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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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味。他转过身,责问流浪汉说:“你在跟踪我吗?”
两人相距虽然不到六英寸,流浪汉假装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生气地重复了一遍。鱼贯而出的做礼拜的人好奇地瞅着他们两个。
那人偷偷溜了。他走了半个街区后停下来,靠在墙上,假装打哈欠。他没有手套,把毯子卷起来当做手筒取暖。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她的女儿从教堂出来。沿着沃兹涅先斯基大道,穿过瓦西列夫斯基岛南端,到公园有好长一段路。还没有到公园,他就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愚蠢的错误。音乐台上空荡荡的,滑冰场周围阒无一人,只有几只昂首阔步的海鸥。
他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道歉。“有的是时间,还不到中午呢,”她愉快地回答。“我们散散步好吗?”
她的好情绪使他觉得意外;更觉得意外的是她主动挽起他的手臂。马特廖娜在她的另一侧,他们大踏步地走着。好像是一家子,他暗忖道:只要有第四个,我们就齐全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把他的手臂挽得更紧一些。
他们经过一群聚在芦苇丛里的羊只。马特廖娜拔了一把草,向羊群走去;羊群散了开来。一个握着木棍的村童从芦苇丛中出来,破口就骂。看来一场争吵已经在所难免。村童忽然改了主意,马特廖娜赶紧溜回到他们身边。
经过一番折腾,她脸上泛起红光。她长大后会成为美人的,他想道:她会让人心碎的。
他不知道他妻子会有什么想法。到目前为止,他干了有失检点的事以后,总感到悔恨,悔恨之后是忏悔的冲动。这些忏悔表面上虽然痛心疾首,细节方面却是语焉不详,妻子听得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生气,忏悔对他们婚姻的损害远比不忠的事实本身更为严重。
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并没有罪恶感。相反的是,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正确性。他不知道这种正确感后面隐藏着什么;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就目前而言,他心里有一种类似欢欣的感觉。原谅我,巴维尔,他悄悄地自言自语。但这仍旧不是由衷之言。
假如我的生命能从头再来就好了,他想道;假如我能再年轻一次就好了!也许还有:假如我能利用巴维尔抛弃的生命,利用他抛弃的青春就好了!
他身边的女人又怎么样呢?她一时冲动委身于他,现在是不是感到懊悔呢?假如压根儿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今天的游玩也许可以标志一场正式求爱的开始。这正是一个女人企求的东西:有人追求她、向她求爱、劝服她、赢得她!即使当她委身的时候,她也不希望做得太直率,而是希望半推半就,处于一种愉快的朦胧混乱的状态。坠落,但绝对不要不可挽回的坠落。不:要的是坠落后又能返回,改造得焕然一新,像处女一般纯洁,准备再一次被追求,再一次坠落。一场同死亡的游戏,复活的游戏。
假如她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她会怎么样?愤怒地缩回去?那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他偷偷地瞥了她一眼,那一瞬间,他清晰地领悟到:我能爱上这个女人。除了肉体的吸引力之外,他感到了他只能称之为和她相似的地方。他和她属于同一类型,同一代人。突然间,同代人各就各位:巴维尔、马特廖娜和他年轻的妻子安娜站在一边,他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站在另一边。一边是孩子,另一边不是孩子,而是那些年纪大得足以在他们做爱的时候体味到死亡滋味的人。因此才有那晚的迫切,才有那种灼热。他怀里的她像是火刑场上的圣女贞德:肉体化为灰烬的时候,灵魂在同禁锢它的枷锁搏斗。同时间的挣扎。孩子永远不会理解的事情。
“巴维尔说你在西伯利亚呆过。”
她的话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呆了十年,我是在那里认识巴维尔的母亲的。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她的丈夫原先在海关工作。去世时巴维尔只有七岁。她也去世了,那是前几年的事———巴维尔一定告诉过你。”
“于是你又结婚了。”
“不错。巴维尔是怎么说的?”
“他只说你的妻子很年轻。”
“我妻子的年纪同巴维尔差不多。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三个,住在梅夏斯卡娅街的一套公寓里。对巴维尔说来,那段时间并不快活。他同我的妻子有些对立。事实上,当我告诉巴维尔,她准备和我结婚时,巴维尔去找她,相当认真地对她说,我年纪太大了。此后,他总是管自己叫做孤儿:‘孤儿再要一片烤面包,’‘孤儿没有钱了,’等等。我们把它当做玩笑,其实不是。结果导致了家庭不和。”
“我能理解。但是他当然值得同情。他一定感到正在失去你。”
“他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打从我成为他爸爸那天开始,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难道我现在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吗?”
