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其他电子书 > 曾卓散文集 >

第25章

曾卓散文集-第25章

小说: 曾卓散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我想回答一点什么的时候,眼睛突然湿润,就放开了她的手,走了。
她将手上的油灯高举,为我们照路? 。1946年
哀悼以外
上星期天,接到一个朋友的信,里面提到另一个朋友的死讯。当时我
颇有一点惆怅。在目前的中国,一两个人的死自然不值得惊奇,我虽离中年
的大门还颇有一段距离,这几年也就默默地经历过好几次死别的悲哀了。但
这一次却想写下一点哀悼的文字。我和死者有十多年的交往也应该有这一点
情谊。但我提笔的原因,有一半却是为了生者:现在还健在的友人和我自己。
死者的名字是蒋良华,我初中时的同学,一个非常——用老师的话说
——调皮的学生。
上课不用功不必说了,而且常常要做出一些小小的恶作剧。他的小足
球踢得很好,在初中一年级时已经是校内出名的球员了。另外,他又是很出
色的话剧演员,代表学校出席讲演比赛的选手。总之,在课外活动中他往往
占一个显要的位置,成为我的和别的同学们心目中的英雄。
因为住处的相邻,也由于性格的相近,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谁起得
较早时就去邀约另外一个,一道骑着自行车上学,晚上又一道回家。我还能
非常清晰地记得那些大雪的冬日,天还没有大亮,他就站在我家的窗口低声
地呼唤。低声,是为了怕惊醒我的祖父(祖父不喜欢蒋良华,老是说他把我
“带坏了”)。他的声音虽然那样低,我还是在警觉地期待中被惊醒了,悄悄
地爬起床,因为寒冷而颤抖着,披上衣服,走向窗口向他做手势,一面忙乱
地扣衣服。他也做手势回答我,意思是要我快一点。我们表现得紧张而又神
秘,那景象现在想来还非常生动。很快地我就穿着好了,轻步下楼。一到门
外,我们就跳上各人自己的车子,飞快地骑走了,同时吹着口哨,唱着歌? 。
蒋良华的家庭曾经富有过,后来衰落下来了。他的父亲曾经是政界的
红人,因为风云的变幻,加上一点别的什么打击,倒了台,在家里闲住着。
他看去很苍老,很少说话。良华是他最小的、也是仅剩下来的儿子,受着老
人衷心的爱抚和严厉的管束。他的母亲(老人的第三个姨太太)的出身听说
不大值得尊重,因为她的善良和慈祥,我是非常欢喜她的。再加上一个远房
的孀居的姑母,就组成了他们冷清的家了。——他们的屋外是一个没有人经
管的废园,有着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阳光不易射到屋内。那高大幽暗的
房中,常常寂静得只听见窗外鸟雀的喧叫声。后来,我想,也许正因为在家
中是这样的局促,所以,一跑到外面,良华才反叛地变得那样顽皮吧。
那个失意的老人,在凄凉的暮年,给予他安慰的,除了独子外,就是
书籍。他收藏了好几柜子的书,大都是线装的,也有一些文学读物。因为在
家里不能胡闹,良华就只能在书本中来开拓他的天地了。他后来喜爱文学,
这种孕育是很有关系的。常常,在晚间,我和他站在椅子上在大书橱中东翻
西找,有图画的,故事性的,就都取了来看。开初我们还轻声说话,后来就
都沉默了,两人都沉进了悲哀的或是美丽的故事中间,一直到他母亲再三来
催促他去睡觉。
在我们读到初中二年级时,北方学生运动的狂澜卷到了我们所生活的
城市。在几个高年级的同学的影响下面,我们参加了一个读书会,参与了几
次全市学生的示威游行。良华很少出现在球场上了,他常常埋头啃着一些厚
厚的理论书籍,开始成熟起来。初中毕业的那一年,芦沟桥的炮声在北方震
响。良华异常地狂热和激动。他参加了一个流动宣传队,到邻近的县城和乡
下去进行各种救亡宣传活动。常常,深夜他来敲我家的门,告诉我他们工作
的情况和遇到的问题。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在灯光下他的燃烧着热情的脸。
战局激剧地转变,我们所生活的城市已处在紧急的状态中。他家决定
搬迁到桂林。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来向我辞行。我们在街上边走边谈。他
