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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点旧一点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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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妙宜生前一定到过诊所吧。”

  “来过。”他作出让步。

  “她说过些什么?”

  “恕我不能透露。”

  “辛医生,她向你倾诉的内容,如果可以导致警方怀疑别有内情,请勿隐瞒事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候诊室一阵骚乱。

  看护推门进来,“辛医生,陈小姐吵着要见你。”

  “我有病人在这里。”辛佑说。

  “陈小姐情绪不安,请安抚她几句。”

  辛佑想一想,“对不起,”他同遂心说:“我走开一刻。”

  遂心说:“请便。”

  他随着看护出去。

  遂心自贵妃榻上起来,轻轻走到每一个角落查看。

  这只是一间诊室,没有放置杂物。

  唯一的桌子并无抽屉,一切坦荡荡,任由参观。

  遂心有点失望。

  忽然她看到医生坐过的安乐椅上有一只小小录音机,她伸过手去,又缩回来。

  她听见有一把声音同她说:“喂,你别碰别人的东西”,又有另一个声音说:“你是督察,理应寻找证据”。

  她终于按钮,一把清洌的女声出现了,“七月十八日,我是周妙宜,我觉得那巨大的影子说怎样都不放过我,无论我逃到哪里,它始终会追上来,噬食我。”声音很低很低。

  遂心抬起头来,没想到这样容易找到证据,这里边只有一个理由:在她进来之前,辛佑正在重听这段录音。

  凑巧?遂心猜想不,他必定一有空便重新聆听妙宜的声音。

  遂心十分震汤。

  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周妙宜的声音,可是觉得亲切,当然,她也觉辛酸。

  她顺手取出录音带,放进口袋。

  这时,候诊室更加吵闹,那位陈小姐正在哭闹,她拉住辛佑的手,哀哀痛哭。

  一看就知道,陈小姐的要求已经超过医生可以应付的。

  遂心轻轻溜出去。

  她走到附近一间卖音响设备的店铺,出示身分证明,“警察,想借器材一用。”

  她把那卷录音带重录了一次。

  它的长度是十二分钟,另外一面空白。

  她又回到辛医生办公室。

  陈小姐已经走了。

  看护正在收拾打破了的花瓶。

  “咦!关小姐,你回来了,医生在卫生间。”

  “算了,我改天再来,不过,我忘记拿手袋。”

  看护因为正在忙,双手不得闲,只得任由遂心进房去。

  遂心看见那架录音机仍在梳化上,她立刻把原来的录音带放进去。

  背后传来辛佑声音,“我以为你走了。”

  他手指上有膏布,显然是被花瓶碎片割破。

  遂心微笑,“被病人纠缠?”

  他不出声。

  遂心说:“这位病人身上用的香水,叫‘我会回来’。”

  “关督察,你观察入微。”

  遂心拿起手袋,“我告辞了,下次再见。”

  天已经黑透。

  遂心嘴边有一丝笑容,医人者不能自医,辛佑的女病人不放过他。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听这段偷来的录音带。

  周妙宜的声音淡淡地,没有太大激动,她说下去:“一个黑暗的影子接近,我蜷缩起来,可是,我知道我躲不过去,无论我走到哪里,它会找到我。”

  整整十分钟,她重复地谈着这个影子。

  但是在最后两分钟,她语调转得愉快,“辛舅,我生日你送我什么礼物?”

  辛佑的声音:“十小时免费治疗。”

  遂心不禁笑出来。

  “请大胆告诉辛玫丽我俩相爱。”

  遂心一震。

  辛佑答:“我爱你一如小妹。”

  遂心暗暗赞赏辛佑,他是一个有人格的人。

  “不,你不必欺骗自己了。”妙宜说。

  “这正是你来做心理辅导的原因,你渴望每个人爱你,这统统不必要及是没有可能的事。”辛佑说。

  “你从小就爱我,我一直看见你凝视我。”

  妙宜的语气既淘气又可爱。

  遂心一点也不怀疑辛佑的确爱她。

  “辛舅,让我们私奔到一个没有人知的地方去。”

  “你有什么好建议?”

  “峇里。”

  “这是最热门的旅游区之一。”

  “我听你话,跟着你走。”

  录音中断。

  这一小段谈话很明显也是从另一处摘录出来。

  他反覆重听,不外是因为最后有妙宜的笑声。

  遂心也重听那几句话。

  “你从小就爱我。”

  “让我们私奔。”

  “我听你话,跟着你走。”

  渐渐遂心了解到话中辛酸意味,鼻子红起来。她用手捧着头。

  呵,原来这么多人爱着周妙宜,那当然是因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短短一生,已经无憾。

  比起关遂心,她的生命丰盛得多。

  最令遂心吃惊的是,她最近不停地拿妙宜来同自己比较,这是为着什么?

  第二天,辛医生诊所找她。

  “关小姐,医生说,补回二十分钟给你。”

  “今日下午方便吗?”

