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9-红碱草-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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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行了,看样子见不到她了。她爸已经走了,我也该去了。”
“大姨,您一定要挺住,方姐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白,大姨看出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心眼好,小玫没看错人。在这个世界上,小玫能遇上你这样的好人不容易。”
“大姨,我没能照顾好您,我……”我激动地对她说,“方姐是我最信赖的人。她对我好,我终生难忘。我谢谢您生养了这么好的女儿。”
方母吃力地睁开眼,瞅着我说:“其实,小玫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什么!”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小玫一直不知道。本想在我咽气前告诉她,看来不可能了。”
“大姨……”我怔怔地望着她,一时竟语塞。她对方怡玫那么关心体贴,那么牵肠挂肚,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能给予如此多的母爱吗?
“小白,你把抽屉里的钢笔拿出来。”方母说着用眼神示意桌子的抽屉。
我走到桌前打开抽屉,里面果真躺着一支钢笔。这是一支老式黑杆钢笔,很粗,笔帽是螺旋扣拧上的那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递过钢笔。方母神情庄重地抚摸着钢笔,手竟有些发抖。
她摸着钢笔,说:“这就是小玫生母留下的遗物。桌上那个印红字的杯子,是慰问团送给她生父的。”
我望着这个印有“赠给最可爱的人”字样掉了瓷的搪瓷杯,想起了初次到方怡玫家见到杯子时的好奇。
我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方母呷了一口,缓缓地向我诉说着:
“小玫的生母姓魏,是我中学同学,我们都叫她小魏。她开朗热情,人长得也漂亮。我们俩好得像亲姐妹似的。后来我结了婚,就把她介绍给我丈夫的一个战友,姓李,当时是部队里的营长。不久他俩结婚了,小魏因学过医,就参军当了一名军医。
“解放后,我丈夫到了军工科研所,我也被安排在所里做后勤工作。
“一九五○年朝鲜战争爆发了,美帝国主义将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直接威胁着我国东北的边境。为了保家卫国,党中央果断地决定抗美援朝。十月十九日第一批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十月二十三日正式对入侵美军宣战。
第五部分车老板(4)
“当时,小魏生下小玫只有三个月,小玫生父就随部队入朝参战了。考虑到小魏产后不久,领导决定让她留在国内,可小魏坚决要求随部队入朝。经再三请求,组织上才答应她。临行前,她把小玫托付给我。再三叮嘱我,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假如她和丈夫都不在了,就让我把小玫当亲女儿抚养,千万不要告诉她的身世。当时,我儿子出生还不到一年。我能体会一个母亲的心情。我抱着小玫哭了。这孩子还没断奶,就离开了母亲。我告诉小魏,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这孩子,我等着你们回来。
“小魏抱着孩子亲了又亲,给她喂了最后一次奶。看着小玫安详地吃着奶,想到就要离开自己的亲生骨肉,小魏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我看着心都碎了。
“小魏喂完奶,从兜里掏出这支黑色的钢笔,送给我留作了纪念。她擦了擦眼泪,一转身就跑出了屋。她这一走,我们再没能相见。
“当时,由于营养缺乏,我的奶水不足,连一个孩子都吃不饱。我就先喂小玫,我儿子在一旁饿得哇哇哭。我看着心里难受,只能给他喂点米汤。我不能让小玫饿着呀。人家把孩子托付给咱,到炮火连天的战场浴血奋战,出生入死,才保证咱们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那些日子,我天天关注着来自朝鲜战场上的消息,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们能平安归来。慰问团的同志到朝鲜,我托人打听他们的消息。从前线回来的人说,见到了小玫的父亲,在朝鲜正指挥打仗呢。我们盼啊,盼啊,可直到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仍没见到他俩的踪影。
“有一天,志愿军的首长拿着这个茶缸到了我家。我这才知道,他们夫妻俩双双牺牲在战场。小玫他爸是团长,本可以在防空壕里指挥,可他身先士卒亲临战场指挥,不幸被敌人的炮弹炸开了肚子,肠子都流了出来。他把肠子塞进肚子,还要继续指挥,后来被担架强行抬下来,没等抢救就牺牲了。
“小魏在抢救伤员中,突然一架敌机飞来,扔下一串炸弹。她一下子扑到伤员身上,用身体护住了伤员,可她自己却再没有起来。小魏牺牲时还不满二十二岁。那场战争真是残酷啊!多少志愿军的将士献出宝贵的生命。我一看到小玫,就想起她的父母,他们咋就……”
