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旧一点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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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已经夜深。
遂心听到玻璃窗上叮一声。
有人扔小石子上来。
遂心打开窗张望,看见丘庭枫站在楼下。
“疯子!”
她喊上来:“宿舍大门已上锁,帮我爬上来。”
遂心垂下一条长围巾,才二楼,十一二尺高,丘庭枫像灵猿那样爬上来。
她攀进遂心房间,松口气。
很明显,已经练习过百次以上,做惯做熟。
遂心问:“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男生的公寓。”
“你这样滥交,没有隐忧?”
“有,”她把脸凑近遂心,“年老色衰,被迫守家中,比死还惨。”
遂心没好气,抬头看到时间,吓一跳,不知不觉,已近凌晨。
她伸手熄灯。
丘女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说:“你需照顾肉身的需要,压抑过度,于身心无益。”
遂心冷笑一声,“多谢指教。”
丘女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出去了。
天一亮,遂心起床上课。
讲师这样说:“明年暑假,大家可考虑参加一个美术营,为期半月,出发到法国罗华谷,住宿当地农庄,学习画画、写作,详情可问注册处。”
遂心脱口问:“今年夏季,可有组团出发?”
那讲师笑答:“有,由孙正一讲师领队到加拿大西部研究爱茉莉嘉的作品以及图腾艺术。”
遂心立刻到校务处去查探。
他们看过记录,“有,周妙宜的确是成员之一。”
“丘庭枫呢?”遂心问。
“她没有报名。”校务员回答。
“去了多久?”
“校方只负责一个星期的旅程,七天后解散,但是同学们大多数留下探亲访友。”
遂心道谢。
这时,工作人员抬起头来,微笑着说:“关小姐仿佛对部分学生的表现表示不满。”
“未来社会栋梁,应该精神十足。”
“关小姐可到工学院参观,或者,去科学组看看。”
“想必是另一番光景。”一定全班是书虫。
“是呀,有些人嫌他们一天十多小时呆在实验室里,回宿舍淋个浴又来了。”
“真是人各有志。”
遂心走去找孙正一。
他便是怀念妙宜家紫藤花的那位先生,又错认遂心是周妙宜。
遂心问:“老师,最近你带队去过加拿大西部?”
“是今年夏季。”
遂心故意闲闲说:“明年,他们去法国南部,风景好得多。”
他笑笑,过片刻说:“陆讲师对欧洲美术史甚有心得。”
“艺术不是美洲强项。”
“各人观点角度不同。”
“夏季,周妙宜可有一起去?”
他点点头,“她创作了许多好作品。”
这时,两三个女学生走近,“孙老师,可是上你家去?”
遂心一听,立刻说:“我可以一起去吗?”
其中一个女生看她一眼,扁扁嘴,像是在问:你是老几?
但是孙却点点头。
他的宿舍就在学校不远之处,步行就到。
门一打开,一个少妇领着幼儿迎出来。
遂心以为是保母,心里已经在想:怎么聘用皮肤这样黧黑的保母,幼儿不害怕吗?
稍为留神,发觉那不是工人,那是师母。
果然,女生纷纷招呼。
孙太太有一张叫人看上去有点不大舒服的面孔,人类对五官的喜爱始终狭窄地限于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及小嘴,凡是相反的都不好看。
孙太太的相貌十分吃亏。
那班女生像是已经来惯来熟,跟着孙正一到地库去看画。
遂心没有跟下去,她藉故与孙太太攀谈:“很热闹,一定是师母好客。”
孙太太笑笑,“每年都来一批新生,熟了又走,又随别的教授习艺。”
“师母暑假可有去旅游?”
“我没有参加,公司事忙。”
“师母有工作?”遂心意外。
“我是名会计师,同你们那行南辕北辙。”孙太太说。
遂心佯装童言无忌,“呵,那是怎样认识孙老师?”
谁知师母有点感慨,悄悄答:“那时他在我公司做文员,由我工作供他读美术系。”
遂心一怔,不出声。
听语气,都知道孙师母是何等寂聊。
“十五年过去了。”她抬起头,有点不置信的样子。
遂心轻轻问:“你们有几个孩子?”
“三个,这个才七岁。”
照说,七岁已不用紧紧搂着,可是师母像是想抓住一些什么。
佣人叫她:“太太,蛋糕与冰淇淋可是现在拿下去?”
她骤然回到现实世界,有一刹那的诧异,会否对陌生人说得太多?
她恢复了一个师母应有的样子,“这位同学,你也去用点心吧。”
一点旧一点新三
三
灵感已被打断,遂心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
但是,遂心不愿放弃,她尽最后努力:“师母,记得周妙宜吗?”
