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引(1)-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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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该是惊恐和愤怒的混合吧!
他手上的长剑,软弱地垂了下来,剑尖触到石阶板铺成的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他的目光随着剑尖望去,越过那一对绝美男女的尸身,停在一双穿着福字的腾云履的脚上。
第一部分惊遇(4)
于是他的心便“怦”地跳了一下,几乎不敢往上移动自己的目光,因为这双脚竟是笔直地站着的,“难道这里竟然还有活人吗?”
他的脚步生硬地向后面移动着,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缓缓向上移动……
一个瘦削而颀长的白衫身形,紧紧地贴着这六角小亭的朱红亭柱,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掌,五指如钩,抓在亭柱两侧的栏杆上,手指竟都深深陷入那朱红色的栏木里,但是他的头,却虚软地垂落了下来。
“他也死了。”管宁长长一叹,“只是他没有倒下来而已。”
望着这具死后仍不倒下的尸身,他不禁又是呆呆地愣了半晌,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双鞋子,已经踩到那片鲜红的血渍上了。
一片浮云,掩住了月光,本已幽黯的大地,此刻便更觉苍凉。
星白如月,月白如风,只有地上的血渍……血渍该是什么颜色呢?
那垂髫童子囊儿,手里兀自捧着那方石砚,顺着他主人的目光,也是呆呆地,望着那具死后仍没倒下的尸身,望着他身穿着的那件洁白如雪的长袍,腰间系着的那条纯白丝绦。
“这人生前,也该是个极为英俊潇洒的人物吧?”只可惜他的头是垂着的,因而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他当然也绝没有走上去仔细看看的勇气。
而管宁心中,却在思忖着另一个问题。
“蓝袍道人,跛足丐者,黑衣老人,红衫夫妇,再加上这白袍书生,一共不过十五人而已。但那大厅中的茶碗,却有十七个……那么,还有两个人呢?这两人难道就是杀死这些人的凶手?但这两人却是什么人呢?是此间的主人?抑或是客人?唉——此刻这些人全都死了,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些问题了。”
他目光一扫,暗叹着又忖到:“这些尸身生前想必都是游侠江湖的草泽豪士,如今却都不明不白地死了,连个埋骨之人都没有。我既遇着此事,好歹也得将他们的尸身埋葬起来,日后我若能寻出谁是凶手,究竟是为着何事将这些人全部杀死,究竟谁是谁非——其实能将这许多人都杀死的人,虽然具有杀人的理由,手段也够令人发指的了。”
此事虽然与他无关,但这生具至性的少年,此刻却觉得义愤填胸,一时之间,心中思潮所至,俱与此事有关。
月升愈高,亭中的阴影,也就越发浓重,由东方吹来的晚风,从他身后笔直地吹了过来,哪知——
风声之中,突地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这笑声犹如尖针一般,刺入他背脊之中。这阵刺骨的寒意,刹那之间,便在他全身散布了开来。
他大惊之下,拧腰错步,倏然扭转身形,目光抬处,只见亭外的石阶之上,缓缓走下一个身穿五色彩衣的枯瘦老人,瘦骨嶙峋,犹如风竹。顶上头发,用根非玉非木的紫红长簪插做一处,面上高颧深腮,目如苍鹰,一动不动地望在管宁身上。
此情此景,陡然见到如此怪异的人物,管宁胆子再大,心中也不禁为之泛起阵阵寒意,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剑尖拄在地上,发出一阵阵极不悦耳的“丝丝”之声,与那阴森的冷笑声相合,听来更觉刺耳。
这身穿彩衣的枯瘦老人,垂手而行,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动作,瘦长的身躯,却已由亭外缓缓走了进来。
管宁努力压着心中的警惕之情,微挑剑眉,大声喝道:“你是谁?这些惨死之人,可是你杀死的?”