方母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不时咳出血来。泪水在满是沧桑的脸上肆意流淌着。我想让她歇会儿,可又不忍打断她。此时的方母一定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埋藏二十几年的真情全部吐露出来。我也急于了解方怡玫真实的身世。我探着身子默默地注视着她,继续倾听着她的诉说:
“小玫是烈士的遗孤,我们非常疼爱她。有点好吃的,先给她。别人家孩子的衣服都是小的捡大的穿剩下的,我们家却是先给小玫做新衣服。三年自然灾害那么困难,我们都没让小玫饿上一顿。小玫这孩子真懂事,从小就知道帮家里干活。我们给她买好吃的,她总是让给哥哥。她哥哥也特别喜欢她。上小学时,见有人欺负她,她哥哥挺身上前保护,有一次竟被几个淘气孩子打得鼻口出血,吓得小玫躲在哥哥身后哇哇哭。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我儿子就报名参了军。可没过几天他爸爸却被扣上顽固不化走资派的帽子关押着。后来,又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儿子在部队表现突出,可因政审不过关入不了党。后来在珍宝岛战斗中牺牲了,连个烈士都不是。唉,儿子当时还不到二十岁呀。听到这个噩耗,小玫哭得死去活来,我心里难受,还得劝小玫。可我忍不住啊,咱娘俩抱着哭成了一团……”
方母已泣不成声,泪水顺着她鼻翼旁的深沟流下来,滴落在被子上。她一阵眩晕,无力地闭上眼睛。
“大姨,大姨……您醒醒,醒醒……”我惊恐地呼喊着,声音都变了调。良久,方母才慢慢地睁开眼,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刚才我见到她爸了,她爸在叫我呢。我真的不行了。小玫,她是个……苦命的孩子。我把她……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对她……好……啊……”
“大姨,您放心吧,我一定……”我再也忍不住了,热泪刷地流了下来。
方母头一歪,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我大惊失色,不停地摇晃她的肩膀拼命地喊:“大姨,大姨。”
任我怎么呼唤,方母再也听不到了。
“妈,我回来了。”方怡玫呼地推开门,跑了进来。
“姐——”我抬起泪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方怡玫甩下背包奔到方母床前,大声喊着:“妈,女儿看您来了。”
方怡玫见母亲紧闭双眼面白如纸,预感到了什么。她见母亲没有一丝反应,忙用手贴近了方母的鼻子,惊得她“啊呀”一声,昏厥了过去。
“姐……姐。”我喊叫着,急忙掐她的人中,一通忙活,方怡玫这才缓过来神。
她扑倒在母亲的身上哭泣着:“妈,女儿来晚了,您咋不等着女儿呀。”
“姐,你咋才回来?大姨临终前还惦记着你呢。”我哽咽着说。
“剑峰,”方怡玫抬起泪眼看着我,“我收到电报没跟队长打招呼就赶回来了,可还是晚了。我真是不孝的女儿呀。”她懊悔地拍打着床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方怡玫蓦地发现那份写有方父上吊自杀的公函,惊愕地瞪大眼睛。她抓住公函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爸爸呀,你死的好惨啊……妈,你是被可恨的公函给害死的呀,这是怎么啦?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丢下女儿不管哪……”
方怡玫哭得呼天抢地,她死死抱住母亲的身体,使劲摇晃着,如注的泪珠落在方母苍白、冰冷的脸上。
我强忍悲痛扶起她说:“姐,光哭也不是办法呀,别哭坏了身体啊。”
“剑峰。”方怡玫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她紧紧搂着我,大滴的泪珠滴到我的脖子上,淌到我的胸口上,她的双肩不住地颤抖,身体软的像棉花团。
我劝方怡玫在这儿守着,自己径直来到所里的革委会。革委会主任是个造反派头头,听我说完方母去世的经过,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不耐烦地打发了几个人,将方母的尸体拉到火化厂,连骨灰也没让留下。当天晚上,几个人来到方怡玫家,宣布了革委会的决定。因方母已死,这处房子由所里分配他人居住。方怡玫不仅失去了亲人,而且无家可归了。
次日凌晨,我和方怡玫满怀悲怨,无可奈何地又踏上了回盘锦的列车。
方怡玫的背包只装着父母留给她的唯一财产——黑钢笔和掉瓷的茶缸。
第五部分气氛不对(1)
第二十二章
我和方怡玫又匆匆回到了青年点。仅隔几天,我却觉得气氛不对头。
大家见我时,那怪异的目光里,分明让我感觉到特殊的冷漠和鄙夷。
第二天晚上,天阴沉沉,夜像怪兽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我被叫到小队部。
黄树山歪戴着草绿色军帽,这帽子其实是一个知青抢来送给他的。肥大的绿军装穿在他身上,就像小孩套着大人衣服,怎么也撑不起来。他敞个怀坐在炕沿儿上,小眼瞪着站在墙角的方怡玫。
我一怔,怎么方怡玫也在这儿?黄树山叫我俩来究竟啥用意?一见黄树山耷拉着个脸,像谁欠他八百吊似的,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白剑峰,”还没等我站稳,就听他尖着嗓子喝道,“前几天,你偷着跑回城里干啥去啦?”
干啥?这个“黄皮子”看样子对我回家有所怀疑,我不能让他看出虚实。
我一挺胸说道:“谁偷着跑啦?我向营长请假,回去照顾我妈。”我把头扭向一边,“咋的,我妈有病,就不准回去看看呀?”
