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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曾卓散文集-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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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正常,他的内在精神力量远比身体要强,这从他发表的文章中也可以看
出来。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1985年的元旦。我和参加中国作协第四次代
表大会的过去被指为“集团骨干分子”的几个朋友一道去看望他,还合照了
几张像。我没有想到那就是最后的纪念。
就在那一天,我劝他到湖北走一趟。他已多年没有重回故乡了。他摇
摇头,微笑着低声说:“一动不如一静”。那以后不久,武汉将举行“黄鹤楼
笔会”,因为他是湖北人,又是诗人,我提议邀请他,虽然我想他是不会来
的。意外的,他却表示愿意来。但准备动身前到医院检查,却发现患了癌症,
而且已到晚期。后来,一位参加了笔会的友人回到北京后来信说,到医院去
看过他,告诉他我们是多么盼望他去。他摇摇头说:“我再也去不成了。”说
对热泪盈眶。那么,对于故乡,对于生活,他还有着深深的眷恋? 。我不知
道他临终前回顾自己坎坷的一生时有着怎样的心情,是不是也热泪盈眶呢?
如果是的,那不是伤心的眼泪,而是对生命、对斗争的执着——在他复出后
的这五、六年间,他是依然在继续为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而斗争着的。
在什么地方他写过这样意思的话:如果不是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这几十
年来他是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地的。我也亲自听他说过,是由于对党、对群众
的信任,支持他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而他到了晚年,终于亲见了一个新的
伟大的历史时代;他自己也得以摆脱了被投掷在身上的污秽,站在时代的阳
光下面,而且,他也得以以一个真实的面目,站在新文学的发展史中间。
我看到新文学史研究者,将我也看作是“七月派”的一个成员。我并
没有在胡风编的刊物上发表过东西。但从诗的战斗方向上说,从诗的总的风
格上说,是可以这样看的吧。至于就我个人说,我是深受胡风文艺思想的影
响的,“七月派”诗人又大都是我尊敬的友人,我乐于和他们站在一起。1
992年4月23日附记:这是根据我在1985年所写的《我的悼念》一
文改写的。
重读路翎
收到路翎寄来的新出版的《路翎小说选》,感到很喜悦,当即放下手头
的事,原只想翻看一下,却情不自禁地读下去了。
这一本《路翎小说选》是由朱珩来编辑并写序,作家出版社出版的。
1986年,四川文艺出版社也曾经出版一本《路翎小说选》。现在新出的
这一本,显然编者有意识地避免重复,在选目上仅有少数几篇雷同。这些小
说我早就读过,而且不止读过一遍,但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次重读,
就感到新鲜而又熟悉,而且情绪激动,一如当年。于是把他这十年来重新出
版的八部著作都取出来翻看了一下,并写信给路翎说我很想写一点什么。
是的,我很想写一点什么。不是评论和研究,只想谈一点心情,一点
回忆。
无论是在年龄上还是在文学道路起步的时间上,路翎与我是同代人。
1939年,他开始在胡风编的《七月》杂志上发表小说。我首先认真阅读
并引起我的注意的是1942年出版的他的中篇《饥饿的郭素娥》,胡风在
序言中高度的评价当然是一个原因,小说本身也吸引并震撼了我。那以后,
我就一直留意他的作品。他是多产的,不断有作品在胡风先后主编的《七月》、
《希望》和少数别的报刊上发表。几年中,接连出版了短篇、中篇、长篇、
剧本等多种集子。他的每一篇作品,只要能看到的我都阅读过,他所出版的
集子我都收藏了。
我年轻时眼高手低却又骄傲自大,对于路翎却是钦佩的。他是我最喜
爱的作家之一。由于我知道他还小我一岁,这种喜爱中就还夹杂着羡慕甚至
嫉妒的因素。
我惊异于他的作品涉及的生活面之广,对生活理解的深刻。各阶层的
人物(其中主要的是劳动人民)都出现在他的作品中,而且都能刻画得那么
生动。没有曲折的情节,也不是仅仅描绘生活的画面。他所展现的是,在黑
暗腐朽的旧社会里,在生活的波涛中浮沉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心灵,他们复
杂、细微的感情及其变化。而且,无论是他70万字的大长篇《财主的儿女
们》,还是只有一千多字的短篇《滩上》;无论是对受难、挣扎、反抗着的劳
动人民的歌颂,还是对统治者、剥削者、市侩们的辛辣的嘲讽,严厉的批判,
都可以感受到他对生活的炽烈的感情和对未来的信心。一如他当年写给一位
友人的信中所说的:“无论怎样的苦难在这个时代都能达到光明,却正是光
明,使将来充满希望。这就是我要说的。”(《路翎书信集》第87页)就正
