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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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已过,他还觉得疼。他平躺下来,用一条胳膊遮住眼睛,仿佛要挡开打击。周围一切都在旋转;他感觉像是跌落到无边的黑暗。他回复原状时,又失去了自己是谁的意识。他认识我这个字,但是当他盯着瞧的时候,它又像沙漠中的一块石头那样神秘莫测。
那只是一个梦罢了,他暗忖道;我随时都会清醒,一切又会回复正常。有那么一会儿,他自得其乐地信以为真。然而真相随即涌现在他面前,搞得他不知所措。
房门吱呀一响,马特廖娜探头进来,看到他的模样,显然吃了一惊。“您病了吗?”她皱起眉头问道。
他没有心思回答。
“您干吗穿那套衣服?”
“我不穿,谁穿?”
她脸上闪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你知道巴维尔这套衣服的故事吗?”
她摇摇头。
他坐起来,招手让她来到床脚那儿。“到这儿来。故事很长,不过我可以讲给你听。前年我还在国外的时候,巴维尔到特维尔他姨妈家暂住。只是度夏。你知道特维尔在哪里吗?”
“在莫斯科附近。”
“在去莫斯科的半路上。相当大的城镇。特维尔有个退休军官,一个上尉,他的妹妹帮他管家。妹妹名叫马利亚·季莫费耶夫娜。是个跛子。神志也不大健全。是个好心人,但不会照顾自己。”
他发现自己很快就适应了讲故事的节奏。像活塞引擎一样,只会一种动作。
“不幸得很,上尉,马利亚的哥哥,是个酒鬼。他喝醉后老是虐待她。事后又忘得一干二净。”
“他把她怎么啦?”
“他打她。就是这样。旧时的俄罗斯式的殴打。她并不恨他。也许她头脑简单,认为世界就应该这样:就是挨打的地方。”
他引起了她的注意。现在他拧紧螺丝了。
“说到头,那大概是一条狗或者一匹马心目中的世界。马利亚凭什么和别人不同?马匹并不理解它生到这个世界上是拉车的。它认为是来挨打的。它把车子当成是拴住它的大东西,不让它在挨打时候逃跑。”
“别这样……”她悄声说。
他知道:她真心实意地排斥他所描绘的世界的模样。她要往好处着想。但是她的想法是试探性的,没有反弹的。他对她毫不容情。这就是俄罗斯!他想耳提面命地告诉她。在俄罗斯,做一朵纤弱的花是行不通的。在俄罗斯,必须做牛蒡或者蒲公英。
“一天,上尉来串门。他算不上是巴维尔姨妈的朋友,但还是来了,把他妹妹也带了来。也许他酒喝多了。当时巴维尔不在家。
“一个莫斯科来的客人,一个不太了解情况的年轻人,同马利亚攀谈起来,引得她打开了话匣子。或许他只是出于礼貌,没话找话,避免冷场。另一方面,或许他在搞恶作剧,逗她玩。马利亚越来越兴奋,不着边际地妄想起来。她推心置腹地告诉客人说她订了婚,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有了婚约’。‘您的未婚夫是本区的吗?’他问道。‘是的,是附近的,’她回答说,还朝巴维尔的姨妈腼腆地一笑。(要知道,马利亚长得五大三粗,大嗓门,动作笨拙,绝对算不上年轻漂亮。)
“为了保持颜面,巴维尔的姨妈假装祝贺她,还假装祝贺上尉。上尉自然很生他妹妹的气,一回家就狠狠地揍了她一顿。”
“那么,订婚是不是实有其事呢?”
