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梦与现实-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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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种现象产生原因的意见,在前面关于苏曼殊的诗作中已经谈过
了。
罗瘿公(惇曧)《壬子正月十二日作》云:
夜半惊闻戍卒呼,
咸阳一炬变榛芜。
① 《思旧集》卷十六。
① 《读胡仲旧诗有感》。
饱飏今识鹰难养,
非种谁言蔓易图。
辇下已成胠箧尽,
道旁空见窃钩诛。
九门禁夜行人断,
萧瑟春城冷月孤。
这是咏当年袁世凯为了不愿离开北方地盘,故意造出来的北京大抢
劫案的。作者虽不能深揭其奸,但也不失为对那大丑闻保留一种可信的
史料了。
罗瘿公《辛亥九月任公自日本须磨归国,相见于辽东,旋同还须磨》
第三联云:
百年此日并哀乐,
一姓何当问废兴。
落句,从现在看来是一种常识,但是在晚清北京士大夫中,却不失
为一种大胆的思想了。
人的某些固有的情感反应,虽然往往很顽固,可是如果有某种重要
的思想主宰其心,那么,它也是可以转变的。这种情况,不但是我们所
容易经验到的,过去的诗人,也往往在诗作里客观地表现了它。例如梁
鼎芬句云:
平生好幽居,
闻雨动凄怨。
浏浏竹间来,
昨宵独无闷。
草木歇薰煮,
禾麦发新嫩。
有如脱枷扭,
宽政不汝困。
书词尚皇媿,
民命重缱绻。。。①
作者素来是讨厌下雨的,可是,天旱了影响到人民的收成,就使他
对于雨声有了不同的情感反应。这自然只是一个例子罢了,在精神现象
上,这种情形是很常见的。
王安石《即事》七律第三联云:
佳招欲复杯中渌,
丽唱仍添锦上花。
上句用杜诗“喧呼且复杯中渌”,下句却分明是用俗语“锦上添花”
(另一句或作“寒炉添炭”)。但是注释家李璧却咬定荆公“未必本此”,
而另外引用了卢氏杂记一段关于宫锦的记载来敷衍。这种地方,最有力
地说明前代文人对于民间文化的阶级成见。其实,诗中融入一些民间谚
语,在宋代诗人的作品里并不是很少见的,像陈后山、苏轼等人的作品
就是好例。
解放前,有人指摘民间文艺因求押韵导致用语不通,举出了“地平
①
《公定太守书耒,喜得雨数寸,复报此诗》(《节庵先生遗诗》卷四)
川”等为例。我当时也颇以为然。后住北方,到各处旅行,常听说“平
川”一词,意犹“平地”,始知自己对于祖国语言所知道的太鲜少。近
读杨万里《过波子迳五十余里,乔木蔽天,遣闷》(绝句五首之一)云:
山穷喜见一平川,
不似林中不识天。
知宋人已经早把它写进了诗里。
又陆游《汉宫春》词(《初自南郑来成都作》)开头云:“羽箭雕
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更可见这个词在那时的流行程度了。
新文化运动发生后,林纾曾给北大校长蔡元培一信,攻击新文化运
动领导者的过激言论及文体改革。那封信和蔡的答书,后来成了研究这
段文化思想史的人所常引用的文献。
但林氏在这时期中(1918),曾做了几首五言古风(题目是《岁暮
闲居,颇有所悟,拉杂书之,不成诗也》)。其中一首,是谈他的第四
个儿子读经书的,开首几句云:
举世尽荒经,
人人咸坐朽。
昌言一无忌,
美恶变舜纣。
小壮薹拢
叛道诋守旧。
吾力非孟韩,
安足敌众口?
