彼得堡再呆一个短时期,然后他要去法国。”    
    她停了下来。他焦急地等她接着往下讲。    
    “他干吗要去法国?”她问道,现在只对他一个人说话。“法国有什么事?”    
    法国?“他并不想去法国,他只是要离开俄罗斯,”他回答说。“人们年轻的时候对周围的一切都觉得烦。人们烦自己的祖国,因为祖国好像老旧没劲。人们要求新景象,新思想。人们以为在法国、德国或者英国能找到未来,而自己的国家太沉闷,不可能找到。”    
    那孩子皱着眉头。他说的是法国、祖国,而她听到的却是别的东西,字眼深层隐含的东西:怨恨。    
    “我的儿子受的教育很零碎,”他说,现在不是对着那孩子,而是对着母亲。“我老是让他转校。原因很简单:他早晨起不来。怎么都叫他不醒。也许我太重视了。可是不上课,就不能指望注册入学。”    
    在这时候说这种事真够奇怪的!尽管如此,他转向女儿接着说下去。“他的法语很靠不住———你一定注意到了。也许那正是他要去法国的原因———提高他的法语水平。”    
    “他书看得很多,”母亲说。“有时候,他的屋子里整宿点着灯。”她的声音很低、很平稳。“我们不在意。他生前一向体贴别人。我们很喜欢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是吗?”她对孩子的微微一笑在他看来仿佛是爱抚似的。    
    生前。她终于说出了口。    
    她皱皱眉头。“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    
    一阵尴尬的静默。他不做任何缓解的努力。相反的是,他像狼保护幼崽似的竖起了毛。你得小心,他想道:你甘冒风险说了对他不利的话,后果由你自己担当!我既是他的妈,又是他的爸,对他来说,我什么都是,并且还不止这些!他想站起来嚷嚷。是什么呢?他对抗的敌人又是谁呢?    
    他喉咙里面有什么———有一声呻吟———要涌出来,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用手蒙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了下来。    
    他听见那女人从桌边站起身。他等那孩子也站起来,可是她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擦干眼睛,擤了鼻子。“对不起,我失态了,”他悄悄对孩子说,孩子仍坐在那儿,低头对着空盘子。    
    他走进巴维尔的房间,关上门。难过吗?不,事实是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感到愤怒,所有的人都活着,而他的儿子却死了。他尤其对这个小姑娘感到愤怒,尽管她一副温顺的样子,他想把她撕成碎片。    
    他双臂抱胸躺在床上,他急促地呼吸,想把正要控制他的魔鬼驱逐出去。他知道自己活像一具直挺挺的尸体,他所说的魔鬼也许只是在拍打翅膀的他自己的灵魂。此时此刻活着有点叫人恶心。他想死。不止是死:他想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至于来世之说,他并不相信。他准备同成群结队的其他死灵魂一起呆在河边,等待永远不会来的驳船。空气阴冷潮湿,黑水拍打河岸,他身上的衣服会烂掉,落到脚下,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儿子了。    
    他再次用合抱在胸前的冰冷的手指计算日子。十天。十天之后的感觉就是这样。    
    诗歌或许会让他回忆起儿子。他隐约感到可能适用的那首诗的韵律和音乐感。可是他不是诗人:他更像是一条这儿刨刨,那儿翻翻,忘了把骨头埋在什么地方的狗。    
    他等到门缝下面的灯光消失时,悄悄离开房间,回到自己的寄宿所。    
    


第三章 巴维尔巴维尔(2)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在水底下潜泳。光线是蓝幽幽的。他优美地侧身滑行着;他的帽子似乎掉了,他穿着黑衣服,有一种像是海龟的感觉,在属于他的自然环境中的大海龟。他身体上面微波荡漾,他身体下面是一泓静水。他在一片片水草中游过:缓缓飘动的水草像手指似的抚摩他的鳍,如果他身上有鳍的话。    
    他知道他在找什么。他游泳时偶尔张开口,发出他认为的喊叫或者呼唤。每喊叫或者呼唤一次,水就涌进他嘴里;每一个音节都被一口水所取代。他变得越来越臃肿,最后胸骨擦到了河床的淤泥。    
    巴维尔仰天躺着。他两眼紧闭。他的头发随波逐流,像婴儿的头发那么柔软。    
    他那海龟似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呼喊,自己觉得叫声像狗吠,然后朝那孩子冲去。他想吻孩子的脸;但是当他僵硬的嘴唇触碰到时,他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不在咬。    
    这时候,他醒过来了。    
    他按照老习惯,上午总是坐在他房间里的小书桌前。侍女进来打扫时,他挥挥手让她出去。但是他一个字也没写。他并没有丧失活动能力。他的心脏跳得很有规律,他的头脑很清晰。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拿起笔,在纸上写出字来。但是他担心写的东西会像是出自疯子之手———满纸的邪恶、淫秽,难以克制。在他的想象中,疯狂通过右臂的动脉到达指尖和笔纸,汩汩流出来;他不用蘸墨水,根本没有这种需要。流到纸上的不是血,也不是墨水,而是一种黑色的酸性液体,在偏光下看来隐隐发绿。在纸上不会干:如果用手指去触摸,会有一种流体的、触点似的感觉。甚至盲人都能阅读的文字。    
    下午,他回到蜡烛街巴维尔的房间。他关好通向房间的里门,用一把椅子顶住房门。接着,他把那套白衣服摊在床上。在日光下,他可以看清袖口多么肮脏。他嗅嗅腋窝,清晰地闻到了气味:不是小孩,而是成年人的气味。他吸了又吸。吸多少次后,气味才会消失呢?如果把衣服放在玻璃罩里面,气味能保存吗?    
    他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那套白色的。虽然上衣太宽大,裤子太长,他穿在身上并不觉得自己样子滑稽。    
    他躺下来,两臂交叉。这个姿势富有戏剧性,出于冲动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是他对冲动毫无信心。    
    他有一个幻象:在无情的星星下面彼得堡延伸出去,显得广袤低矮。天空挂着一条横幅,写着一个希伯来字母拼写的字。他不识希伯来文,但知道那是谴责,是诅咒。    
    一扇用七道铁链拴住的大门把他儿子关在门外。他担当的艰巨任务就是打开这扇门。    
    想法、感觉、幻象。他相信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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