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9-红碱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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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没用凉水洗过脸,这儿的水凉得让我受不了。手伸进脸盆就像伸进冰窟窿里,冷得钻心刺骨。刷牙时,那凉水刺激得牙根都发酸、发麻,仿佛无数根冰针扎向口腔。
我翻出兜里的饭票数了数。这成了我每次打饭前的一个必要程序。在家时从未在吃饭上算计过,这回独自在外不能不考虑。来了近一个月了,后天才能发下月的饭票。我数了数,勉强可以维持到后天。这儿的伙食极清淡,菜汤里见不着油珠,能数出的仅有几片菜叶,大伙儿形象地称之为“军舰汤”。饭盒里的饭菜搅在一起像猪食,呼噜呼噜几下就扒拉进肚,总像没饱。周庆福长得瘦小,可饭量却挺大,每天饭票都花冒。我劝他计划着花,他却总吵吵饿了睡不着觉。我们这肚子就像个无底洞,总也填不满。这些老青年可怎么过来的?别说整天累得拽猫尾巴上炕,就是吃不饱饭的劲儿,都让人难受哇。
我拎着饭盒刚走近伙房,就听里面乱哄哄的。门口围着一堆人,有人敲着饭盒叮叮当当地跟着起哄。我走近探头一看,不禁心头一颤。一个蓬头垢面小脸尖瘦的青年站在伙房中央,他耷拉个脑袋,脖上挂着两只盛泔水的破铁桶。这不是周庆福吗?一伙人对着他像斗地主似的连踢带打,骂骂咧咧。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眼皮肿得老高,一定挨了不少打。我悄悄问身旁的同学谢元庭,谢元庭凑近我的耳朵说:“刚才这小子趁伙食长没注意偷了两天的饭票,被人逮着了。”
我打了一个寒噤。这个周庆福平时蔫啦吧唧的咋还能干这事儿?饭票不够也不能偷哇,多给我们新知青丢脸。唉,这个没骨气的家伙。
达子拨开众人,上去踹了周庆福一脚。脸一沉怒斥道:“妈的,真没出息,跑这儿当贼来啦。丢人不?这回扣你十天工分。”
周庆福身子一趔趄,小声说:“连长,我饭票没了,想借两天的。”
“什么他妈的借,你这是偷。全连要都像你这样食堂还不早黄啦。”达子瞥了他一眼,“看你刚来这回饶了你。再有下次非把你送专政队关三个月。滚吧。”
周庆福这才哆嗦着摘下脖上的泔水桶,灰溜溜地钻出人群。
我打完饭稀里糊涂地吃着。想到周庆福的狼狈相,只觉脊梁骨直冒凉气。
天刚放亮,上工的哨声骤然响起。老农队长黄树川出于安全和进度的考虑,没安排我们新知青上脱谷机,只让我们几人将脱谷下来的稻草背到几十米远处的稻草堆。
黄队长强调了一遍“要注意安全”。随后,达子将闸刀一推,脱谷机顿时轰隆隆地转起来。霎时,脱谷机上稻粒飞溅,像散落的金色雨点,刷刷地打在地上。脱谷机前,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堆儿稻粒。黄队长带着几个男知青在另一块平地上扬场。一个个木锨将撮起的稻粒向空中扬去,成堆的稻粒变成了好看的扇面形,借着风势,将混在其中的草屑等杂物分离出来。
女知青们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不清面容。口罩上粘满飞溅的稻粒。她们每人背着两捆稻草,从后面望去,像爬行的蜗牛。
男知青穿着的棉袄,大都剐出一个个口子,翻露出来的棉花粘满稻粒。我心想,这要是扫下来,差不多有一斤,磨成米也够一人吃一顿的。
我要显出比女同学能干,便背起四捆稻草,像背座小山。垂在背后的稻草撞击着脚后跟,走起来磕磕绊绊。我偷眼一瞧,邱玉明和周庆福只背两捆。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迈着小碎步,像个小脚老太太。
