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9-红碱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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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方头大脸涨得通红,胡子直抖动,他狮子般冲我吼道:“你懂个屁,黄嘴丫子还没脱净,你造谁的反?”
我嘀咕了一句:“谁对抗无产阶级专政,我们就要造谁的反。”
“啪!”我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父亲那积攒已久无从发泄的怨恨和恼怒都集中到这一掌上,打得我头嗡嗡直响。我捂着火烧似的脸,撞开另一间房门,一头栽到自己的床上。
没过几天,令我担心和恐惧的事情发生了。成凤芝带着一伙儿造反派突然气势汹汹地闯进我家。他们像胡子似的抓走了父亲,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我顿时傻眼了。我曾经暗自庆幸父亲靠边站可以躲过这一劫难,没想到还是被铁扫帚扫了出来。这个成凤芝为什么不放过父亲?当初在我家她那温顺似绵羊的劲儿哪去啦?这个可恶的骚货,怎么翻脸不认人?
我惦记着父亲,第二天偷偷溜进了工厂。偌大的空场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临时搭起的大台子上,高音喇叭传出对父亲尖厉的声讨。
我悄悄溜到台前,只见成凤芝两手叉腰站在台上,正恶狠狠地瞪着身边的父亲。父亲弓着腰,头发又白了许多,中间被剃了一道明显的“沟”,比那“阴阳头”更难看。他们管这叫“刨地沟”。
两个戴着“风雷激”红袖标的造反派使劲儿摁着父亲的头。成凤芝扬脖儿指着父亲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这个反革命、走资派、老流氓,当年迫害我就是迫害工人阶级。你要老老实实交代你的罪行,向全厂工人阶级低头认罪。”
父亲的眉头揪成一个疙瘩,痛楚失望地斜了一眼他曾女儿般关爱的成凤芝。
成凤芝的眼睛顿时立起来:“咋的,斜楞啥?当初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摸我的脸,又摸我胸脯,还想强奸我,你个老流氓。你招降纳叛,结党营私,反对文化大革命。雇保姆,坐小车,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今天,我叫你尝尝被工人阶级踩在脚底下的滋味。”她说着便脱下鞋子,照父亲的脸扇起来。
父亲的头晃了晃,瞪了她一眼。这时成凤芝手一挥:“他不老实,就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话音未落,腾地蹿上好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对着父亲一阵拳打脚踢。我看着心惊肉跳,真想上去替父亲受罪。战争年代父亲受过伤,哪能经得起这帮人毒打?父亲身子一歪,咚地倒在地上。我吓得心一阵痉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待我睁开眼时,那伙人硬将父亲架起来,父亲蓬乱的胡茬上挂着黏糊糊的血。我终于忍不住了,跳上台扑过去撕心裂肺般喊着:“爸……”父亲强睁开眼,嘴唇吃力地翕动了一下,尽管没出声,但他的眼神分明让我赶紧离开。
成凤芝见到我,不禁一愣。随即冲我叫道:“吓,小狗崽子,想捣乱哪?”
我气得指着她大骂:“操你妈成凤芝,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绝没有好下场。”
成凤芝脸气得煞白,对那伙人喊道:“赶紧把这小狗崽子撵走。”
那帮人不容我分辩,硬把我拖下台。我仍不甘心,指着成凤芝吼道:“我跟你没完……”
我被这帮人连拉带踢地拽出了厂外。
晚上回到家中,母亲靠在床上咳嗽着。我捂着脸气得直哆嗦。邱玉明像小猫似的溜进来,悄悄把我拽到门外。
他眨着一双小眼问:“老白,你这嘴巴子肿这么高,咋样儿啊?”
我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成疯子,我饶不了她。”
邱玉明眼珠一转,悄声说:“我有办法。白天有造反派护着,咱干不过她。趁天黑咱俩上她家干她。走。”
“走!”我应着。随手从地上捡俩砖头,借着昏黄的路灯找到了她住的那间平房。
我俩刚走到窗根下,里面就飘出成凤芝哧哧的浪笑声。又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回老白头被收拾了,你满意了吧。”我侧耳细听,这不是军宣队长、厂革委会主任吗?他咋跑这儿来啦?