显得有些忧郁、焦躁,说他原来准备到遥远的北方去,但又觉得完全丢开父
母不顾是不对的,想等他们安顿下来以后再说。他向我说了将来的打算和计
划。那时候,他是有着迫不及待地为这个时代献身的激情。我们热情地谈着,
一直到深夜。店铺的大门一家一家地关上了,街上行人已逐渐稀少。我们沿
着幽静的街道走着,哪一家窗口飘吹过来一个少女的歌声,唱的是忧愤的《松
花江上》。最后我送他到家,紧紧地握手,两人都流泪,相互叮咛永不相忘。
当他走进去后,我还站在阴暗中,久久地凝视在夜色中的荒凉的废园和楼上
窗口不安的灯光。? 。不久后,我沿江西上到了重庆。有三年多没有得到他
的消息。后来他从另外一个朋友处打听到了我所进的学校,给了我一封很长
的信,告知了他这几年的情况:他的父亲在一年前去世了,家境非常困难。
他原也进了学校,现在已经辍学,打算先将母亲安顿在一家亲戚处,他好走
自己的路云云。信的语气已不像过去那样爽朗,甚至有一点阴郁,但还迫望
着进步。我想,这个社会的某一面的现实已在他面前揭开了。这是残酷的,
也是不可免的。而在一个充满幻想的热情的少年的发展道路上,一点痛苦和
一点折磨也正是养料吧。我很快地给了他一封信,却没有收到回信。我想,
也许他已离开了原地,而开始了悲壮的飘流了吧!我为他祝福。这样不知音
讯地又过了两年多,我们却在一个意外的场合下重逢。
一个秋天的黄昏,我搭公共汽车去城里。同车的两个乘客因为一点什
么事争执得很厉害。那当中的一个人的语调我似乎是熟悉的。我在人丛中挤
了过去。我谨慎地打量了好一会后,就兴奋地大喊了一声。那果然是他——
蒋良华,他已变得多了,戴上了黑边的眼镜,穿起了长袍,神情像一个中年
人。但我还是从他的脸上的某种表情认出了他。
他也显得非常惊喜,向他的对手道歉,结束了争闹。我们在最近的一
站下了车。我引他走进了一家小小的冷酒店。我们之间有一点拘谨,一点矜
持,这是久别的友人之间常有的情形。当喝下两杯酒之后,话就渐渐地多起
来了。在我简单地谈了谈自己的情况后,他向我诉说着这两年间的遭遇。辍
学以后,为了负起家庭的重担,他做了半年的小公务员。接着湘桂战争爆发,
无法买到车票,他和母亲只有随着逃难的人群步行。因为沿途劳累和积年的
忧郁,在途中母亲病倒了。到南丹时,母亲的病更严重。他说:“母亲实在
不能再多走一步了,坐在地上,倚在我的怀中喘息。她的脸色苍白得真像一
张纸,额上一颗一颗的汗珠。那时候要弄一杯水都非常困难,还谈什么治疗
呢。而且也没有钱。我眼望着她受苦,没有一点办法。我心里纷乱极了。你
相信么,在刹那间,我甚至希望她快点死去。而她终于死在我的怀里。弥留
时,她只是断断续续地说:‘你走吧,华,你妈一生也苦够了,你走吧,妈
会保佑你的。’你看,她还是只记挂我。”他的眼睛湿润,低头呷了一口酒,
接着又说:“我草草地埋葬了她,在坟前做了一个记号,打算有机会再去看
看。而我看这样的机会永远不会有了。”他呛咳着,脸上泛着激动的红色。
我告诉他我的母亲也是死在那一次逃难中。后来问到他到重庆后的情
况。他说他在重庆的熟人很少,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小学教员的位置。
“也只是混一碗饭吃而已,这年头? 。”我惊异于他的语气,“少年人的
那种单纯的热情我已经消失了。人生的道路原来是这样艰难。父亲一死,我
开始认识了这个社会的残酷;想将母亲寄居到一家亲戚家里,那家亲戚曾经
得过我父亲很多帮助,在抗战中发了国难财,他们却只给我白眼。母亲的死,
更使我感到了人生的凄凉。而生活又是这样不易? 。”
我沉默着,在我面前坐着的是我少年时的同伴,而且我们是一道谈到
过理想和追求的。
现在他的雄心是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了。我不知道我是应该给予安慰还
是责备。当他低头喝酒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鲁迅先生的小说《在酒楼上》,
虽然我并不认为他就是吕纬甫。
“我相信对这个社会和它的前途,我是还有所认识的。”他以兴奋的语调
说,“目前的处境我真不甘心。有时候,我自己问自己,难道就这样消沉下
去么?我的少年时的梦想呢?”