孙太太茫然摇摇头,“同学太多,不记得了。”
遂心相信她。
孙家的两个大孩子打完球回家来。
遂心发觉三个都是男孩,长得像父亲,十二、三岁就高大英俊,一脸书卷气,而且敬爱母亲,十分听话,这对师母来说,应是最大补偿。
只见她团团转忙着张罗,一屋都是人。
遂心告辞。
孙家大儿送她出门,遂心见花园有园丁动土,便随口问:“种什么花?”
那孩子答:“一种叫紫藤的攀沿植物。”
遂心点点头,驾车走了。
孙正一有可疑吗?
遂心认为不。
他所恋眷的不是这些漂亮年轻的美术系学生,而是他自己浪费在不平等婚约上的宝贵岁月。
报恩式婚姻是永远不可行的事。
当年孙太太实在不应该提出婚约,帮一个朋友升学是大大好事,帮伴侣就不必了。
那么大的恩典,一生一世,一日重过一日,最终会被压死,遂心觉得孙正一已经奄奄一息。
她把车子驶返学校。
停车场里,一个年轻男子笑眯眯迎上来,“可需要过瘾?”
遂心脱口问:“是什么?”
“PMA,一粒三十元。”
“它会杀死人。”
“不,”男子说:“它给你极乐。”
遂心竟同校园毒贩攀谈起来。
“你为哪个集团做骡子?毒品由谁提供?”
“喂,二十五元,买,还是不买?”
“你可知你在做非法勾当?”
那毒贩正没好气,那边却有人伸手招他,他匆匆走到另一角去做生意。
公然、肆无忌惮,在灰色的天空下,为所欲为,有求,必有供。
遂心用手提电话报警:“有人在大学南边停车场贩卖多甲氧安非他命。”
答案是:“即派警员巡逻”。
但是遂心知道在猫来到之前,老鼠早已得手窜逃,果然,那年轻人警觉地坐同伴接载的车子离去。
遂心蹬足。
回到宿舍,庭枫在等她。
遂心见她脸色灰败,便开她玩笑:“终于被学校开除了。”
“不,家父中风,躺在医院里。”
遂心立刻说:“梳洗更衣,去看他呀。”
“不,我们互不相爱。”
“这是规矩。”
“我不想虚伪。”
“既然如此,为何灰头灰脑?”
“我怕母亲为难。”
“太矛盾了,帮不到你。”
“不,遂心,你可以帮忙,请你扮作我,到医院去一次。”
“荒谬!”
“他们多年没见过我,根本不记得我什么样子,你进去,不必出声,站十分钟,就可以静静退出,你长得眉清目秀,端庄斯文,父亲一定满意,家母面子也得以保存。”
“不行。”遂心啼笑皆非。
“我帮你做三张习作,保证你升级。”
“这样逃避,怎过一生?”
庭枫忽然这样说:“像妙宜的话,也很快过去。”
遂心心酸,“我来了一个什么地方?四周围没有一个快乐的人。”
庭枫无神的大眼睛看牢她。
遂心实在不想节外生枝,但是庭枫仿佛有股魅力,叫她不能不把这个突兀的任务接受下来。
庭枫把医院房间号码告诉她。
遂心只得出发到医院。
她向看护报上姓名:“说是庭枫来了。”
“呵,在等你。”
遂心跟着看护进去。
那长者躺在病床上,身上搭满管子,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
病房大得似酒店套房,四周围都是人。
看护轻轻说:“丘先生,庭枫来了。”
遂心离不远之处屏息站住。
房内有三个年轻男子,以及一位中年太太,八只亮晶晶眼睛目光如炬,上下打量审视她。
难怪庭枫不肯来。
这四个人肯定是母子,也就是庭枫父亲另一位妻子的家人。
庭枫生母不在房里。
那病人招招手,“庭枫,过来。”
遂心走近一步。
她有经验,这位先生已是迟早问题了。
丘庭枫的父亲凝视遂心,误会遂心是庭枫,他轻轻说:“人家叫你疯子,我看你却挺清秀文静的。”
遂心笑笑,并不气愤。
“在学校读美术?”
遂心又点点头。
“你走近一点。”
遂心只得走到床头,有人端张椅子给她坐下。
他握住遂心的手,但是很快就放开。
他忽然问:“生气?”遂心心平气和地摇摇头。
“庭枫,”他点点头,“你量度涵养都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遂心觉得她应该走了,那八只会放飞箭的眼睛叫她吃不消。
连庭枫都不肯来,她这个替身的演出不必太努力。
她缓缓退后。
然后一溜烟跑掉,松口气,当是完成任务。
后边有人叫她,不是医生,就是律师,遂心佯装听不见,急步落楼梯。
一个人无所求,真正痛快,像庭枫,可以疯得找替工去见亲父最后一面,就是因为毫无企图,与她同父异母的三位哥哥不一样。
遂心开始真正欣赏这名不羁的少女。
她回到宿舍,庭枫迎上来说:“谢谢你,家母以为我去过了,很宽慰。”
遂心问:“可有人识穿?”