“当然没有,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但是孩子的占有欲很强。他们同我们大家一样,也有妒忌的一面。当我们心生妒忌的时候,我们虚构对我们自己不利的故事,产生自己的想法,我们自己吓自己。”
她的话像三棱镜一样,只要稍稍转动一下角度,就会反射出差别很大的含义。她是不是有意这样?
他瞥了马特廖娜一眼。她穿着一双镶着毛茸茸的羊皮边的新靴子。她用力踩着潮湿的草地,留下一行脚印。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他说你利用他传话送信。”
他心里一阵刺痛。巴维尔连那件事都记得!
“确有其事。我们结婚前一年,在她命名日的那天,我让他替我给她送去一件礼物。这件事很不应该,事后我非常懊悔。简直不能原谅。当时我没有多加考虑。这是不是最糟糕的事?”
“最糟糕的?”
“巴维尔有没有告诉过你比那更糟糕的事?我很想知道,我知道错在什么地方,就能请求原谅了。”
她神情奇特地瞅着他。“那句话问得不地道,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巴维尔有过孤寂的时候。他会说出来,我就听。有时候会说一些事情,不永远是愉快的事情。也许那是件好事。他把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以后,也许就不老是沉思冥想了。”
“马特廖娜!”他转向那孩子。“巴维尔有没有对你说过———”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打断了他的话。“我敢肯定巴维尔没有对她说过,”她说着转向他,低声而狠狠地说:“你不该问孩子那种问题!”
他们面对面停在旷野里。马特廖娜板着脸,抿紧嘴,望着别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瞪着眼。
“有点冷了,”她说。“我们回去好吗?”
第六章 马克西莫夫马克西莫夫(1)
“早上好。我是来领取我儿子的物品的。”(他的声音十分镇定,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的儿子上个月遭到意外,警方保管了他的某些物品。”
他打开一张收据,在柜台上推过去。收据上的日期是巴维尔死亡的当天或者第二天,要看死亡的确切时间是在午夜之前,还是午夜之后而定;收据上只有“信件和其他文件”几个简单的字。
值勤警官疑惑地看看收据。“10月12日。还不到一个月呢。案件不可能了结。”
“多少时间才能了结?”
“或许两个月,或许三个月,也可能一年。看情况。”
“没有什么情况。不牵涉刑事犯罪。”
警官伸直手臂拿着收据,走出房间。回来时,他的神情显得更阴沉了。“先生,您贵姓———”
“伊萨耶夫。死者的父亲。”
“哦,伊萨耶夫先生。您请坐,马上就有人来接待您。”
他的心往下一沉。他希望的只是把巴维尔的东西清点给他,让他离开这个地方。他最受不了的是警方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我只能等一小会儿,”他简洁地说。
“明白,先生,我相信经手这件事的探员很快就可以见您。您请随便坐,别客气。”
他看看表,在长凳上坐好,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打量一下四周。时间很早;接待室里只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年轻的房屋油漆工,工装裤斑斑驳驳的都是油漆污点。那年轻人坐得笔直,似乎睡着了。闭着眼睛,耷拉着下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伊萨耶夫。他内心的混乱并没有平息。他是不是应该在陷入困境之前赶快澄清有关伊萨耶夫的假话?但他怎么解释呢?“警官,这里有点小误会。情况并不完全是看上去那样。从某种意义来说,我不是伊萨耶夫。我用他姓的那个伊萨耶夫已经死了好几年,我用这个姓自有我的理由,此时此地我不想细说,不过理由完全站得住脚。我虽然不姓伊萨耶夫,可是我把巴维尔·伊萨耶夫当做儿子似的带养大,当做亲骨肉那样地爱他。从那种意义上,我们有同一个姓,或者应该姓同一个姓。他遗留下来的文件数量不多,对我来说却是十分宝贵的。我来这儿就是这个原因。”假如他自发地作了坦白,而他们根本没有起过疑,会怎么样呢?假如他们正打算把文件还给他,现在突然缩了回去,又会怎么样呢?“啊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隐情?”
他坐在那里犹豫不定,不知道应该实话实说呢,还是硬着头皮装假到底,他掏出表,没好气地看看,接待室的角落里生着一个火炉,屋里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他试图摆出不耐烦的商人的样子,他有旧病发作的预感,同时想到真的发病也不失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当然也是最最孩子气的办法,和预感同来的是一个挥之不去的记忆的阴影:以前他肯定来过这儿,正是这个接待室或者一个相似的房间,而且也发了病或者昏了过去!然而他的记忆为什么如此模糊?记忆和新鲜油漆的气味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太过分了!”