我想到了一个脱离集体的孤独者斗争的艰难。但一时又不好向他多没
什么,只是泛泛地说了一些鼓舞的话。他用那样不满的眼光看了看我,好像
说:“你向我谈这些空话干什么?!”我只好住了口,在沉重的心情中和他分
了手。以后,我又和他见过几次面,有过几次长谈。对他我了解得更多了一
些。我明了他的不甘沉落的悲哀。另一面,他变得渐渐有些愤世嫉俗,在生
活的泥潭中挣扎着,却愈深地陷了下去。他有时也谈到理想,但却已失去了
当年的热情,有时甚至是以嘲笑和虚无的口吻谈到当年对他是神圣的东西
了。
他因为常常发点牢骚而又自傲,和学校的同事相处得不好。学期终了
时,他被解聘。在一个远房亲戚处呆了半个月,又到附近一个小学教书去了。
在那座小城中,自然更寂寞,心情也变得更荒凉,给我来信很少。
去年我离开重庆时,他赶来送行。当我们沿着一条僻静的街道散步时,
我想到了九年前在武汉为他送别的情景。那时候,他是一个满怀热情的少年,
而现在他已只能以悲愤哺养自己。那时候,他要告别的城市因危急而渐渐冷
落了,但我们的国家是以英雄的气魄在灾难中屹立,上升;而现在,我要告
别的城市因战争的胜利而渐渐冷落了,但我们的国家却被覆上了巨大的新的
战争的阴影,有的人想独占胜利而置人民于深渊。? 。呵,九年!我似乎听
到了时间河流的汹涌澎湃,心中充满了异样的情怀。他很沉默。我了解他的
心情。我叮嘱他珍重,应该看到自己身外,应该看到将来。分别时,他紧紧
地握着我的手,以被压抑着的颤抖的声音说:“你回去看一看我们过去的城
市,看一看我家的废园。我大概一两年内走不掉了。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哪里都是一样? 。记住我,常常给我信,我? 。”他没有能够说完下面的话,
我的眼里也充满了眼泪。
我回到故乡后,给了他几封信都没有收到回复。一直到两月前,才接
到他一封很长的信,里面有一段这样的话:? 。我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是老肺病,吐血,恐怕是好不起来了。因为空闲,我思索了许多事情。过去,
我自暴自弃,甘愿灭亡,甚至多次想到过自杀。病了,却又特别感到生命的
可贵。每天早晨,睡在床上,听见小学生们在操场上唱歌,我就有着强烈的
生的欲望。迫望着追回失去了的少年时期。我的心中,有一股神圣的火焰,
照明一切,向我指示了未来。我已经痛切地知道,这几年,我是错误的。我
的消沉和堕落不能也不应责备生活。战败者不应埋怨敌人的强大? 。我想起
了你对我的几次长谈和我们之间的争论。我现在是真正地理解了这个世界的
痛苦和庄严。如果能够,如果我能够从头生活一次,我该是多么快乐呀? 。
但是,我怕已经晚了。
这一封充满了生命的呼喊的信,给了我很强烈的震动。我张罗了一点
钱为他寄去,安慰了他,希望他好好养病。
这以后,他就没有信来了。我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在异地的小城
里,谁照顾他呢?? 。当我再知道他的消息时,却已是死讯了。
我有一点惆怅,却并没有流泪。这个时代已将我们的感情锻炼得粗糙
了。但我却立意要写下一点哀悼的文字,为过去美丽的少年时期的友谊,为
死者的受伤的灵魂,而且——也为生者,为我自己。
我痛切地感到,死者的悲哀也正是我和一些年轻的友人多多少少所共
有的。谁不曾有过灿烂的年华,少年的梦想?但是这些年来,我们也看到有
多少人是在生活中沉沦了。有的一心经营自己的小巢,成了安分守己的小市
