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传-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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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之先生生于世传“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的遗传性;虽自幼进新式的学校,还能自修“汉学”,至今不辍;又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兼治文学、哲学,于西洋哲学史是很有心得的。所以编中国古代哲学史的难处,一到先生手里,就比较的容易多了。
蔡先生给胡适这部著作以很高的评价,指出它有四种特长:第一是证明的方法,即是说他的《大纲》用汉学家的方法,考实哲学家生存的时代,遗著的真伪,及所用的辩证的方法,“为后来学者开无数法门”。第二是扼要的手段,即是所谓“截断众流,从老子孔子讲起”。第三是平等的眼光,即摒除正统与非正统的观念,既不是儒非墨,也不是墨非儒,而认为“老子以后的诸子,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短处,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是很平等的”。第四是系统的方法,即是用发展的观点,系统的方法,研究哲学流派,使其“一一显出变迁的痕迹”,“递次演进的脉络”。
不久,在《答林君琴南函》里,蔡先生又说:
胡君家世“汉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之,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于清代乾嘉学者。⑦
第四部分:在新文化运动洪流中 1917…1921教“中国哲学史”(2)
蔡元培这样高度赞扬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就当时学术界的情况来看,决非溢美之辞。而蔡氏以前清翰林出身和北大校长的地位,对胡适著作的这种热情肯定和赞扬,无疑是对胡适的极大支持,也是对学术界新思想和新成果的极大支持。
据冯友兰先生回忆,胡适的这部《中国哲学史大纲》,在当时看来,还有很特别的一点: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哲学家们的哲学思想,无论有没有新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用注释古代经典的形式表达出来,所以都把经典的原文作为正文,用大字顶格写下来。胡适的这部书,把自己的话作为正文,用大字顶格写下来,而把引用古人的话,用小字低一格写下来。这表明,封建时代的著作,是以古人为主。而五四时期的著作是以自己为主。这也是五四时代的革命精神在无意中的流露。⑧
蔡元培、冯友兰两位先生的见解,自然都很有道理。除此之外,我认为《中国哲学史大纲》,还有另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本书全用白话”,并采用新式的“句读符号和他种文字符号”,即新式标点符号。这在我国学术史上,应该说是一个创举。⑨当时又正在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守旧的人们以为,提倡白话者,大约都是不会写文言文,不能读古书的人,故要借白话以藏拙。不料《中国哲学史大纲》竟全用白话和新式标点,提倡白话的胡适竟能读古书,而且“了解古书的眼光,不让于清代乾嘉学者”,这不啻是对守旧派国故家们的一种示威,增强了白话文运动的声势。
《中国哲学史大纲》一出版,便不胫而走,轰动一时,不过两月就再版了。随着这部书的问世,胡适真是“暴得大名”,不仅在北京大学的讲坛上站稳了脚根,而且在中国学术史上也占得了一个位置。
年轻的胡适教授,对青年学生的吸引力和影响力,于是也更大了。1918年12月3日,北大学生成立“新潮社”,便约请胡适为顾问。第二年1月,即刊出《新潮》杂志,成为《新青年》的一个得力助手。新潮社的主干,便是前面提到的傅斯年。
他原来也是“黄门侍郎”,即是守旧的国故大师黄侃(季刚)先生的得意门生。胡适也承认他学问根柢不错。后来傅氏倾向于新思潮,到1919年,便完全转变到新文化阵营一边来了。当时陈独秀还有些怀疑,曾向周作人说:“他们可不是派来做细作的么?”后来的事实证明,不仅不是“细作”,而且正说明新文化及倡导者们的思想、学问、文章,对有志青年的巨大吸引力,且为新文化营垒增添了一批年轻有为的生力军。⑩傅斯年从那时起,便投效胡适门下。1920年初,便因胡适之力,官费出洋,留学于英国伦敦大学和德国柏林大学,得到了深造的机会。傅斯年到英国后,曾给胡适写信,中说:
先生自提倡白话文以来,事业之成就,自别人看之实在可惊,然若自己觉得可惊,则人之天性,本是以成就而自喜,以自喜而忽于未来之大业。所以兴致高与思想深每每为敌。人性最宜于因迫而进,而惯怠于实至名归之时。……我在北大期中,以受先生之影响最多,因此感极,所念甚多。愿先生终成老师,造一种学术上之大风气,不盼望先生现在就于中国偶像界中备一席。
这样的直言规谏,也可以见出他们师生相契,真成了莫逆的朋友。
后来,新潮社的傅斯年、罗家伦一班人,在政治见解与学术思想上都追踪胡氏,亦步亦趋,是所谓“胡适派系”的中坚;又终于都在大陆解放前夕,逃亡海外,埋骨在台湾孤岛上。这都不是偶然的,然而是后话了。
① 参看冯友兰著《三松堂自序》,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12月1版,第200页。
② 顾颉刚《古史辨?自序》,北京朴社1926年9月再版,第36页。
③ 见胡适1952年12月20日在傅斯年逝世两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傅孟真先生的思想》,载《胡适言论集》甲编,台北华国出版社1953年4月版,第95~96页。他在这次讲话中,还充满感情地说道:
我这个二十几岁的留学生,在北京大学教书,面对着一班思想成熟的学生,没有引起风波。过了十几年以后,才晓得是孟真暗地里做了我的保护人。
④ 同注①第215页。