  看护答:“六时半。”

  “老是待天黑了才轮到我。”

  不抱怨、不发脾气、不觉烦恼,就没有资格做心理医生的病人。

  遂心依时出现。

  辛佑见了她,先是不说话。

  遂心看着他,也不声张。

  辛佑终于说:“你私自取走了一些属于我的东西。”遂心忽然学着妙宜的语气同他调笑,“那是什么,你的心?”

  辛佑看着她,他当然发觉她们两人相似之处,讶异之余,黯然神伤。

  辛佑失神片刻,伸手过去,取过录音机。

  “你取走了我的录音带。”辛佑说。

  “谁说的,录音带明明在里头。”遂心答。

  “狡辩。”

  “你只是怀疑,你没有证据。”

  “你心里明白。”

  遂心笑笑,“你永远不会知道。”

  他看着她,“偷窃是不道德行为。”

  “你叫我来,就为怀疑我是小偷?”

  遂心转身离开诊所。

  “请留步。”

  遂心似笑非笑的回头。

  “你到底是谁,举止个性竟与妙宜这样相似。”

  遂心答:“你知道我是谁。”

  他踏前一步,“如果我把你当作妙宜,应看心理医生的是我自己。”

  遂心又坐下来,“请透露妙宜的秘密。”

  “连法律也不能动摇医生及病人之间的诚信。”

  “妙宜已不在人世。”

  “我更加需要维护她。”

  遂心温柔地说:“迂腐。”

  他叹口气,摊摊手。

  这时,看护进来说:“辛医生,还有事吗,我下班了。”

  他点点头,扬声道:“你先走好了。”

  看护关掉大灯离去。

  整间诊所更加幽静,真是倾诉心事的好地方。

  说完之后,黑暗会将秘密埋葬。

  辛佑轻轻说:“妙宜,是我姐夫的女儿,亦即是我的外甥。”

  “你们之间一点血缘也没有。”

  他颓然,“你都知道了。”

  其实,他若有勇气,大可以同妙宜跑到天涯海角。

  他说下去:“我由姐夫周新民支付学费,始有今日。”

  呵,怪不得。

  遂心觉得气氛诡秘,他们二人的角色忽然调转:心理医生竟然向她倾诉往事。

  “他爱护姐姐,也善待我,对孩子更加痛惜,我一直敬重他。”

  “你爱妙宜?”

  他声音低沉,“我们一起长大,她叫我舅舅,我教她功课、游泳、绘画,姐夫派我陪她看戏,旅游……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她一定很可爱。”

  “她比其他女孩娇嗔,我时时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她有无想念亲生父母?”

  “从来不在人前提及,妙宜精灵,不想得失任何人。”

  “有没有对你说过?”

  “只说,她设想,她大概长得像母亲。”

  “她父亲是什么人?”

  “我们不知道,看妙宜五官轮廓,猜想也许不是纯华人血统。”

  遂心不出声。

  辛医生忽然反问:“你呢,关小姐,你容颜像她,可是也有西洋血统?”

  遂心一怔,点点头:“终于骂我是杂种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

  遂心轻轻承认:“家母有一半外国血统。”

  “轮到你,即四分之一。”

  “是。”遂心从来没向任何人提及这事。

  辛医生问:“是英人还是美人?”

  “我不知道。”遂心答,“我从来不问,也从来没人告诉过我,外婆年轻的时候,因为家境的缘故,在酒吧里做过一段日子。你或许知道这一段历史,在六十年代,有一场越战,间接造就了本市红灯区。”

  辛佑意外,他没想到关遂心会把身世坦白。

  这是很难得的事。

  “外婆生下母亲不久,另外嫁了一个小生意人,他对我们很好。”

  辛佑低声问:“你母亲可有包袱?”

  “母亲长相漂亮,也不是每个混血儿都那样好看,她五官头发都似华裔,但皮肤白皙,长睫毛大眼睛,时时有人问她可要做演员。她一早与家父结婚,生活安定。”

  “你是独生女?”

  “又被你猜中。”

  “同妙宜的身世十分接近。”

  他们两人都不想离开诊所,很久没有这样倾诉心事,也不介意在幽暗的灯光下,彼此目光并无接触。

  遂心问他:“童年时环境欠佳?”

  “我没有童年,如没有姐夫在要紧关头扶一把,早已成为垃圾。”

  遂心抬起头。

  周新民的两位对象都是同类型女性。

  她们都是弱者,都急需他扶掖。

  他喜欢做英雄。

  辛佑说:“我不能以舅父身分与妙宜发展私情。”

  遂心微笑:“你的口气,像一个五十年代的读书人。”

  “妙宜也爱讥笑我。”

  “最后,最伤心的是你。”

  辛佑不出声。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你会怎样做?”

  “带妙宜移民到温哥华或是西雅图这类安乐都,开一家咖啡店,赚一点利润过生活。”

  “你俩会白头偕老吗?”