邱玉明一吐舌头,贴近我耳朵说:“看见没,成疯子这骚耙子跟军宣传队队长勾搭上了,刚才我在窗底下听得真真的,她哼哼得像猫叫央子。”
里面又传出了男声:“哎,你不是说老白头摸你胸脯,把你强奸了吗?你这处女是真的假的?”
成凤芝娇滴滴地说:“谁骗你了,那老白头胆小的要死,他能碰我吗?我不那么说,咋给他定罪啊?人家把姑娘身子都给了你,你还对我猜疑啊?”
“哈……”听到里面一阵浪笑,我肺都要气炸了。我将手中的砖头恶狠狠地朝玻璃上砸去。“哗啦”一声玻璃迸碎了。霎时从里面传出一声惊吓的尖叫。我和邱玉明赶紧撒腿跑开了。
父亲不久被送进了监狱,从此再没相见。
在父亲被揪斗的第二天,我的宣传委员立马被拿下。校红卫兵团的一个小头目一把撕掉我胳膊上的红袖标。
我不解地望着他:“我也是红卫兵啊。”
他鄙夷地瞪着我,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呸,没看自己啥身份?还以为自己是革干子弟呀。你现在是黑五类啦。”
我的头嗡的一下大了,霎时感到天要塌下来,心里惶恐得像被掏空似的。
在同学们面前我一下子从革干子弟变成了狗崽子。我的周围到处是轻蔑和鄙夷的目光,连从前的“跟屁虫”也疏远我。在操场上,我不时被冷不丁不知由哪儿飞来的篮球砸中脑袋,随之是一阵开心的哈哈大笑。我书包里的铅笔、钢笔常常不翼而飞,椅子上突然冒出的图钉扎进我的屁股。班里开批判会时那一声声义愤填膺的批判让我心惊胆寒。每日惶恐不安,如坐针毡。校团委书记找到我,问我能否与父亲划清界限,我痛苦迷惘,不知所措。我真的不知父亲犯了什么错,又怎么与之划清界限?
终于熬到了毕业。此时有两个去向:一是近郊;一是被称为“南大荒”的盘锦。大部分同学选择到近郊插队。报名上盘锦的寥寥无几。我早想离开这备受歧视的校园,躲得远远的,哪怕上北大荒,上边境线与苏修作战我都认可。
第一部分垂头丧气(1)
第二章
我垂头丧气地进了食堂。
叫食堂其实就是做饭的伙房,一个大仓库似的简陋房子,有四十多平方米,肮脏的棚壁挂着蜘蛛网似的灰吊。靠墙角处是两口大铁锅,上面盖着脏兮兮的锅盖。两个大水缸立在旁边。水缸边是一个案子,上面放着一块切菜用的厚木板,中间部位明显出现一大片凹陷,残留着切碎的冻白菜帮。案子底下堆着一堆冻白菜。看来以后我们每天就要吃这个了。
地面上布满泥土黏结形成的一个个黑色的小包,脚踩在上面硌硌棱棱的。
左侧有一个带两个小窗口的小屋,看来平时就在这里打饭。小屋的窗口下摆着一个破旧的三屉桌,盆边粘着饭粒和菜叶的大铝盆冰冷地躺在上面。
右侧的小屋并排有两个门。外边那个门里有一铺小炕,是伙食员的宿舍。里边的小屋是装粮食的仓库。一只肥硕的老鼠从门下的缝隙里噌地蹿出来,吓得仨女同学哎呀惊叫着抱在一起。
伙房里没有桌子和凳子,几十号知青挤站着。男知青大多是头发蓬乱,裹着大棉袄,腰上系一条麻绳子,嘴里叼着手卷的大老旱,辛辣呛人的烟气浓雾般充斥整个屋子。
我们新来的知青站在一侧。三个女同学捂住鼻子,尚慕春被烟呛得流出眼泪,不住地咳嗽着。
我讨厌人抽烟,一闻到烟味就恶心。今天处在这样浓烈的烟气中,头被熏得迷迷糊糊,可还得直挺挺地站着。看来今后是躲不过这烦人的烟味了。