⑤ 1978年以来,笔者曾经在一些学术会议上,谈到胡适的贡献及其历史地位的问题,肯定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是用西方近代的科学方法:来整理和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史的第一本著作,筚路蓝缕,与《白话文学史》同样具有开创的意义;而在今天看来,又同样难免幼稚之处,并且同样是未完待续的“半部书”。
近年读到冯友兰先生的《三松堂自序》,其中评及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也说:
在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中,在中国哲学史的研究方面,出版了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书,那就是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胡适于1917年到北京大学,暑假后开学,他就担任了哲学系一年级的中国哲学史这门课程。当时印发讲义,到1919年2月,就正式出版了《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在这部书前面有蔡元培写的一篇序。(中略)蔡元培给这部书以这样高的评价,就当时学术界的水平来说,并非溢美。(第213~214页)
第四部分:在新文化运动洪流中 1917…1921教“中国哲学史”(3)
冯先生是我国哲学界的著名学者,他如此批评,使笔者得了一个有力的支持。冯先生对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还有许多精辟的分析与评论,读者可参看《三松堂自序》第213~217页。
⑥蔡元培《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序》,见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2月版,卷首。现收入《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9月1版,第187~189页。
⑦蔡元培《答林君琴南函》,作于1919年3月18日,载同年3月21日《北京大学日刊》第338号;3月18日及4月1日《公言报》;《新潮》杂志第1卷第4期,1919年4月1日出版。现收入《蔡元培全集》第3卷,此处引文见第271页。
⑧同注①第215~216页。
⑨胡适之前,有梁启超先生用“新文体”写作政论和学术文章,但那只是浅近文言,或介乎文言与白话之间的改良体。到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才是正式用白话和新式标点写作的第一部学术著作。
1918年7月15日,胡适作《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凡例”,共四条。第三条说“本书全用白话,但引用古书,还用原文”。第四条是“本书所用的句读符号和他种文字符号,列表如下”。共列符号12种,并有说明及例句,基本上与今日所用的标点符号无大的差别了。
⑩参看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一二八 每周评论(上)”。
《胡适来往书信选》,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5月1版,上册,第106页。
第四部分:在新文化运动洪流中 1917…1921赞扬毛泽东和孙中山(1)
五四运动,开始是青年学生的反帝爱国运动,“外争国权,内惩国贼”。6月3日以后,上海工人罢工,商界罢市,爱国运动迅速波及全国,发展成为中国各阶层人民彻底反帝反封建的伟大革命运动。
经过这场政治运动的推进,新文化统一战线迅速扩展,新文化运动的声势更加壮大。新的社团,新的报刊,不断涌现。胡适曾经在《每周评论》上兴高采烈地介绍说:现在新出版的周报和小日报,数目很不少了。北自北京,南至广州,东从上海苏州,西至四川,几乎没有一个城市没有这类新派的报纸。……现在我们特别介绍我们新添的两个小兄弟,一个是长沙的《湘江评论》,一个是成都的《星期日》。①
《湘江评论》,是毛泽东所创办的著名刊物。1919年7月14日创刊。它与上海的《星期评论》、成都的《星期日》一样,都是在《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影响下办起来的。不仅形式上完全仿照《每周评论》;在宣传新思想,抨击黑暗方面,也取一致态度。所以胡适称它们是《每周评论》的“小兄弟”。《湘江评论》虽然只出了五期,就被湖南军阀张敬尧查封没收了,但影响所及,成了五四时期全国著名的周刊之一。
毛泽东在青年时代,曾经崇拜过康有为和梁启超。到长沙以后,读了《新青年》,就转而钦佩胡适和陈独秀了。他曾回忆说:
《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杂志,由陈独秀主编。我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个杂志了。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他们代替了已经被我抛弃的梁启超和康有为,一时成了我的楷模。②
1918年9月,毛泽东来到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北京。他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做过助理员,见过陈独秀,很受他思想的影响;也去拜访过胡适,希望胡适能支持湖南学生的斗争。③1919年5月,毛泽东回到湖南,就领导学生运动,成立了湖南学生联合会,创办了《湘江评论》。毛泽东回湖南以后,曾经给胡适写过几封信,现存的一信如下:
适之先生:
在沪上一信,达到了么?我前天返湘。湘省自张去,气象一新,教育界颇有蓬勃之象。将来湖南有多点须借重先生,俟时机到,当详细奉商,暂不多赘。此颂教安④他编的《湘江评论》这个刊物出版不久,胡适便注意到了,并热情地给予介绍和支持。胡适肯定“《湘江评论》的长处是在议论的一方面”,又特别赞扬毛泽东写的《民众的大联合》等文章,指出:
《湘江评论》第2、3、4期的《民众的大联合》一篇大文章,眼光很远大;议论也很痛快,确是现今的重要文字。还有“湘江大事述评”一栏,记载湖南的新运动,使我们发生无限的乐观。武人统治之下,能产出这样的一个好兄弟,真是我们意外的欢喜。⑤
由此可见,当年毛泽东曾把胡适当“楷模”,胡适也很看得起毛泽东。而后来两人却走了根本相对的两条路。历史就是这样地不讲情面!