民;有的在一点挫折和打击下退缩,在暴风雨中将头缩进折断了的翅膀中去;
更有的走上了背叛的道路,卖身投靠? 。在看到这各种各样的变化时,是不
能不感慨或愤懑的。良华则是属于另外一类。他还是比较真诚的,也还没有
忘记自己当年的梦想。但他也在生活的重轭下苦苦地挣扎着,迷失了自己的
道路,耗尽了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悲剧。但我想这不应该
是一个宿命性的悲剧,并不是就不能找到出路的。当我前夜重读良华的信时,
我战栗。为什么我们在死前才忏悔,在不能挽回时才觉到自己错误。我觉得
我也真正懂得这个世界的痛苦和庄严了。
我简单地、零乱地作了这样一点追述。窗外,是夏初的黑夜,白日的
燥热是已经过去了。乌云沉重,预告着深夜的雷雨? 。1947年5月23

破楼拾记
旧历的新年,或者说春节,总算平平安安地过去了。由于前不久看来
势将燃烧到这里的战火有短暂的平息,这城市又恢复了平静,至少是表面的
平静。在当局的命令下,店铺又先先后后地打开了大门,霓虹灯又在暗空中
闪亮,到处又在播送着“可爱的香格里拉,美丽的香格里拉”或是“何日君
再来”之类的歌曲。春节前曾经枪毙过三个人:两个“抢米犯”和一个“乱
匪”,看来果然起到“治安”的作用了。自然有一些人是已经离开了这个城
市,他们坐着飞机、火车或是轮船,带着他们的大箱小包,金条银元,甚至
抽水马桶,在这一片沸腾的国土上去寻求他们的乐园。那里面有肥头大耳的
富翁、知名的绅士、淑女,还夹杂着被自己的影子吓昏了的小市民。真的,
乐园在哪里呢,让我们祈祷吧:“上帝保佑吾人!”
我在异常冷淡中度过了春节。只是关在小房里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
事。但当邻居的一位大嫂告知我今天的米价时,我还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今天上午,张先生来了,这是某局的一位科长,平时是很有办法的,
这回想走却没有可能走。在照例的“恭喜,恭喜”之后,他问:“有什么消
息吧?”我摇了摇头。“谣言多得很啦!”我还是摇了摇头。“听说有一个从
天津逃到这里的人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非走不可哇!”他将头逼近我,用紧
张的口气告诉我一些辗转听来的流言。
我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我不能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我知道,在这
个大城市里是有一些刚刚出笼的谎言在散发着热气。张先生向我表示了他的
苦恼:机关不发应变费,高级官员的家眷都已到广州去了,“到紧急时,他
们有小包车坐,有飞机坐,我们怎么办呢?叫我们留在这里送死哇!”
大概终于感觉到了我的冷淡,他叹了几口气,站起来告辞了。
下午,因为一点事上了一趟街,看来依然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电影
院门前半裸体美女的广告画下,依然围着一群闲人。街头巷尾的黑市买卖兴
旺得很。但是,总还是可以感觉到一种骚动、惊惶的气氛,从人们的面容上,
从那些装满行李在大街上急驰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