“人都到齐了吧?”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抬眼望去,一个高个的年轻人大步踏进了门。我认出来了,这不是接我们的大队长吗?他看上去有二十四五岁,棱角分明的长方脸。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脸膛儿黑红,上唇有一排胡茬。身披草绿色军大衣,头戴羊剪绒棉军帽,很有精神。
他操着浓重的膛音说道:“我叫吴大山,今天很高兴迎来了十一名新战友。从六八年下乡到今天,你们是我亲自迎接的第三批下乡知识青年。你们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自愿到这里插队。我代表大队,哦,应该叫营,代表全营的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对你们表示热烈的欢迎。”
他拍了几下巴掌,随后大家跟着鼓起掌来,呱唧呱唧的掌声参差不齐,但我还是有些激动,毕竟我要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他说:“我先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只是简单介绍,以后你们会慢慢熟悉的。我们这儿是盘锦垦区大洼县东方农场卫红大队。参照生产建设兵团的编制,农场下设十四个营。我们卫红大队是十营,下面有四个小队,也叫连,每个连又分三个排。我们营是纯青年点,四个连加一起将近四百人。小队长是当地贫下中农,连、排长和指导员由知青担任。
“这里是水田区,你们都看到了。盘锦原是一片盐碱滩,地上白花花的像撒了一层大粒盐,种啥啥不长。经过知青的艰苦努力,已开垦出大片的稻田。全营的水田面积有近千亩。人们说这里是辽宁的‘南大荒’。我相信,只要我们吃苦耐劳,大干苦干,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南大仓。”他激昂地打着手势,稍稍停顿一下,又说,“你们十一名新知青暂时先在二连,等以后几栋宿舍盖好后再重新分配。今后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找小队长或找我都可以,我们会尽力解决。”
“营……营长,”一个知青从外面风风火火跑进屋,气喘吁吁地看着吴大山,“你快到三连看看吧,杜金彪和鞍山知青打起来了。”
邱玉明一听杜金彪三个字像被马蜂蜇了,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心头也不禁一震。
“别人没拉架?”
“杜金彪那么横,谁敢上前?”
“这个杜金彪,真是没事找事。好,我马上过去。”吴大山说,“我先走一步,下面由连长接着讲话吧。”随即,转身出去了。
回到宿舍,伙食长拿着一个小木箱走了进来,我们已从达子的介绍中知道了她叫齐素芬。不知是缺少日晒,还是因贫血的缘故,她脸上缺乏青年人应有的红润,白得像涂了一层石灰。她脸庞很扁,下巴稍向前翘着,眼睛细长,目光中有一种冷峻,只有笑时才给人一丝和善的感觉。她从小木箱里翻出一摞饭票,分别递给我们说:“每月十二元伙食费,三十斤粮票,你们可要计划着用。”
“十二元伙食费”,我心里盘算着,每天只有四角钱,每顿饭也就一角三分钱。
“才三十斤定量啊?”邱玉明疑惑地问。
齐素芬对他说:“这还是县里照顾咱们知青呢。当地老农每年只分三百斤稻子。去了皮,你算算,他们每月才多少斤大米!”