黄树山尖声道:“你咋连个屁也不放就走了?胆儿成是大了。”
我瞥他一眼说:“当时你没在屋,我只好到营长那儿请假。不信问营长。”
“你小子挺能耐呀!屁大点事儿找营长,这不是隔着锅台上炕吗?”黄树山瞪了我一眼,“怎么,方怡玫家来电报,你妈也跟着有病?你唬谁呢?”
“不信你可以到沈阳调查去呀!”我理直气壮地说。
“你以为母会相信你那套鬼话?不定哪天到沈阳查出来,看你小子咋办?”黄树山那双鼠眼放着贼光,“你回沈阳到方怡玫家去了,是不?”
“是啊,”我知道此事瞒不过去,索性承认。方母病成那个样儿,我看看有什么错?我说,“我回趟家不容易。听说方母病危,顺便看看有啥不对?”
“嗬,你还有理啦?你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上?方怡玫啥家庭你不知道哇?”黄树山拿起一封公函在我眼前晃了晃,“方怡玫她爸拒不交代问题,畏罪自杀。她妈到死都不与丈夫划清界限。这是什么性质,你不知道吗?”
啊,这公函咋又发到这儿了?我的心猛然一颤。正是这公函加速了方母的死亡,现在对其唯一的女儿也不放过,还寄到了青年点。
顿时,困惑、迷茫伴着恐惧像咆哮的洪水冲荡着我的脑海,我只觉耳膜嗡嗡作响。看来,厄运真的要降临了。我不安地瞅着方怡玫。
黄树山突然又转过脸,眼露凶光对方怡玫道:“方怡玫,你胆儿成是肥了,不请假就偷着往家跑。”
“我……妈都病成那个样子,我回家……看看我妈,有什么错?”方怡玫战战兢兢说得断断续续,“可我连我妈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方怡玫啜泣着,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我内心一阵酸楚。我真恨不得揪住黄树山痛打一顿。这“黄皮子”也太没人性了。方怡玫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他还这样对待她,简直太不像话了。
我心里愤恨不平,目光里射出一股厌恶,被黄树山发觉了,他瞪着眼睛紧紧盯着我。我俩就这样目光对峙着足足有一分钟。瞪得我眼珠发酸,这才眨了眨眼,将目光转向别处。
“你回去好好反省,写个检查交上来。”黄树山对我说,“看你的表现了。”
我巴不得早点离开,至于检查吗?鬼才写呢。爱咋咋的。我走到门口又转过头冲方怡玫说:“走哇,队长不是让回去吗?还站在这儿干啥?”
方怡玫胆怯地望着黄树山,欲动又止。
“白剑峰,母让你先走,你甭管别人。母还问方怡玫啥态度呢?”黄树山说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薄嘴唇。
“那好,我先到外面等你。”我故意对方怡玫说。实际上怕黄树山趁屋里没人,对方怡玫有什么不轨行为。
我走出屋,悄悄地凑近窗前,见黄树山伸个脖子手比划着,听不清他嘟哝些什么。方怡玫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低个头,默不作声。
看样子,黄树山不敢在小队部太放肆,我站了一会儿,见黄树山始终没靠近她,这才放心地回到宿舍。
灰暗的伙房里烟雾袅袅,辛辣的劣质烟味弥漫整个空间,全连的人都集中到这里。我和方怡玫站在地当间,接受大伙儿的批判。
这回是黄树山亲自主持。他用手正了正军帽,故意挺了挺胸,尖着嗓子喊着:“今天,母们全连在这里召开一个批判会。批判啥呢?对方怡玫和白剑峰擅自回沈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进行批判。方怡玫的父亲抗拒无产阶级专政,自绝于人民。可方怡玫呢?不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白剑峰竟偷着跑去看方怡玫的母亲,同方怡玫站在一个立场,串通一气,俩人穿一条裤腿还嫌肥。他们狼狈为奸,竟敢和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其结果必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母们贫下中农、革命的知识青年,决不能心慈手软,要揭露他们的丑恶灵魂,把他们批得比臭狗屎还臭,才能巩固母们的红色政权,你们说,母说的中不中?”
“中。”人群里发出参差不齐的应和声。
我低头听着黄树山这一套开场白,心里很不舒服。他平时满嘴脏话,今天却不时冒出一些时髦的语言,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就因为我没写检查,才惹怒了他,拉我在这儿陪方怡玫挨批判。
崔红英带头发言。她的语言比起黄树山更具有煽动性。她上纲上线,分析方怡玫的思想根源,分析当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全连同志提高警惕,擦亮眼睛,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同“封、资、修”作坚决的斗争。
我低头站在地上,觉得似有无数稻尖麦芒扎得我脸红心慌,恨不能有个地缝立刻钻进去。
紧接着大伙儿你三言他五语地纷纷发言。那犀利刺耳的语言,如狂风暴雨般向我们袭来。有质问,有怒斥。我真不明白,这些人咋把当年红卫兵揪斗走资派的劲头用到我们身上来了。方怡玫做了什么坏事,非得批倒批臭?我不过是看看方母,怎么就变成了与阶级敌人同流合污,成了人民的对立面?我感到委屈,感到冤枉。我想分辩,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