“不,根本不是真的,全是她自己想出来的。现在弄清楚了,她深信那个要同她结婚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巴维尔。我不知道她怎么会产生这个想法。也许某一天他朝她笑了一笑,也许随便说她的帽子好看———巴维尔心地善良,这正是他的优点之一,不是吗?于是她也许对他产生了幻想,回家后随即认为自己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自己。”
他说话时斜眼看着那孩子。她扭动着身体,过一会儿把拇指放进自己嘴里。
“你可以想象,特维尔的社交界听到马利亚和她子虚乌有的追求者的故事时有多么逗乐。现在我给你说说巴维尔的情况。他知道后马上出去定做了一套漂亮的白色衣服。下一步是拜访勒布亚特金家,他穿着新衣服,带着鲜花———我想大概是玫瑰花吧。一开头勒布亚特金上尉对这件事并没有好感,巴维尔把他争取了过来。他虽然二十岁不到,对待马利亚十分体贴,十分有礼貌,完全像个绅士。整个夏天他经常去拜访,直到离开特维尔、回彼得堡为止。这对谁都是教育,尊敬妇女的教育。对我也是如此。巴维尔就是那样的孩子。那就是那套白衣服的来历。”
“马利亚呢?”
“马利亚?据我所知,马利亚仍旧在特维尔。”
“她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巴维尔的事?也许不知道。”
“他为什么自杀?”
“你认为他是自杀的吗?”
“妈妈说他是自杀的。”
“没有人会自杀,马特廖莎。人们有可能冒生命危险,但不会真的自寻短见。很可能是巴维尔冒了险,看看上帝对他的爱是不是足以拯救他。他问了上帝一个问题———您会救我吗?———上帝给了他一个答复。上帝说:不。上帝说:去死吧。”
“上帝杀了他吗?”
“上帝说不。上帝有可能会说:好的,我会救你的。但是他选择了说不。”
“为什么呢?”她悄声问。
“他对上帝说:如果您爱我,就救救我。如果您在那儿,就救救我。但是只有沉默。于是他说:我知道您在那儿,我知道您听到了我的声音。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打赌,您会救我的。上帝仍旧一声不吭。于是他又说:不管您怎么不声不响,我知道您听到了我的声音。我要下赌注了———就在现在!他扔出了赌注。上帝没有出现。上帝没有干预。”
“为什么?”她又悄悄问。
他那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难看的笑容。“谁知道呢?也许上帝不喜欢人们试探他。也许对他来说,不受试探的原则比一个孩子的生命更重要。也许原因很简单,就因为上帝耳朵有点背。上帝现在肯定很老了,同地球一样,或者甚至比地球更老。也许他和任何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听力很差,视力也差。”
第七部分马特廖娜(3)
她遭到挫败,没有问题可问了。现在她就范了,他想道。他拍拍床,让她到他身边来。
她低着头,挨到他身边。他用胳膊搂着她;能感到她在颤抖。他抚摩她的头发和额角。她终于让步了,贴紧他身体,两个拳头放在下巴底下,大声啜泣起来。
“我不明白,”她抽噎着说。“他为什么要死呢?”