那枯瘦老人嘴角微微一牵动,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杀意,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掌,向管宁当胸抓去。
只见这双黝黑枯瘦的手掌,指尖微曲,指甲竟然卷做一团,管宁心中一寒,手臂微抬,将手中的长剑平胸抬起。哪知这枯瘦老人突地又是一声冷笑,指尖指甲电也似的舒展开来,其白如玉,其冷如铁,生像是五柄冷气森森的短剑。
管宁大惊之下,再退一步,只见这双手掌,来势虽缓,却将自己的全身上下,全都控制住了,自己无论向何方闪避,都难免被这五个森冷如剑的手指,戳上几个窟窿。
刹那之间,他闪电般地将自己所学过的武功招式,全都想遍,却也想不出任何一个招式,能够挡住这一掌缓缓的来势。
情急之下,他猛地大喝一声,右手猛挥,青光暴长,将手中长剑,全力向这犹如鬼魅一般的枯瘦老人挥了过去。
哪知剑到中途,他只觉全身一震,手腕一松,不知怎的,自己手中的长剑,便已到了人家手上。
却见这枯瘦老人一手捏着剑尖,轻轻一挥。这柄精钢百炼的长剑,竟被折成两段,“当”的一声,青光微闪,捏在那枯瘦老人手中的半截长剑,被他轻轻一挥,竟齐根没入亭上的梁木之中,只留下半寸剑身兀自发着青光。
管宁性慕游侠,数年之前,千方百计地拜在京城一位著名镖客的门下。学剑三年,自认剑法已经有了些功夫,此刻在这枯瘦老人的面前一比,他才知道自己所学的武功,实在犹如沧海之一粟,连人家的千万分之一,都无法比上。
只可惜他知道得嫌太迟了些。这枯瘦老人的一双手掌,又缓缓向他当胸抓了过来,他心中长叹一声,方待竭尽全力,和身扑上,和这彩衣老人拼上一拼。虽然他已自知自己今日绝对无法逃出这诡秘老者的掌下,但让他瞑目等死,却是万万做不到了。
哪知,就在他全身气力将发未发的一刹那,他身侧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阵劲风,夹着一团黑影,劈面向那枯瘦老人打了过去。
枯瘦老人双眉一皱,似乎心中亦是一惊,手掌一伸一缩,便将那团黑影接在手里,入手冰凉,还似带着些水渍。
第一部分惊遇(5)
他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暗器,俯身一看,原来却是一方石砚,方自暗骂一声。却见眼前掌影翻飞,已有一双手掌,劈头盖脸地向自己击了过来。掌风虽弱,招式却极刁钻,他的武功虽炉火纯青,竟也不得不微闪身形,避开这双手掌击向自己面门的一招两式。
这一突生的变故,使得管宁微微一怔,定睛望去,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闪电般向枯瘦老人击出两掌之人,竟是自己的贴身书童囊儿。
那枯瘦老人身形微闪之后,袍袖一拂,便将面前的人影震得直飞了出去,闪目望处,却见对方只是一个垂髫童子,心中亦是大奇,半晌说不出话来。
囊儿前出一招,身形便被人家强劲的袖风震飞,心下不禁暗骇:“此人武功,确实高到不可思议。”连退数步,退到亭栏之侧,方自隐住身形,口中却已大声喝到:“你这老鬼是什么人,为何要加害我家公子。”小小的胸膛一挺,竟又大步向那枯瘦老者走过去了,眼珠睁得滚圆,方才的那种畏缩之态,此刻在他面上,竟也一丝一毫都不存在了。
此刻管宁心中,却是又惊又愧,他再也想不到这个自己从京城西郊冰天雪地中救回来的垂髫童子,竟然身具武功,而且还比自己高明得多,却从未在人前炫耀出来,自己才只学会两三路剑法,便已自负少侠。一念至此,心中羞惭大作,呆呆地怔在当地,几乎抬不起头来。
那枯瘦老人目光微睨管宁一眼,便箭也似的,注在囊儿身上,却仍然没有说话。囊儿眼珠一转,大声又道:“我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和你素无仇怨,你为什么一见就要害他,你年纪这么大了,却对一个后生晚辈下起毒手,难道不害臊?”
枯瘦老人突地冷冷一笑,尖声说道:“你方才那招龙飞凤舞是从哪里学来的?金丸铁掌杜仓是你的什么人?”声音尖锐,犹如狼嗥。
囊儿面色一变,但眼珠一转,瞬即恢复常态又道:“你也不要问我的师承来历,我也不会告诉你,反正我家公子不是武林中人,只是为了游山玩水才误打误撞地走到这里来的。你们江湖中的仇杀,和我们根本无关,就算这些人是你杀死的,我们也不会说出去,你今天要是放我们走,我一定感激你的好处,今天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
枯瘦老人神色微微一动,冷笑道:“你这娃儿倒有趣得很,我老人家本也不忍害你,只是——”
右掌突地一扬,方才接在手中的石砚,便又电射而出,囊儿只觉眼前一花,还未来得及体会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势如奔雷的石砚,便不偏不倚地击在他的面门上。
枯瘦老人一无表情地望着囊儿狂吼一声,缓缓倒了下去,冷然接口又道:“只怪你们走错了地方。”
目光凛然转向那已扑向囊儿身上连连痛呼的管宁:“老夫只得心狠手辣一些了。”
随着话声,他又自缓缓走向管宁,瘦如鸟爪般的手掌,又伸了出来。
管宁眼见这方渐成长、本愿享受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的幼童,竟为着自己,丧失了性命,心中但觉悲愤填膺,突然长身而起,满含怨毒地望着这冷酷的魔头,只要此人再走前一步,他便会毫无犹疑地和身扑上。
哪知这枯瘦老人目光转处,全身突地一震,眨眼之间,面上便满布惊恐之色。脚步一顿,肩头微晃,突地倒纵而起,凌空一个翻身,电也似的掠了出去,只见那宽大的彩袍微微一飘,他那瘦如风竹的身躯,便消失在亭外沉沉的夜色里。
管宁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虽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但究竟初入江湖,遇着此等诡异复杂之事,本已茫无头绪。哪知这事的演变,却越来越奇,莫说是他,便是江湖历练比他更胜十倍之人,也无法明了此事的究竟了。
