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散文集-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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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小小文学家”这样的说法。当同学们围拢来争着要看的时候,我将作
文本合拢来,谁也不让看。作文本终于被抢走了,更可能是我有意让同学抢
走的。听到他们装腔作势地大声朗诵着那些批语,我心中是充满了激动和喜
悦。这篇经过老师仔细修改过的作文,后来在当时武汉《新民报》专门刊登
中小学生作品的副刊《小国民》上发表了。我得到了一个烧有我的名字的小
瓷茶壶算是奖品。这样更激发了我对文艺的喜爱和写作的热情。
那以后,我就搜求一些文艺书籍来看。我找到了《爱的教育》。对于我
和当时的许多少年们,这本书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的。我另一本喜爱的书是
巴基的《秋天里的春天》,前几年我找到了一本重读了一次,依然像当年那
样感动。我又从父亲的杂志当中,找到了一期《现代》,上面刊有鲁迅先生
的《为了忘却的记念》,它是如此打动了我的心,我反复地阅读着,背诵着
其中的一些段落。现在还能背诵那最后的一段:“不是年轻的为老年的写记
念,这些年来,我却看到许多青年的血? 。”
这是我对人生和生活开始有所认识的一个启蒙期。当然,除了文艺作
品外,我所见、所闻的一些黑暗、悲惨的社会情态也对我产生了影响。这也
是我后来走上文艺道路的一个准备期。可以说,我现在对文艺内涵感情的感
受力和鉴别力,是在当年的那一点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我对某类风格的文艺
作品的喜爱,我对自己写作中真情实感的要求,也都可以追溯到那一个小小
的源头。
我对那位姓刘的年轻的老师,滋长了一种热烈的感情。秋季开学时,
另换了一个美术教员。我焦急地去找班主任探听,知道他已被解聘。我失望,
痛苦,简直想哭了。现在想来,他是一个倾向进步的有些浪漫情绪的青年,
在那个黑暗的社会中,在艰险的道路上,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我后来完全
不知道他的消息。他可能为黑暗所吞没,也可能在苦斗中成为坚强的战士。
他一定完全没有想到,在人生的一次偶然的邂逅中,他自己渴求光明的心曾
经照亮了一颗幼小的纯洁的心? 。
新的歌
人们说,记忆是有选择的。那么,我相信:我将永远记得我所听到的
一个“家庭小合唱”,和他们所唱的新的歌。
我从厦门过海到鼓浪屿,去看望两个老朋友:白文和他的妻子舒波。
我们已三十多年没见了。原来还保持着断断续续的通信,在那“史无前例”
的岁月里,断绝了消息。一年前,白文通过一家登载了我的作品的刊物转了
一封信给我,这才恢复了联系。
鼓浪屿是一个美丽的小岛,到处是高大的榕树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树木、
花朵。顺着山坡矗立着形形色色的、已经显得有些古旧的西式楼房。当我转
入铺着青石板路的安静的小巷时,不知哪一家窗口传来了小提琴演奏的舒曼
的《梦幻曲》,我真像是走在一个梦境里面。
按照他给我的地址,我找到一幢石砌的、古老的三层楼房,上了二楼。
敲门,应声而出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舒波,虽然她的发
式变了,而且添了一些银丝;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也“发福”了,体态不像
当年那样轻盈? 。她愣愣地望着我,接着,惊喜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她知道
我最近会来厦门,否则她是根本不会认出我的,我的变化比她要大得多。
她领我穿过仅有一张大床的房子,走向里间。那里也只有一张大床,
一个小圆桌,一架堆放着书籍和曲谱的缝纫机,两张凳子和一张藤圈椅。这
样几件简单的家具,使这不算太小的房间显得有些空落。