他很想说:他并没有死,他在这儿,我就是他;但是他说不出口。
他想到人的呼吸停止后,种子继续在身体里存活一个时期,却不知道它永远不会有结果了。
“我知道你爱他,”他嘶哑地轻声说。“他也知道。你心肠好。”
假如能从身体里把种子取出来,即使只有一颗,让它安家落户,该有多好呀!他想起以前在柏林人种学博物馆看到的一座赤陶土小塑像:那是印度教三主神之一的湿婆,他死去似的仰躺着,浑身发青,而骑在他身上的是个有许多胳臂的可怕的女神,张着血盆大口,目如铜铃,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女神在同他交媾,要从他身体里吸出神圣的种子。
他能轻而易举地揣摩出这个孩子的心醉神迷的样子。他的想象力似乎没有尽头。
他想到一个冰冻的死婴,埋在雪地底下的一具铁棺材里,在等待冬天过去,春天来临。
强奸只限于这个地步:那姑娘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的五个手指用力握紧她的肩膀,都发白麻木了。但她满可以赤身裸体,摊开四肢躺着。正如那些生性顺从愿意献出自己的姑娘之一。他想起他在这里和在德国玩过的雏妓;他想起一些刻意寻找这类姑娘的男人们,因为他们在浓妆艳抹和挑逗性的衣服下面发现了某些激怒他们的东西,发现了某种不可侵犯性、某种处女的特性。她简直是在出卖圣母,那些男人之一曾经这样说过,因为他在姑娘分开两腿,托着乳房,向他凑过来的姿态里发现了一点天真的味道。在那气味污浊的极小的房间她散发出一丝淡淡的、绝望的春天和花的气味,使他无法忍受。他咬紧牙,故意要触到她的痛处,一而再、再而三地弄疼她,并且自始至终望着她的脸,想在皱眉蹙额、忍受痛苦的表情之外,看到动物开始明白自己的生命处于危险时突然睁大眼睛的惊恐表情。
幻象、癫痫发作、想象的张口结舌都过去了。他最后一次抚摸了她,抽回胳膊,恢复先前同她相处时的样子。
“你打算立一个神龛吗?”她说。
“我没有想过。”
“您可以在角落里立一个神龛,点一枝蜡烛。然后您可以把他的照片搁在里面。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在您不在这里的时候,一直替您续上长明蜡烛。”
“神龛是永久性的,马特廖莎。我走后,你妈妈要把房间租出去的。”
“您什么时候走?”
“我还没有定下来,”他避免被她套出话来。接着说:“对死去孩子的悼念是没有底的。你是不是希望听到我说这句话?我说了。是这样的。”
不知道是因为她觉察到他口气有了变化,或者因为他发现了一根敏感的神经,她明显地退缩了。
“假如你死了,你妈妈会悼念你一辈子的。”接着,他自己感到惊异的是他又补充说:“我也如此。”
是真的吗?不,还不至于;不过也许很快就会变成真的。
“那么我可以替他点一枝蜡烛吗?”
“当然可以。”
“并且保持长明吗?”
“是的。不过你为什么认为蜡烛如此重要?”
她忸怩不安,过了一会儿才说:“免得他呆在黑暗里。”
说来也奇怪,有时候他也这么想过。一艘航行海上的船只,风雨大作的夜晚,失足落水的孩子。孩子拍打着波浪,勉强浮在水面上,恐惧地喊叫,吸几口气,孩子朝驶去的船只喊叫。那条船曾是他的家,现在不是了。他盯住船尾的一盏灯,黑夜和海水的荒原中的一点亮光。我只要能看到那点亮光,就没有迷失。
“现在我可以点燃蜡烛吗?”她问道。
“你想点就点吧。但是不要把照片放在那儿,暂时不要。”
她点燃了一枝蜡烛,把它放在镜子底下。然后,她表现出一种使他大为惊异的信任感,回到床上,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他们一起望着稳定的蜡烛火焰。下面的街道上传来小孩玩耍的嬉笑声。他的手指握紧她的肩膀,把她搂得紧紧的。他能感觉到柔软年轻的骨头像鸟翼似的折叠起来。
第八部分伊万诺夫(1)
他像每晚入睡时那样,带着努力达到巴维尔的意图入睡了。但是刚睡着似乎就立刻被一个声音叫醒了———声音来自楼下街道,十分微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声音耐心地一再重复:伊萨耶夫!伊萨耶夫!