“那不够吃咋办?”邱玉明又问。
“每月的月底提前五天发下月的饭票,这不就接上捻儿了吗?”齐素芬说完,抱起那个小木箱回去了。
我揣好饭票,开始与大家整理行李。老知青帮我们八个男同学摆好箱子。
屋子面积不足二十平方米。南炕住着六名老知青。一个个将铺盖卷起,露出苇子编的炕席。有几处已变黑,留下烤糊的痕迹。
北炕有一拐角稍长一些,我们八个人的行李就放在上面,邱玉明抢先占领了炕梢,我在中间,左边是我班同学,右边是别班同学。炕头的黎义鸣和我的铺位下是两个炕洞。
老知青给我们抱来三捆稻草,我和黎义鸣开始往各自的炕洞里烧稻草。
稻草有些潮,加上风向的关系,炕很不好烧,满屋是呛人的浓烟。我从这潮湿的烟气中,闻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淡淡的稻香味。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便被那浓烈扑鼻黄白混合的成团烟雾呛出了眼泪。我强忍着草草烧完一捆稻草,便不顾一切地跑出屋外。黎义鸣随后也跟了出来。
外面很冷,天阴沉沉、黑漆漆,烟囱里慢腾腾升起了一缕缕青烟,更多的烟是从门里涌出的。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的烟渐渐散尽,我们才回到屋内。扫净炕上的灰土,各自铺开被褥。渐渐感觉到屁股底下有了些热气,于是我赶紧脱衣钻进被窝。
在家住惯了床,冷丁儿睡炕,感到身下硬邦邦的不舒服。折腾一天,总算可以平静地躺下休息了,硬就硬点儿吧。困意上来,闭上眼睛只想睡个好觉。
一会儿,隐隐听到邱玉明的声音:“这炕梢也不咋热呀。”随后便感觉一股烟味钻入我的鼻孔。我睁眼扭头一看,邱玉明正在我身下的炕洞里点稻草。一位老知青说:“别烧太多,小心烧糊。”
“没事,烧完这捆草就睡觉。”邱玉明的声音满不在乎,好像这炕上就他一人似的。
第一部分垂头丧气(2)
一捆草烧完,又开门放了一会儿烟,邱玉明才慢腾腾地上炕睡觉。老知青熄灭了灯,一会儿工夫我便听到了鼾声。受这声音传染,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睡得正香,我忽然感觉炕上热得烫人,仿佛自己成了被烧烤的鱼干。我突然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一骨碌爬起来,下地打开灯,猛地揭开褥子。
啊!印着美丽小花的大红新褥面,此刻正冒着刺鼻的灰烟。我赶紧拿饭盒到水缸里舀起一饭盒水,向烧煳的褥子泼去。刺啦一声,褥子冒出一股白色的水蒸气。我身旁的周庆福也爬了起来,帮我扑打烧煳的褥子。整个屋子的人都被惊醒了。邱玉明睁开睡得惺忪的眼睛,默默地看着。
第二天,当我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南炕的老知青已下地干活了。我摸到棉衣棉裤,冰凉冰凉的,哆嗦着穿衣下炕。
一会儿,三个女同学过来了,见到我烧煳的褥子,便一齐埋怨邱玉明。
“干吗都冲着我?我又不是故意的。”邱玉明极力辩解着。
突然,门开了,从外面急急走进一位女知青。她个头中等,梳着五号头,脸庞被风吹得通红。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关切地问道:“谁的褥子烧糊了?”
“啊,是白剑峰的。”女同学尚慕春指着我说。随后又向我介绍:“这是咱屋的女生排长韦翠花。”
韦翠花过来抱起我的褥子说:“小白,别着急,我先拿过去给你补上,下晚儿睡觉前你就能铺上了。”
我心中一热,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嘟……嘟……”一阵急促尖厉的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达子当当地敲着各屋的玻璃,催命似的大声喊着:“起床啦,快点儿起床。”
我揭开蒙在头上的棉袄,发觉天还未亮。南炕的老青年打开灯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我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从褥子底下抽出昨晚放进去的毡垫,塞进黑色的胶皮棉欤B。
四周的墙壁上缀着点点霜花。水缸里结了一层薄冰,我将饭盒伸进去,捅开薄冰舀洗脸水。
我从小就没用凉水洗过脸,这儿的水凉得让我受不了。手伸进脸盆就像伸进冰窟窿里,冷得钻心刺骨。刷牙时,那凉水刺激得牙根都发酸、发麻,仿佛无数根冰针扎向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