她让我坐在藤圈椅上,而自己坐在床边。她笑嘻嘻地告诉我,搬家到
这里来还不久。又说,原来的住处是多么阴暗、狭窄,找到这么一个新居是
多么不容易。看得出,她很满意这两间现在还显得空落的房子。“而且,这
里可以看到海。”我向窗外望去,是的,不远就是大海,现在它正在夕阳的
余晖里闪烁着彩色的光芒。
当我简单地谈了我的情况以后,她为说到了他们一家这些年来的遭遇,
那是白文在信中曾简略地告诉了我的。他们在三十年前来到厦门,都在一个
专科学校里教音乐。在那场浩劫中,白文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罪名是“历史
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事实是,白文因为有一点历史问题曾受过审查,
“文革”中又因为几件小事被无限上纲成“恶毒攻击”。白文当年五十岁,
他坐了十年牢,去年复查,这桩冤案平反了,才回到原校继续教书。那些年,
舒波作为“反革命家属”,下放到一个山区的中学,工资也降了两级。四个
孩子都分别被下放到“广阔天地”去,一家六口人分散在六个不同的地方,
依靠着她的一点微薄的收入,度过了那漫长的艰难的岁月。“四人帮”垮台
以后,她才回到了厦门,现在已经退休,但还在从事业余的音乐活动。——
她平静地,而且常常是微笑着叙述着这一切,还告诉我,孩子们也都先后有
了工作岗位。
我无言地听着,心情却不能平静。她的安详和微笑使我不能够深入地
看到她的内心。在年轻时,她是活泼、开朗,而又有一点娇弱的。我很难想
象,她怎么能够面对那些灾难的岁月,在生活上,而且,在感情上,肩负起
那样沉重的担子。
白文回来了。见到我,他没有流露出强烈的喜悦。但我从他对我的手
的紧握中,从他的眼睛的闪光中,理解了他的感情。他的第一句话是:“我
们总还是又见面了。”
我仔细地端详着他:头发已经花白了,黑瘦的方型的脸,一副宽边眼
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话语平静,舒缓,还是有着艺术家的风度。我在
他身上只看到了岁月的磨损,而没有感觉到风雨的摧折,这真是有一点令人
惊异的。
他又简略地说到了他的情况。说着说着,他的舒缓的语调中渐渐有了
一种迫人心弦的感情。
他是在一次万人公审大会上被捕的。在这个中等城市中,这当是轰动
全城的大事。
“我也被命令去参加了那次公审大会,就坐在台前面。我简直不敢抬头
看他。”舒波微笑着说。
我问到白文当时的心情。
“我完全没有想到对我会采取那样大规模的方式。当我被拉到台上时,
简直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好像是在做一场恶梦。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只希望舒波和孩子们没有来参加这次宣判大会。我被架着坐‘飞机’,头俯
向地面,看着那一滩从我的鼻子和口中流出的血。除了对我的宣判书外,我
连那样震天的口号似乎都没有听清楚,似乎只是什么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
喊? 。我回到拘留所,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一个同监的悄悄地问我判
了多少年。我伸出两个指头。那个人说:‘两年?那不算重,你该快出去了,
恭喜你呀!’我这才放声哭了。
“在劳改场中,我总怀着一个希望:会突然宣布我是无罪的。我知道这
是一个渺茫的希望,但又无端相信这是可能的。这一点渺茫的希望帮助我活
了下来。另外,我觉得我必须坚持,不应该再为舒波和孩子们增添任何痛
苦? 。在那十年中,像攀登高山一样,我不仰望前面,而只让自己看到面前
的那几级石阶,一步一步跨着。跨一步,是一步,过一天,算一天,就这样
熬过了三千多天? 。”
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爱笑的舒波也低头沉默着,玩弄着桌上的一根
火柴。我看看窗外,暮色已落了下来。我听到了轻微的涛声,忽然想到了少
年时读过的一本小说的第一句话:“外面该是海和夜。”
他们的四个孩子都先后回来了。——说是孩子,其实,两个姑娘都已
结婚,自己的家也就在这附近;两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了,大的也结了婚,