只是风吹芦苇的声音罢了,他想道,心安理得地继续睡他的觉。夏天,风拂动芦苇,蓝天上点缀着高空的云,他沿着小溪闲荡,吹着口哨,有意无意地用手里的荆条抽打芦苇。几只织布鸟呼啦一声飞了起来。他停住脚步,站着倾听。蚱蜢的叫声也停止了;只听得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芦苇在风中摇曳的飒飒声。伊萨耶夫!风在呼喊。
他惊跳一下,立刻完全清醒了。那是夜晚最寂静的时刻,整幢屋子悄没声息。他走到窗前,窥视着外面的月光和黑影,等待喊声再起。终于来了。和依旧在他耳朵里回响的喊声有着同样的音高、同样的长度和同样的抑扬顿挫,但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呼声。是一条狗的哀叫。
叫喊着要进来的不是巴维尔———而是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东西,是一条在叫喊爸爸的狗。好吧,让那个狗爸爸,或者不管是谁,到外面寒冷的黑暗里抱起他的粗野的臭孩子。让他抚慰它、唱催眠曲、哄它入睡吧。
狗又嚎叫了。没有旷野和银白色月光的迹象:是一条狗,不是狼;是一条狗,不是他的儿子。于是呢?于是他必须振作起来!既然不是他儿子,他就不应该回去睡觉,而必须穿好衣服出去应答召唤。假如他指望儿子像小偷那样在夜里回来,只注意倾听小偷的叫唤,他永远不会见到儿子。假如他指望儿子用意料不到的声音说话,他永远不会听到。只要他指望他所不指望的东西,他不指望的东西就不会发生。因此———矛盾中的矛盾,黑暗中的黑暗———他必须答应他意料不到的东西。
在三层楼上的时候,似乎很容易发现那条狗。他下楼到街上时,却搞糊涂了。叫喊声来自左面还是右面?来自街道对面的一幢房子,还是这幢房子的后面?或者来自一幢房子的庭院?哪一幢房子呢?至于叫喊本身,现在仿佛越来越短,越来越轻,而且音色也完全不同了———几乎不是原来的叫喊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来回寻找,找到了掏粪工人出入的后街。在后街的一条小巷里,他终于看到了那条狗,用一条细铁链拴在排水管上;铁链缠住了狗的一条前腿;一挣扎前腿就给吊起来。他走过去时,那条狗哀叫着尽可能往后退。它耷拉着耳朵,伏在地上翻滚。一条母狗。他弯下腰,解开纠缠的铁链。狗能闻到人们恐惧时散发出来的气味,但他即使在寒冷的空气里也能闻到狗的极度恐惧。他挠挠狗的耳朵背后。狗仍旧仰躺着,胆怯地舐他的手腕。
难道今后我就做这样的事吗,他寻思道:就盯着狗和乞丐的眼睛?
狗一弓腰,爬了起来。平时他虽然不喜欢狗,但面对这条狗并没有退缩,而是蹲了下来,让它用温暖的、湿乎乎的舌头舐他的脸、他的耳朵和胡子上的盐粒。
他最后再抚摸了一下狗,站了起来。在月光下,他看不清表上的钟点。狗哀叫着急切地抻拉铁链。谁在这么冷的夜晚把狗拴在户外?尽管这样,他没有去解狗的锁链。他猛地转身走开,不去理会背后苦苦哀求的狗叫声。
为什么是我?他匆匆离去时想道。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麻烦都要由我承担?至于巴维尔,假如他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至少让他保住他的死亡吧,至少不要把死亡从他那边夺过来,变成他爸爸改过自新的时机。
没有用。他的推理似是而非,不值一顾,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巴维尔的死不属于巴维尔———那是文字游戏。只要他在这儿,巴维尔的死就是他的死。无论他去哪里,他都把巴维尔像一个冻得发青的婴儿似的带在身边(“谁来救救这个发青的婴儿?”他似乎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农民的单调的哀求声音)。
巴维尔不会开口,不会告诉他该做什么。“把那个小不点儿抚养大,好好爱护他”:假如他知道那些话是巴维尔说的,他准会照办。然而不是。那个小不点儿:那个小不点儿是不是那条被遗弃在寒冷中的狗?那条狗是不是他必须解脱、带它回家、喂养和关爱的东西,还是那个蜷缩在桥下、衣服破烂邋遢、喝得醉醺醺的乞丐?一阵可怕的绝望感向他袭来,同那种感觉联系在一起的事实(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