这活也不轻,刚走几趟,脸上的汗就下来了。衬衣贴在身上湿漉漉的,棉帽里汗津津的也不敢摘下来,怕风吹着感冒。除了中午吃饭休息了一会儿,我们一直熬到天黑才收工。
吃完晚饭,我刚要烧炕,达子马上通知我们,为了抢进度,从今天开始,全连分成两班轮流夜战。我、周庆福、谢元庭和三个女同学被安排头一班,现在就去场院夜战。
场院上,灯火通明。脱谷机的上方临时扯了电线,接着好几个500瓦的灯泡。老知青在脱谷机前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灯光下,一双双手敏捷地完成各自的工序,一绺绺稻子在脱谷机上飞快移动,显得有条不紊。只一瞬间,稻子便分离成稻粒和稻草。这些看起来机械枯燥的动作被他们做得如此娴熟、轻巧。
达子拿着木锨在闸刀开关周围的空地上转悠,不时撮起散落在地上的稻穗。稻草有些潮湿,连接脱谷机的钢轴上缠绕了很多稻草,飞快地甩成一个个黄色圆圈。平时老知青经常从轴上跨越。达子没少警告,但他们仍不在乎。
突然,一个圆形金属物闪着亮光弹到地上。这时一个女知青飞快地向这儿跑来。连接轴缠着稻草飞快地旋转着,她并不理会,抬腿就跨。达子刚好发现,惊得大叫:“别跨呀,危险!”即刻用手中的木锨猛地钩下闸刀开关。
第一部分垂头丧气(3)
可是已经晚了,这位女知青就在跨越钢轴时,上面的稻草已死死缠住她的裤脚。开关虽被拉下,但钢轴的巨大惯性仍然将她甩倒。她顿时来了个“嘴啃地”,脸重重地撞到冻硬的地面上。
“韦翠花。”大伙惊叫着赶忙放下手中的活,一齐围了上来。达子亲自赶着停在场院的马车,由郎晓忻护送拉到营里卫生所。
我来到韦翠花摔倒的地方,眼见地上的稻粒已染上斑斑血迹,心里一阵痛楚。我下乡后最先认识的女知青就是韦翠花。她主动为我缝补烤煳的褥子。晚上铺褥子时见到那块补上的红布便想到她。她那双热情真诚的大眼睛,那关切直爽的话语,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在一小堆稻粒中,找到她掉下的那个圆形金属物,原来是一枚毛主席像章。我用手擦拭着,小心揣进棉袄的内衣兜。这是她最心爱的,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她。
有人到小窝棚拿来一把镰刀,一点点剔下缠在钢轴上的稻草。这时我才感到后怕。曾听达子说过,别的点就有知青不注意,被脱谷机绞了手指,甚至有的被绞住胳膊,造成终生残废。幸亏达子发现及时,如果再晚关一会儿电门,韦翠花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绪,一排的男生排长李冬生招呼大家继续干活。
脱谷机又轰轰地转起来。气氛忽然变得异常沉闷,大家默默地一直干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指导员领着另一班人来接班,我们才疲惫地回到青年点。
我惦记着韦翠花的伤情,顾不得休息,径直来到她的宿舍。我敲门进了屋。韦翠花闭着眼睛靠在被垛上。头上缠着白纱布,上嘴唇点着红药水,发紫的嘴唇涂上红色,像抹了一层口红,原本红扑扑的脸显得有些苍白。
“翠花,你看谁来啦!”郎晓忻轻声说道。
“哦,小白呀,快坐吧。”韦翠花睁开眼说。她一张口,我发现她的门牙缺了两颗,也许是嘴漏风吧,吐字不如以前那样清晰。
“怎么样?伤的严重吗?”我平时见女的就腼腆,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
韦翠花强忍痛苦,朝我笑笑。她抿着嘴说道:“还好,只磕掉了两个门牙,以后怕是要影响市容了。”
“影响市容倒不怕,是怕影响你在小白心中的美好形象吧。”郎晓忻诡秘地冲我笑笑。我觉得她的眼神不如韦翠花坦然,有一种说不好的轻浮。