小的也有了对象。大的女儿怀中还抱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婴儿。那显然是这一
家的宠儿,大家都抢着抱他。
在年轻人到来后产生的那种欢快的气氛中,我们转换了话题,我问到
了那几个青年的情况。他们谈到了他们的苦恼、打算和追求。当我回头看看
白文时,他说:“我想好好写几支曲子。”沉吟了一会,他又加上一句:“我
想我会比过去写得好一些。”我相信他的话。
很自然的,我们谈到了年轻的时候。他们从音乐学院毕业不久,刚刚
结婚,来到四川东部的一座山城,参加了一个小小的演剧队。我就是在那里
认识他们的。他们演戏(舒波往往是女主角,白文是导演),唱歌(舒波是
女高音,白文是指挥),过着动荡、艰苦的生活,密切地注视着解放战争的
发展,并经常梦想着将来,以诗的口吻谈论着将来?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
们又相聚在一起。即使不说是老人,也已经历了生命中的大部分途程——并
不是很平坦的途程。我们也谈到了一些友人的遭遇:死者和疯者。比起来,
我们要算是幸运儿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也许只有那些真正经历了动乱,而又偶然
相聚在一起的老朋友,才能深切体会到这两句诗的涵义吧。
舒波偶尔谈起,在今年春天,他们全家曾在一次晚会上演出过一个节
目:《家庭小合唱》。由于白文和舒波都是学音乐的,他们的几个孩子也都爱
好音乐,而且有着相当好的音乐修养。我提出,希望他们全家为我唱几支歌。
于是,开始了表演:白文、舒波、两个女儿和大儿子合唱,小儿子拉手风琴
伴奏。
这一对经历了长久苦难的伴侣和这几个在动荡中成长的孩子,他们唱
着。我凝视着那白发、那刻满了皱纹的脸,和那有着青春光辉的脸。我想起
了三十多年前在重庆那一场大雷雨中的合唱。我去看望他们,在临江的一座
竹屋里谈天时,突然来了暴风雨。舒波走向小窗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在豪
放的大雨中,响起了她的嘹亮的歌声。接着,我们,和邻屋中的那些演剧队
员,也先后应和着唱了起来。哗哗的雨声和轰响的雷鸣似乎是这青春的歌声
的最协调的伴奏。多么遥远了,当年的年轻的大雷雨中的歌手,在经历了这
么多的劫难后,还是在歌唱着。新的一代又成长了起来,也在歌唱,他们在
歌声中付与了全部激情,投入了整个生命? 。他们唱的是几支我也熟悉的歌
曲,然而,我却感到那是新的歌。不,那的确是新的歌,而且,那是一个启
示和一个象征。
我听着,在我面前,流逝着岁月的河流,闪现着坎坷的人生道路,展
耀着希望的光辉? 。在歌声中,我经验了少有的激动。而且,不自觉地,也
参与了他们的合唱。
外面该是海和——美丽的晨曦? 。1981年3月广州
路
离我家不远,有一条黑色的溪流,实际上,那是一条水沟,并不宽,
却很长,沿着这个城市的边缘流过,划分了市内和郊野,那两旁是高低不平
的土坡。黑水面上浮动着菜皮、杂物,有时还有小猫、小鼠的尸体;滋养着
蚊子,散发着秽气,大雨的时节,黑水就泛滥了开来,有时流到了我家的门
前。
那条水沟已流过多少年了,它还因而有了一个名字:黄孝河。
现在,这里已是一条宽阔的大街,马路上是车流的长龙,马路两旁是
花圃和常青树。入夜,两长排整齐的路灯散发着温柔的乳白色的光辉,使我
想起了北京的长安大街。
难以想象,一两年以前,这里曾是如此荒凉凄清,流淌着污秽的黑水。
鲁迅先生说过:世界上原是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
而我也看到,人也有意识、有计划地在没有路的地方开辟路。
当在我家附近施工的日子,我常常到那里去走走。我看到人们是怎样
站在淤泥中劳动,有时在烈日下,有时在风雨中。
前不久,我到这一巨大工程的另一个地段去看过,那是寒潮侵袭的日
子,战士和工人们顶着大风雪在泥泞中挖土、挑泥。他们单薄的衣裳上一片
潮湿,我不知道那是雪水还是汗水。——大路正在他们艰辛的劳动中延伸,
通向更远的地方? 。
但愿走在平坦大道上的人们,记住那些风雪和泥泞中的日子,记住开
路者的艰辛。
但愿走在平坦大道上的人们,也是新的道路的开辟者:在生活的各个
领域和在人生长途中,面向远方和未来。1987年12月9日
好美一个湖
“好美一个湖!”