他茫然怔了半晌,心中突地一动,回过头去,心头不禁又是蓦地一跳,全身的血液,几乎也为之停顿下来。
那垂首而立的白袍尸身,此刻竟抬起头来,一双深深插入栏木中的手掌,也正自缓缓向外抽出。夜色之中,只见此人眉骨高耸,鼻正如削,面色苍白得像玉石所雕,一丝血渍,自发际流出,流过他浓黑的眉毛,紧闭的眼睑,沿着鼻洼,流入他颔下的微须里。
这苍白的面色,如雕的面目,衬着他一身洁白如雪的长袍,使他看来犹如不可企及的神像。
但那一丝鲜红的血渍,却又给他带来一种不可描述的凄清之意。
管宁目瞪口呆,骇然而视,只见这遍体白衫的中年文士,缓缓张开眼来,茫然四顾一眼,目光在管宁身上一顿,便笔直地走了过来。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今日已卷入一件极其神秘复杂的事件里。是福是祸,虽然仍未可知,但此刻看来,却是已断言是祸非福的了。
这白袍文士,人一苏醒,便向自己走来,定然亦是对自己不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一个局外人忽然插入此间,自然难怪人家会对自己如此。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索性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地,静观待变。
哪知这中年文士走了两步,突地停了下来,目光一垂,俯首寻思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管宁又是一奇,却听他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
第一部分惊遇(6)
猛地伸出手掌,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声音越来越大,突地拔足狂奔,奔出亭外,奔下石阶,只听得他仍在高声呼喊着。
“我是谁……我是谁……”叫喊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沉寂。
于是本已茫然的管宁,此刻更犹如置身黝黑深沉的浓雾之中,摸不着半丝头绪,只觉自己平日对事物忖度的思考之力,此刻却连半分也用不上。心胸之中,被悲愤、哀伤、自疚、诧异、惊奇、疑惑……各种情感堵塞得像是要裂成碎片似的。
此事原本与他毫无关系,然而,此刻却改变了他一生命运。在当时他走过那座小小的独木桥的时候,这一切事,他又怎能预料得到呢?
蓦地——
他身侧响起一声轻微的呻吟之声,他连忙回过头去,俯下身子。
倒卧在那并肩斜倒在亭栏之前的一对红衫夫妇前面的囊儿,面门满是血渍,挺直的鼻梁,亦被击成血肉模糊。
此刻,他正勉强地张开了眼睛,望了管宁一眼,见到他还是好生生地活在自己的面前,血肉模糊的面上,便绽开了一丝喜悦的笑容,似乎极为安慰。因为,自己的死,终于有了代价。
管宁只觉得心中所有的情感,在这一瞬之间,全都变成浓厚的悲哀,两滴泪珠,夺眶而出。
冰凉的眼泪,流在他滚热的面颊上,也流入他炽热的心。
他仍任它流下来,也不伸手试抹一下,哽咽着道:“囊儿,你……你何必对我如此,叫我怎么报答你。”
囊儿面上的笑容兀自未退,断续地说道:“公子对囊儿的大恩……囊儿一死也报答不完,这……这又算得了什么。若没有公子……囊儿和大姐早就冻死、饿死了。”
他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身躯,但此刻他心中是安详的。因为任何痛若,他都能面带笑容地忍受下。接着又道:“只要公子活着,囊儿死了算得了什么,但是……囊儿心里却有一件放不下的事。”
管宁强忍哀痛,哽咽接道:“囊儿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我一定替你做好,就算那件事难如登天……不过囊儿别怕,囊儿不会死的,像囊儿这么乖的孩子要是死了,这世界还算得了什么世界。”
囊儿凄然一笑,悄然合上眼睛,默默地停了半晌,接着又道:“囊儿死了,希望公子好好看待囊儿的姐姐,囊儿的姐姐也很乖,公子以后要是娶了亲,就……就叫囊儿的姐姐侍候公子的夫人。公子以后若是没有喜欢别的女孩子……就喜欢囊儿的姐姐好了,唉——大姐对囊儿真好,可是囊儿却永远不能看到大姐了,大姐,你会伤心吗?”
管宁方自忍住的眼泪,此刻便又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过度的悲伤,已使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囊儿又张开了眼睛,只见他不住地点着头,嘴角便又泛起一丝笑容,微声地说道:“囊儿还有一件事,相求公子,公子一定答应囊儿,囊儿的……”
他这两句话说得极快,但说到一半,便停止了,竟已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份笑容,因为他的生命虽然短促,却是光辉而灿烂的,他生得虽然困苦,死得却极安乐。他不会亏负人生,人生却有负于他……
人生,人生之中,不是常常有些事是极为不公平的吗?
伏在囊儿的尸身上,管宁哀哀地痛哭了起来,将心中的悲哀,都和在眼泪之中如泉涌地哭了出来。有谁能说眼泪是弱者所独有的?勇敢的人们虽不轻易流泪,但当他流泪的时候,却远比弱者还要流得多了!
他也不知哭了多久,肩头突地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心头一跳,回头望处,却见那白袍文士,不知何时又已站在他身后,带着一脸茫然的神色,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问道:“我是谁?你知道吗?”
痛哭之后,管宁只觉心中空空洞洞的,亦自茫然摇了摇头,道:“你是谁,我怎么会知道,不管你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