我很少这样近距离地与女青年面对面说话。郎晓忻也许是一句玩笑,想逗韦翠花开心,可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我将目光从韦翠花脸上移开,却不想又落到了郎晓忻的脸上。她面色微黄,脸庞不大,眉毛稀少,但看上去黑黑的成细弯的柳叶状,明显是用什么描过的。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眼睛不大,瞳孔有些发黄,看人的时候,眼珠的转动放射出一种故作妩媚的神情。
我受不了这种眼神,低下了头。
韦翠花也看出来了,冲郎晓忻说:“人家才刚出校门,看你把小白说的不好意思了吧。”
我抬头看着韦翠花,从棉袄的内衣兜里掏出毛主席像章递了过去。郎晓忻一把抢过去,说:“让我戴几天吧。”
“什么你都想要,”韦翠花用手推她一下,“戴几天可以,千万别弄丢了。”
“你放心吧。”郎晓忻兴奋地将像章戴在胸前,美滋滋地摇晃着头,眼珠不住地转动,“怎么样,精神不?像个毛主席忠实的红卫兵吧。”
“像。”我随口说。
“小白,干活时千万要小心,别像我似的。”韦翠花关切地对我叮嘱着。仿佛受伤的不是她,而是我。
冷霜月出来送我。在学校时我们两班只隔一道墙,那时我和她都是班级的宣传委员。晚上在教室的黑板报上写大批判文章,她常过来跟我学美术字。她夸我的文笔好,尤其羡慕我的字。我平时在班里极少与女同学说话,可每次她来,我觉得与她谈话并不拘束。
后来,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尽管老师喜欢我,但迫于形势的压力,还是撤了我的宣传委员。我当时情绪极低落。从那以后,冷霜月再没机会与我接近。几次在走廊相遇,我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一直到下乡前,我们再没有单独在一起说过话。
也许,是上苍的有意安排,让我们在这个地方再次相遇。为避风也为了有个说话的机会,我们不约而同在房山头站住了。
冷霜月忽闪着大眼睛,关切地询问着她班的几位男同学是否适应环境。我介绍了黎义鸣等同学的生活情况。当说到周庆福与我挨着睡觉时,她的眼睛一亮,问:“他还是那样不爱吱声吗?”
“跟别人是不大爱说话,可跟我有时还能唠几句。”
“你看他情绪怎么样?”
“挺消沉,尤其在伙房被打后,见谁都抬不起头,你说他咋能干那事?”
“唉……”
我瞧了她一眼说:“看样子,你俩关系不错。”
“你想哪儿去了。”冷霜月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一个班的同学,家离的又近,就不兴问问呀?”
我没再吱声。
韦翠花真要强,第二天又戴着口罩来到了场院。达子让她休息几天,她说:“现在脱谷大会战这么忙,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我哪儿呆得住哇。”
她脱谷的速度极快,下来的稻草也多,这可苦了我们几个背稻草的新知青。平时往返一次,我们能休息几分钟。现在没有了喘气的机会,一趟接着一趟,累得我们筋疲力尽。但看到韦翠花带伤上阵还这样猛干,便觉得自己跟她比差远了。再说跟脱谷比,这活没什么危险,应该知足了。
脱下的稻草越来越多,稻草垛随之越堆越大。稻草垛之间留有几米宽的空隙,既背风又寂静。休息时,我们都爱到这里。用稻草在四周堆成一人多高的堵墙,遮挡住人的视线。躺在里面暄腾腾暖乎乎。抬头看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也有几分惬意。每次休息只有短暂的十分钟。哨声响起时,虽没歇过乏,但也要立刻从里面爬出来。
那天晚上,我背稻草来到了草垛旁,隐约听到里面有悄悄的说话声,便轻轻放下稻草往回返。当我再一次背着稻草走来时,见从那草垛里钻出俩人,一前一后拉开了距离。走在前面的人,我认出是周庆福。后面那人脸上捂着大口罩,看不清面容。那个人见我走过来,躲闪着急速向脱谷场走去。我低头背着稻草,心中好生纳闷:跟周庆福在草垛里说悄悄话的人会是谁呢?这个周庆福平时看上去挺老实的,怎么下乡没几天就跟哪个女青年拉扯上了?