他的叫声响遍接待室。打瞌睡的房屋油漆工惊跳起来;值勤警官诧异地抬起眼睛。他试图掩饰慌乱。“我的意思是,”他压低嗓门说,“我不能再等了,我说过我有一个约会。”
他站了起来,穿好大衣,这时值勤警官叫住了他。“马克西莫夫督导现在可以见您了,先生。”
他被带进去的那间办公室里没有高长凳。除了一张硕大的人造革面的沙发以外,其余都是政府配备的、毫无特色的家具。负责巴维尔一案司法调查的马克西莫夫督导是个秃头,矮胖的身材像是农妇,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坐定,然后打开一个厚厚的卷宗,搁在面前仔细阅读,时不时地摇摇头,自言自语说:“真糟糕……真糟糕……”
他最后抬起头。“我表示真诚的慰问,伊萨耶夫先生。”
伊萨耶夫。该下决心了!
“谢谢。我来是要求退还我儿子的文件。我知道案子还没有了结,不过我认为私人文件对你们的机关不会有什么用,同你们的运作也没有什么关系。”
“那当然,那当然!正如你所说的,私人文件。不过请告诉我:你说文件的时候,具体指什么?那些文件包括什么?”
那人的眼睛水汪汪的;睫毛是灰色的,像猫似的。
“我怎么说得上来呢?文件是从我儿子的房间里抄走的,我本人没有见过。总是一些信件、文件等等。”
“你没有见过,但是你认为我们不可能对之感兴趣。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做父亲的总认为他儿子的文件是私人的事情,或者至少是家庭的事情。是啊,确实这样。不过调查仍在进行之中———也许只是例行公事,但法律要求如此,因此不是打个榧子或者摆摆手就可以打发掉的,再说,那些文件也在调查范围之内。所以……”
他两手的指尖相对,低下头,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副十分坚决的表情。“我认为,”他说,“是啊,我相信我有一个能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由于案子还没有了结———事实上,只能说是刚刚启动———我不能把那些文件还给你。不过我打算让你看看。因为我也觉得在这种悲惨的时刻只打个照面,不让家属仔细看看是不公平的,十分不公平。”
他像玩纸牌的人打出一张通吃各家的纸牌似的,突然从卷宗里抽出一张单页,放在他面前。
那是一张名单,用正字体书写的俄罗斯姓名,全部是A字开头。
“恐怕搞错了。这不是我儿子的笔迹。”
“不是你儿子的笔迹?唔。”马克西莫夫收回那页纸,仔细察看。“那你认为可能是谁的笔迹呢,伊萨耶夫先生?”
“我不认识,反正不是我儿子的笔迹。”
马克西莫夫从卷宗最后面挑出另一页纸,推到桌子对面。“这一页呢?”
他看都不用看。真莫名其妙!他心想。他感到一阵眩晕。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老远传来的。“那是我自己写的信。我不姓伊萨耶夫。我只是借用了这个姓———”
马克西莫夫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似的,要驱散他的话语,让他别做声;但他克服了眩晕,继续说完了要说的话。
第六部分马克西莫夫(2)
“我用这个姓只为了不把事情搞得复杂化———没有别的理由。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伊萨耶夫是我的继子,我已故妻子的独子。但是对我说来,他同我的亲生儿子一样。除了我以外,世上他没有别的亲人。”
马克西莫夫从他手里拿过那封信,再次细细阅读,那是他在德累斯顿发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责怪巴维尔钱花得太多。他坐在这里,而一个陌生人在看他写的信,真丢人!写信这件事就丢人!但是怎么知道哪一天是末日?怎么会知道呢?
“爱你的爸爸,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个官员自言自语地说着,抬起眼睛。“明白地说,你根本不姓伊萨耶夫,你姓陀思妥耶夫斯基。”
“不错。那是蒙骗,是错误,无聊,但是无害,我感到懊悔。”
“我理解。不过,你来这儿冒充———我们要不要用那个难听的词呢?由于没有更恰当的词,我们暂且小心翼翼地用一下———冒充已故的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伊萨耶夫的父亲,要求把属于他的物品发还给你,而事实上你根本不是那个人。这种情况不太合适,不是吗?”
“我说过那是个错误,现在我深表遗憾。可是死者是我的儿子,我是经过正式指定的、他的合法监护人。”
“唔。这里写的是他死时二十一岁,快二十二岁了。严格说来,监护文书已经过期。二十一岁的人可以自主了,不是吗?从法律上说,是自由人。”
这种嘲笑最终激怒了他。他站起身。“我来这儿的目的不是同陌生人谈论我的儿子,”他的嗓门越来越高。“如果你坚持要扣他的文件,那就明说,我可以采取别的措施。”
“坚持扣他的文件?当然不是!亲爱的先生,请坐下!当然不是!正好相反,我很希望让你过过目,既为你自己,也为了我们。你能指教我们的话,我们十分感谢。我们先拿这件来开头。”他把五六张两面书写的纸页摊在他面前,那是一份完整的名单,以A字母打头的第一页,他刚才已经见过了。“这不是你儿子的笔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