是由于他的这种融进入作品中的激情,使他的作品闪现着一种异彩,洋溢着
一股热力,那往往是能直迫你的内心,感人肺腑的。通过他的作品,使我深
感到人生的痛苦与庄严,加强了对黑暗现实的憎恨而又激励着我对未来的希
望和追求。在我的人生道路、艺术道路上,一些国内外文学大师和前辈给了
我引导和鼓舞,而在同代人当中也有一个人——至少我首先要提到一个人,
那就是路翎。我还在他们影响下,化名“柳红”、“马莱”写了十来篇小说,
当时友人黄若海来信说,它们在创作风格上,是和路翎相近的。
抗战时期,我和路翎都在重庆。1946年至1947年夏,又回在
南京。他有几个比较接近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但我和他没有交往。只是在
1947年春,他的剧本《云雀》上演时,我去看戏时才认识了他。后来和
冀汸一道到他家吃过一次饭。1953年全国第二次文代会期间,我在胡风
先生家碰见过他两次。都没有深谈。我怀着很大的兴趣观察他。他浓眉大眼,
颇为英俊。我想到绀弩的一句话:路翎是一个美男子。
在1955年夏季的大风暴中,他作为胡风最亲密的朋友和弟子,当
然被卷进去了。我也未能幸免。1979年的9月,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但当时的政治气候已有所改变,我得到了一个机会到北京去,见到了几个老
朋友。我们相互谈了谈各自的经历。我向他们打听路翎的情况,他们告诉我,
听说他被囚禁长达20年,其间还住过精神病院。几年前已刑满释放,在街
道上作清洁工,住在芳草地,具体住址不详。我和我的同行者周翼南,第二
天就赶到了芳草地,花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是挨家挨户地询问,人们都不知
道路翎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徐嗣兴(这是他的原名)其人。当我们已经绝望
时,通过一个老人的指点,在一排简陋的平房中的一间小屋里,找到了他的
妻子余明英,路翎因事出去了。余明英见到我感到意外的惊喜。她说已二十
多年没有见到一个老朋友,也不知他们的消息。她说路翎是1975年才释
放的,在街道上扫地,开始每月15元,现已加到20多元。她自己在一家
街办工厂做工,每月也可收入20多元,有一个女儿在一起,生活勉强可过。
那房间里铺着两张大床,一张破旧的木方桌,桌上放着一份报纸,但没有看
到一本书籍或刊物。余明英轻言细语地谈着,可能是由于已经习惯于这样的
处境,只能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的打击。但我的心情是沉重的,而且不能不深
有感慨。等了好一会,不见路翎面,已是午饭的时间,我们就告辞走了。她
也没有留我们,只约定星期日要我们一定再去。后来我们如约去了。路翎见
到我丝毫没有激动,一如我们昨天才分手。问到他的情况,他三言两语就带
过去了,只是向我打听胡风和别的几个朋友的消息,我告诉他胡风已出狱,
现住在成都,并将我所知道的一些朋友的情况告诉了他,说现在政治形势已
好转,问题会得到公正的解决的。他也并没有表示出欣喜。他说话很有条理,
看不出任何精神病兆。但他有时沉默不语,两眼茫然地凝望空间,无意识地
移动着下颚的样子,却使我心酸直至心悸。他的冷漠和麻木,有如一座火山
的死寂,而那火山曾沸腾着怎样灼人的浆液。经受了二十多年严酷、残暴的
打击没有能使他倒下,但却熄灭了他生命中最可宝贵的灵气和激情;也使当
年那么英俊、潇洒的青年变成了一个须发苍白、满脸皱纹的老头。他的手曾
经握笔写出了几百万字震撼人心的作品,现在他却以手在清扫着小巷了。
我们告别时,他没有和我握手,转头就走了。我回头久久地凝望着他
的有些佝偻的背影。我感到,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恐怕是很难写作了。没
有想到两年以后,我就在《诗刊》和《青海湖》上读到了他的几首诗。我欣
喜地写了一篇短文加以评介,并说“那么,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他就突破了
由于深沉的痛苦而产生的迟钝和冷漠,恢复了生活的激情,生活的敏感——
根源是对生活的爱。这是真正令人惊奇和欣喜的。一棵枯萎的树又发青了,
在时代的阳光下。”对他关注和爱护的人还是不少的。我记得1985年第
三次文代会期间,我和在《人民文学》杂志社任副主编的刘心武同桌吃饭,
他告诉我路翎寄去了一篇小说,我问他写得怎样,他回答说还来不及看,“但
无论如何,是要发表的”。后来果然发表了。
我知道,这些年来,路翎一直还在埋头写作,回忆录、小说、散文、
诗,都发表了一些。也还有一些是没有发表的,我手头就还有他的两份小说
原稿。我不能不惋惜地说,要达到他当年的水平是不容易了。
好在他过去出版的主要著作,这十年来都得到了重新出版的机会。那
是他从17岁到32岁这15年间的成果。每当收到他寄来的新书时,我都
感到喜悦而又不免抚卷叹息。当年他那么年轻却已奉献出那么多优秀的作
品,而且正日益走向新的高峰。如果不是人为的摧残,他肯定会写出更多更
光辉夺目的作品,这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对文坛是一个巨大
的损失。