第一部分垂头丧气(4)
我腼腆又固执的性格,大概是父亲严厉的家教所致。小时候,父亲对我管教极严。限制我出去玩,整天让我练毛笔字,记日记,完不成就训斥我,有时还打我。我一度憎恨他,可现在我明白父亲是想让我从小打好基础,将来好有出息。他是恨铁不成钢啊!“文革”开始后,尚慕春的父亲因解放前加入过国民党被当作潜伏的特务揪斗。尚慕春当天就站出来揭发父亲,毅然断绝父女关系,一时间在学校引起轰动。可我却做不到。尽管我也要求革命,可我竟鼓不起勇气与父亲划清界限。从感情上讲,我不忍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前途,在父亲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我的内心真是既矛盾又痛苦啊!从此,我在班级里备受歧视,变得郁郁寡欢。
如今,在异地他乡,周庆福尚能有一位女青年与他亲密接触,而我却形单影只,像一只受伤离群的孤雁,凄苦冷寂。
晚上,我躺在炕上,身边的周庆福蒙头缩进被里,不知在干什么。下乡后我们俩经常在一起,加上性格相近,晚上睡觉时便唠嗑解闷,彼此关系比其他同学自然要近一些。
周庆福的举动令我感到好奇,我悄悄掀开他的被,冲他“嗨”了一声。他一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见是我,才松了口气,他说:“我以为是谁呢?”我看见他耳朵上插着耳机正在听收音机。这个收音机有三个波段,其中有两个是短波。
我推了他一把:“哎,猫被窝听什么呢?”
“听样板戏。”
“样板戏天天播,我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你还听那干啥。”
“呆着没事,听着玩呗。”
“哎,”我一本正经地说,“问你点儿事儿,你可得说实话呀。”
“啥事儿呀?”周庆福关掉收音机,望着我。
我盯着他:“那天在场院的草垛里,你跟哪个女青年在一起?”
“没有哇。”他脖子一梗。
“得了吧,我背草刚到那儿,听见一个女的正跟你说话,我差点把稻草扔进去,你想唬我!”
“你问这干啥?我哪圪垯做错了。”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不觉冒出了地道的沈阳话。
“是冷霜月、尤金珠、尚慕春,还是哪个老知青?”我问。
他眼珠子翻了翻,瞅着我说:“你说是谁?”
我瞥他一眼:“我问你呢,到底是谁?”
“我不像你,个头标准,体形又好,浓眉大眼,白白净净的招人稀罕,还有人给补褥子。咱小眼厚嘴唇,个头还不到一米七,整个一二等残废。谁能看上咱哪?”没想到他竟冒出这套嗑,反倒奚落起我来了。
“行了,我不问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我装作生气的样子,转过身子不再理他。
周庆福也不吱声,又蒙上大被,一定是被半导体里的广播吸引住了。
脱谷已接近尾声,我们不用打夜班。晚上烧完炕,坐在褥子上,打发着寂寞的时光。营里在室外的电线杆上安装了两个高音大喇叭。每个宿舍都透风,那喇叭里的广播声便像无数个飞行的针,顺着各种缝隙挤进屋内,钻入人们耳中。每星期大约播两个晚上,由营里的兼职女播音员播放《盘锦日报》的新闻和各连送去的稿件。刚开始我听着还觉得新鲜,后来感觉总是那些套话,枯燥乏味。南炕的老知青似乎都不怎么听。凑在一起扯闲淡。这天晚上,他们谈论起青年点里的女青年,讨论谁漂亮。
有人说,韦翠花长得还行,脸蛋像红苹果,大眼睛,性格也开朗,只是腰粗了点儿。这时立刻有人反驳说,原先看还可以,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