  “或者不,但那也不是我俩的目标,我们只想抓住一点点快乐。”

  “辛玫丽知道你俩的关系吗?”

  “她曾含蓄地暗示我不可越界。”

  “你可有过分?”

  “没有。”

  “诊所也是由周新民资助开设的吧。”

  “正是。”

  欠那么多债,一生一世还不清,倒不如做一个坦荡荡的乞丐。

  但是,遂心同自己说:你是谁呢,你怎么来审判别人?

  她问:“几点钟了?”

  “八点多。”他吁出一口气。

  “肚子饿吗?”遂心问。

  “吃不下。”辛佑答。

  真的,谁还有胃口。

  “告诉我,妙宜心中那巨大的黑影,是什么人?”

  “也许不是人,可能是童年阴影。”

  遂心点点头,每个人生命中,都有失意的黑影。

  辛佑忽然问:“你孩提时最怕什么?”

  遂心嘴角有一抹笑意:“留堂、留级、算术课、母亲的藤条。”

  “最恨什么?”

  “物质的缺乏。”

  “最渴望什么?”

  “长大、赚钱、结婚。”

  辛佑也笑了:“没有什么特别嘛。”

  遂心说:“后来投考警察,因为薪水合理,且有房屋津贴。”

  “你很能干。”

  遂心站起来:“辛医生,同你谈过之后,心里舒服得多了。”

  “我也是。”

  “记忆所及,还是第一次找人谈心事。”

  “许多成年人都那么说。”

  “我得告辞了。”遂心依依不舍。

  “我送你出去。”

  遂心坐得太久,腿部有点麻痹。

  她说:“我自己有车,不用劳驾。”

  该刹那她又不再像周妙宜了。

  妙宜老是爱撒娇地叫他接送,整个人伏在他背上,赖他照顾她。

  辛佑低下头,本来她们就是两个人。

  遂心从该刹那知道他不是坏人。



一点旧一点新五



  只听他说:“请与看护预约第二次时间。”

  遂心问:“我还需再来?”

  辛佑答:“一次就治愈,岂非神医。”

  “我有病?”

  “你喜欢孤独,遇事锲而不舍,其实就是钻牛角尖,心神不宁、夜长、梦多,可是这样?”

  全说中了,呵,遂心怔住。

  “这都是神经衰弱的病征。”

  “噫,这不是老妇的寿征吗?”

  辛佑微笑:“精神恍惚,不是老年人特权。”

  “可是工作太辛劳?”

  “是理由之一,个性内向,不喜倾诉,凡事放心中,反覆思想,难免悲切。”

  “可以解得开这个结吗?”

  “我试试。”

  遂心到接待处约时间,看护说:“明晚六时半。”

  现在,关遂心晚上也有地方可去了。

  第二天晚上,她换上一套舒服的便服,预备与辛医生好好倾谈。

  可是她一到,辛佑便迎出来。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不神秘,遂心只得跟着他走。

  辛佑的车子来到一个红灯区。

  他轻轻说:“第一现场,只有忍痛接受事实,才能开始疗伤。”

  遂心不出声。

  他自动说出来:“妙宜也来过这里,我想她了解生母辛酸的过去,才能真正原谅。”

  “她不原谅母亲?”遂心问。

  “她怪生母过早离开她,叫她孤独到极点。”

  红灯区全盛时期已经过去,可是仍然维持着生意,水兵穿着制服,三三两两结伴而来。

  遂心知道,在日本横滨这种港口,军舰停泊,有日籍良家年轻女子晚上专等黑人水兵。

  本市风气已算平靖。

  遂心看见水兵带着女子出来,钻进计程车。

  遂心突觉辛酸,她想离去。

  辛佑轻轻说:“不要逃避,面对现实。”

  遂心忽然生气:“哪里痛哪里再挖深点,这叫做医治?”

  “是。”辛佑不加思索地答,“烂肉必须割清,以免细菌蔓延。”

  遂心冷笑:“病人受得了吗?你救不到周妙宜。”

  遂心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也学他那样专打痛处。

  果然,辛佑也软弱了。

  遂心觉得自己残忍,轻轻支开话题:“你看,世世代代,这个行业必定存在。”

  辛佑不出声。

  遂心喃喃说:“把时光往后推四十年,我可以看到外婆在这里出入。”

  辛佑说:“你很幸运,你已经成功挣脱出身。”

  “是。”遂心答,“我真害怕会成为她们一分子。”她终于透露了心底最大阴影。

  少年时,她时时恐惧:会不会步外婆后尘,血中是否有风尘女的遗传?

  辛佑说:“许多时,母女同一台演出,真令人辛酸,本来发誓要离开这个圈子,却又回转火坑,且带着女儿做生力军,兜兜转转,难逃恶运。”

  火坑,遂心嗤一声苦笑出来,许久没听到这个名词。

  “要不要进去看看?”

  遂心问:“你常来?”

  “这一区不适合本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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