在海内外注意到他的人还是有的,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但总的来看,
他还是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对于他还是比较陌生的。每
一次收到他的作品时,我都很想写一点什么。但要真正研究他,分析他的作
品的社会内容,在创作方法上的特色,美学上的新的开拓,在现代文学史上
所占的地位,那是我无力做到的。这次收到他新出的《路翎小说选》忍不住
提起了笔来,那是因为其中头两篇中篇小说《谷》和《青春的祝福》,都是
他不满20岁时的作品,我是这一次才有机会重读的。我记得初读这两篇作
品时的激动的心情,现在我已是年过70的老人了,历尽沧桑,感情上已经
受过血与火的磨炼,但在重读时,我的情绪也还是随之起伏。特别是其中分
别写到两个倾向进步的青年,在时代的风雨中和反动政治的压迫下,过着贫
困不安的生活,经历着苦难、搏击、反抗? 。,使我回忆起朋友们的和我自
己的青春岁月。在《青春的祝福》中的那位女主角,十八岁的单纯的姑娘章
华云,在她的进步的哥哥的启发下,在严酷的生活的锻炼中渐渐觉醒,认识
到生活的真理。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章华云认识到:“接触一切人们,为
他们工作,多么好!她胸中充满了阳光和诗,充满了新生的祈祷。幸福又降
下来了,这次是用了想象的形式。逾越过沉重的江波和层叠的峰峦,前面是
无数的人,后面也是无数的人,她向前走,勇敢地向前走? 。”这也表达了
当年许多进步青年的心情。而他们,不仅在当时,就是在后来的岁月中,也
要经受严酷的考验的,譬如路翎自己。我不能不深有感慨。而且,那位年轻
姑娘的纯洁的祝福,现在听来也还是给人以振奋的呼唤。
路翎的作品当然不是没有缺点的,但过去的许多批判却大都失之公允。
跳动在他作品中的健旺的心和对人生追求的激情是十分可贵的。年轻的路翎
通过他的作品给了我力量和鼓舞。现在我老了,那个年轻的路翎的作品还温
暖着我的心,给我以热力。1992年11月28日
路翎纪念
2月14日早晨,接到一位朋友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告知路翎于
2月12日去世,紧接着又收到两位朋友的信,告知同一消息。他去世的那
天是阴历正月初三,还在节日的气氛中。
这几年来,有好几位老朋友先后去世,我都只是默默地承受死别的悲
哀。对于路翎,却想来写几句。
我和他是1941年在重庆北碚相识的,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了,却来
往很少。但是,在同辈作家中,他是我最为喜爱,最为钦佩,也是给我影响
最大的一个,因而在感情上,我是对他十分亲近的。
我不能,也不必在这里对他的文学事业作出评价,那是文学评论家的
任务。我只想谈一点这样的感受:当他进行创作时,总是力图走进他所创造
的世界,不仅描写出生活里的形形色色,而且通过体验去表达人物内心深处
隐蔽的感情、情绪的激荡变化,并使读者感同身受地去体验人物的感情。他
在创作过程中总是满怀激情,寄寓着他对人民的热爱,对黑暗势力的憎恨,
对理想的追求,对明天的信心。由于他的这种激情,就使他的小说大都具有
诗的素质,闪耀着光华,形成独特的艺术魅力,而且是感人肺腑的。他的小
说的题材主要是劳动人民,也写知识分子、商人、官吏、士兵、地主? 。我
从中扩大了生活的视野,激扬了对生活的热爱,在艺术上也得到了启发。解
放前我用另几个笔名写出的一些短篇小说,是很受他的影响的。
由于从事进步活动,他读到高中二年级就被学校开除,从此就先后在
几个单位当小职员,并在业余从事文学创作。他是勤奋的,在解放前的十年
中已有两百多万字的作品问世。
主要是写小说,也写文学评论、剧本、散文、诗歌,也都有其特色,
真是才华横溢,意气风发。他初涉文坛时,只有十七岁,即受到胡风先生的
重视。他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在20岁左右,即完成了被誉为“青春的诗”
的长篇《财主的儿女们》。他受到了不少赞扬,也受到过一些不公正的批评,
而他坚持走自己的道路。从他1940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要塞退出以后》
开始,到1953年他深入抗美援朝前线,写出了《初雪》、《洼地上的战役》
等受到广泛注意的小说,可以看出,他在艺术上是逐渐走向成熟,肯定会攀
登新的高峰,作出更大的贡献,而1955年在反胡风的那场大风暴中,他
被吞没了,当时才只有32岁。
我也受到牵连。在艰难的处境中,常常念及一些同命运的友人,其中
也包括路翎。我在痛苦和困惑的心情中写过一篇短文,引用了他的两句话:
“人不是神,不能承担这样严酷的考验;人应该成为神,必须承担这样严酷
的考验。”我知道他受到的打击一定比我更沉重,他将怎样承担呢?197
9年9月,我的问题还未解决,但总的政治形势已大有好转,我有机会到北
京,见到绿原、牛汉,向他们打听路翎的消息。他们也多年没见到他了。只
听说他已出狱,住在芳草地,具体地址不详。我决心去看看他,和同行的翼
南到芳草地挨户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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