晚上,我和老朋友方隽在他住的招待所的房间里谈天。已经多年不见
了,要谈的话很多。有时却又默默相对。他在窗前站了一会,提出到外面走
走。一走出招待所的大门,就感到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穿过了草坪之间的
小径,又穿过了晃动着浓密树影的林荫道,来到了东湖边。闪烁着稀落星星
的蓝色夜空笼罩着近乎黝黑的茫茫大湖。对岸,是朦胧的山峦和剪影似的高
高低低的建筑,其中嵌映着点点灯亮。一片深深的寂静,只听得到轻微的湖
水击岸的啪啪声和在那边树梢流动的风声。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他和我是初中时的同学。建国以后,由于他所学的专业是地质勘探,
到遥远的大西北去了。我们都疏于写信,联系不多。他在1955年的反胡
风的风暴中因与我的关系而受到牵累。后来查明无事,却又没有逃过195
7年反右运动那一关。其后就完全不知道他的音讯了。我偶尔念及他时以为
他已经? 。前几年却意外地辗转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只简单地谈到他这几
十年中虽颇经劫难却还活着,现在问题都已解决。我很为他庆幸。寄了一封
信去却再没有收到回复。一星期前却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已到武汉,是
来参加一个专业性的会议的,住的招待所在东湖边。约定会议结束后让我去
看他,今天一大早我就赶来了。知道会议中已安排他们参观了黄鹤楼等武汉
名胜。他虽住在湖边却还没有好好逛过东湖。于是,我陪他在东湖风景区转
了一大圈。这是秋天,武汉最好的季节。这天又是星期日。阳光下到处都是
兴致勃勃的游人、欢笑声和歌声。我们在人群中漫步,走过了梨园、行吟阁? 。
还坐着汽艇在湖上飞驰了一圈。到了先月亭。又去了磨山,参观了植物园、
盆景园、果树园。进了楚城,逛了楚街。攀爬上朱碑亭。又登上了楚天台,
眺望东湖全景? 。走了这么多的路,又上山下山,我很疲累。看他也常气喘
吁吁,却一直保持着很高的游兴。“好美一个湖!”在漫游中他好几次轻轻吐
出这一句话。这些年,他跑过不少地方,到过昆明的洱海,杭州的西湖,无
锡的太湖? 。因而他的赞叹是有其份量的。
他的赞叹中也许还包含着别一种感情。解放前,1947年的秋天,
我曾和他一道到珞咖山武汉大学看一位朋友。我们在山上散步时曾看了看东
湖,那时这里还不是一个游览地。
湖上漂浮着几只渔舟,对岸丛丛芦苇,散落着一些茅舍? 。一片荒凉。
建国以后,特别是近十几年,我经常有机会来,亲见东湖逐年的变化。他却
是在阔别了四十多年后第一次重来,与当年留在他记忆中的荒凉相比,面对
着焕然一新的湖光山色,已形成格局的各种建筑设施,看到那么多兴高彩烈
的游人,他当然会有意外的喜悦并有深深的感触的。
现在,我们面对的却是夜间的东湖,置身于另一种意境。没有了游人,
没有了喧闹。星空。朦胧中的大湖,山影。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