庭枫摇摇头。
“将来他们发觉货不对办——”
“谁还会再去见他们!”
“不久将宣读遗嘱。”遂心提醒她。
“我帮同学做功课已经够开销,又多朋友接济,我不怕。”
遂心由衷地说:“庭枫,我爱你。”
“来,给你奖品。”
她拨开手掌。
遂心看到两颗小小的白色药丸。
她恶向胆边生,一手抓起扔出窗外,庭枫哗哗叫。
“毒药会杀死你。”
庭枫回骂:“你这人神经有问题。”
“你也提供给妙宜?”
庭枫说:“没空睬你,我下楼去找回来。”
她披上外套奔下楼去。
遂心回房去。
来自阿勃达省的答案到了。
“关督察,阁下要找的资料如下:图片所示船屋本省注册,编号一五四六,现时停泊在西北省域的大熊湖,船主汤默斯晓诺陈,请问贵署对此人有什么怀疑,我们愿意协助调查。”
屋主是华人。
遂心抬起头,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人,拥有这样独特的生活方式。
她即时回覆电邮,感谢阿省警方,并且表示,暂时尚未需要任何协助。
她的电话响了,是庭枫的声音:“遂心,请到饭堂等我,有要紧事商量。”
“有什么话,在电话里说一样。”遂心说。
“你出来我们当面讲。”庭枫回答。
遂心只得收拾一下桌面,步行到饭堂去,买了一杯咖啡,喝一口,听见手提电话响,她放下杯子,自口袋里取出电话。
“枫子,你在哪里?”
那边没有声音。
遂心立刻警惕,马上抬起头,有一个身影接近过她又擦过,她即时按熄电话。
她决定不再等庭枫,饭堂里人太挤,她又喝多一口咖啡。
所有学校饭堂的咖啡都似洗碗水,颜色倒有三分似,却只有苦味。
她走到大门,忽然轻轻站停,啊,不妥,遂心发觉她心跳加速,晕眩、嘴角不能控制地流出涎沫。
不愧是警务人员,她镇定地靠墙站住,取出手提电话,按下紧急钮报警,手指已渐渐麻痹。
有人立即回覆:“关督察,你身在何处?为何按紧急号码?”
遂心头脑还有片刻清醒,可是舌头已肿起,不能说话。
她听得对方说:“关督察,我已开启卫星追踪系统,请等候支援。”
她倒在地上。
她看见庭枫赶来扶起她,“遂心,你怎么了?遂心,你没事吧。”
遂心充满懊恼。
真没想到会在校园里中计遇害,太不值得,街头森林,枪林弹雨,都存活下来,这次如不幸丧命,会被同僚取笑。
她胃部剧痛,扭曲四肢,那种痛令她神智渐渐升华,去到另外一个境界。
她失去了知觉,可是却不是进入黑暗,她另外有种意识。
关遂心发觉自己来到一个七彩缤纷的花园,有人在她颈后呵气。
她转过身去,她所爱慕英俊的他站在她面前,她倚偎过去,双臂缠着他的腰,面孔贴住他胸膛,心里有难以形容的极乐兴奋。
他温柔地亲吻她,遂心听见自己轻轻说:“更多,更多。”
他抱紧她,遂心又说:“紧些,再紧些。”
这种快乐叫遂心落下泪来。
旋转的感觉一直把她带到深渊,像是有人无比怜惜地掐住她脖子,一路缓缓用力,她在毫无痛苦下窒息,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关遂心才真正苏醒。
她睁开双眼,立刻知道自己躺在医院里。
可是,她有一丝惆怅,眷恋刚才的梦境。
有人探过头来,“关督察,苏醒了,总算福大命大。”
这是黄江安。
遂心没有力气说话,只勉强牵牵嘴角。
“遂心,你着了道儿,如果生活在武侠小说世界,早已成了包点。”
遂心点点头。
“你的咖啡被人放进五克以上氢基丁酸,即俗称GHB的麻醉药,五分钟就上脑,产生幻觉、渴睡、神志不清,若不及时救治,血压与体温均会上升,导致心脏停顿。”
遂心不出声。
“你心目中可有疑犯?”
遂心呵出一口气。
“谁约你在饭堂等?期间你可有离开过桌子?可怜的遂心,一直叫女学生万分留神提防迷药,这番自己却中了圈套,英名丧地。”
遂心被嘲笑到脸都黄了。
她黯然,害她的会是庭枫吗?如果是,太叫她伤心了。
遂心变了,她从一个刚强的警务人员变成温情的学生。
“遂心,上头决定叫你离开校园,你可以好好休息,内应外合,我们已经掌握证据,可以将毒贩绳之于法。”
遂心轻轻说:“他们喜在停车场出没。”
“是,我猜想你的身分已经暴露,所以歹徒乘机给你一个教训。”
“是我太不小心。”
“好好休息。”
黄江安走了。
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