对于孙中山先生领导创办的《建设》杂志,胡适也很重视,也在《每周评论》上作了介绍。
《建设》杂志,是1919年8月在上海创办的。孙中山在《发刊词》中揭橥杂志的宗旨是:
鼓吹建设之思潮,展明建设之原理,冀广传吾党建设之主义,成为国民之常识,使人人知建设为今日之需要,使人人知建设为易行之事功,由是万众一心以赴之,而建设一世界最富强最快乐之国家,为民所有,为民所治,为民所享者,此“建设杂志”之目的也。⑥
胡适觉得《建设》的宗旨是很好的;而对照创刊号上发表的中山先生的《发展中国实业计划》,认为“《建设》的前途是一定很能满足我们的期望的”,因而赞扬说:
在这个“盲人瞎马”的时代,而有这种远大的计划和主张,可算是国内最可使人满意的事。⑦
当时孙中山正在倒霉的时候。他“护法”不成,反而被南北军阀赶得无地容身,⑧只好躲在上海,潜心著作他的《建国方略》。《建设》杂志上发表的《发展中国实业计划》,便是这《建国方略》的物质建设部分,表现了他要把中国建设成一个现代工业化强国的伟大理想。尽管其中不无空想及对帝国主义的幻想,却诚如胡适所说,是一个“远大的计划”。⑨但是,统治国家的军阀官僚们,只把胡混当作实行,而把计划当作无用。他们攻击孙中山是空谈的“理想家”,甚至“党人亦起异议”,说孙先生的主张“理想太高,不适中国之用”。⑩众口铄金,一时风靡,都反对孙中山的实业计划。真是一个“盲人瞎马”的时代!就在这个时候,胡适站出来称赞孙中山的计划和主张,他的识见是多么难得!而孙中山及其党人又该多么感激啊!
此前不久,《孙文学说》由上海华强印书局出版。中山先生曾命廖仲恺寄五本书给胡适。请胡适在《新青年》或《每周评论》上,“对此书内容一为批评”。胡适膺命写了一篇书评,详细介绍《孙文学说》的要旨和内容,指出“这部书是有正当作用的书,不可把他看作仅仅有政党作用的书”。他又称赞中山先生说:
中山先生是一个实行家。凡是真实行家都有远见的计划,分开进行的程序,然后一步一步的做去。没有计划的政客,混了一天算一天,嘴里说“专尚实际,不务空谈”,其实算不得实行家,只可说是胡混。中山先生一生所受的最大冤枉就是人都说他是“理想家”,不是实行家。其实没有理想计划的人决不能做真正实行家。我所以称中山先生做实行家,正因为他有胆子敢定一种理想的《建国方略》。
第四部分:在新文化运动洪流中 1917…1921赞扬毛泽东和孙中山(2)
孙中山的这本《学说》,正是担心他的《建国方略》大计划,“再被国人视为理想空谈”而写的。胡适如此称赞他为“实行家”,“有理想的实行家”,自然正中下怀,因而视为知音,十分感激。廖仲恺在致胡适的信中转达说:
中山先生在《每周评论》上读尊著对他学说的批评,以为在北京地方得这种精神上的响应,将来这书在中国若有影响,就是先生的力量。孙中山对胡适也很关心。这年6月,陈独秀被捕;秋天,《每周评论》被封,传说胡适也被北洋政府拘捕了。当时有人再三要求孙先生打电报营救陈胡。孙中山没法答应,说“你们要我发电报给谁?”恰巧这时候,徐世昌、段祺瑞派许世英作代表,到上海见孙先生。孙就乘机提起胡适和陈独秀被捕的事,对许说:
独秀我没见过,适之身体薄弱点,你们做得好事,很足以使国民相信我反对你们是不错的证据。但是你们也不敢把来杀死;身体不好的,或许弄出点病来,只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