这是攻击新文化运动主张的,与致蔡氏信及小说《荆生》,同样可
以见出这位卫道者的反对进步和一种无能为力的心情。不过一般文学史
家、思想家很少注意到这个材料罢了。
郁达夫与清代诗人厉鹗关系是相当密切的。他曾经以厉氏在湖州娶
月上的故事为题材,写作了《碧浪湖的秋夜》。又曾经到杭州西溪法华
山去寻找过他的坟墓。因为没有找到便做了下面一首颇致景仰和眷恋之
情的绝句:
曾从诗纪见雄文,
直到西溪始识君。
十里法华山下路,
乱堆无处觅遗坟。①
这些都是已经发表过的材料,稍为留心达夫文献的人大都知道的。
但是,达夫跟厉鹗的关系,并不止此。我近来重读《樊榭山房诗集》,
觉得达夫旧诗的气息跟厉诗也是相当凑泊的,这不仅像《毁家诗纪》里
的某些篇章的情调,且极像厉氏的悼亡姬等诗。
又达夫论诗说:“。。(不过)像那些文丐的什么诗选,什么派别,
我是不大喜欢的。因为他们的成见太深,弄不出什么艺术作品来”。这
种话跟厉鹗在《查莲坡蔗塘未定稿序》上所说,“诗不可无体,而不当
有派”一类的主张,分明是有相当关系的。自然,我们不能忘记,达夫
的诗和他的诗论,自有时代的印记和个人的因素在起作用,不能都归结
于前人的影响。但上面所说的那种情况,至少可以说是文学思想上的受
到启发或者彼此共鸣吧。
中国过去文人,咏花的诗很多,但是所咏主要就是梅、菊、兰及牡
丹、芍药之类,咏菜花的却很少见。这里多少透露着他们身份的局限和
兴趣偏颇的消息吧。
厉鹗有《城北泛舟看菜花》七律一首,第二、三联说:
连畦金粉雌雄蝶,
十里斜阳子母牛。
北郭不来游女赏,
东风多属野人收。
颇能写出菜花的情调和与游人的关系。但措词优雅、温婉,这也许
正是它的好处和自然局限吧。刘过诗喜用《列子》六■的典故,如:
不因此日沧溟近,
一钓哪能得巨■?①
安得长竿入我手,
翩然东海钓■归。这种修辞现象,大概是跟作者那种豪迈思想和诗
作有深切关系的。
刘过《呈王山义》二绝之一落句云:
岁寒老树虽荒寂,
会有腊戏春到时。
这也是雪莱“严冬既已到来,阳春其尚迢遥?”的意思。
东坡晚年在海南所作《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
三首之一云:
半醒半醉问诸黎,
竹梢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
家在牛栏西复西。
这首诗自然并不是什么高作,但它颇能写出当时的实景。清代封建
文人纪昀(晓岚)却批道:“牛矢字俚甚”。因为在他看来,像“牛矢”
这类字是入不得诗的。但是,我们却觉得东坡在这些地方是高出于过去
一般文人的。因为他觉得在什么地方,应该用什么词,就使用它,并不
管它雅不雅。这也正是我们所惯说的现实主义的态度。
1956 年夏,我与冯至、朱光潜等文艺界同人,赴西北旅行。途中作
绝句数首,中有一首云:
荞麦花红山雪丽,岭南无此好风光。
诗刊出后,读者来信质问,谓荞麦花“白”,不应说“红”。其实,
荞麦花有红、白二种,我在玉门归途所见的,确实是遍地红花。
近偶读吴虞《秋水集》,他在新繁所作绝句中有云:
朝日初升凉露满,
野田荞麦遍红花。
正是一证。又于右任《民治学校园杂事诗》中也云:
荞花如血棉如雪,
① 《寿建康太尉》。
② 《观白鹭州风涛》。
① 山,指祁连山。
早不躬耕计已非。
也是例证。
定庵诗爱连用“箫、剑”二词,如“怨去吹箫、狂来击剑”之类,
不一而足。这两件东西对于龚氏志士、诗人的两种身份都是很有象征意
义的。近代诗人,如柳亚子等,也爱沿用,以其心情有共鸣也。但“箫、
剑”连用,读者多以为单龚氏所独创,有些注者亦以为然。近读龚鼎孳
(芝麓)《人日同古久诸君作》七律,第三联云:“吹箫仗剑非无事,
辟谷封留总此身”,知龚氏实有所本。但不知芝麓语更有所出否?
苏轼句云:
暂着南冠不到头,
身随北雁与归休。
诗的好坏姑且不论,但是意思却是表现得相当明白。纪昀批评说:
“不到头”三字不妥当。其实不过苏氏用了民间语言,不合于封建士大
夫要求雅训的特别胃口罢了。这种在诗中运用口语的例子,唐人诗里便
早有先例,如李山甫《上元怀古》起联云:
南朝天子爱风流,
尽守江山不到头。
诗词咏物,须有寄托,才使人读了感觉意味深长。如果光咏物品本
身,即使很工巧,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杜甫咏马说:
所向无空阔,
真堪托死生。
陈维崧咏鹰说:
人间多少闲狐兔,
月黑沙黄,
此际偏思汝。①
读了都使人神志竦动。因为其中有关于人生、社会的寄托在也。
辛亥革命时,柳亚子在南京政府工作,诗友苏曼殊在寄给他的信中,
有下面两句诗:
壮士横刀看草檄,
美人挟瑟看题诗。
柳氏颇喜欢这两句诗。我们读者颇想知道它的出处,但始终找不到
什么线索。初日偶读《唐诗鼓吹》,见独孤及古别七律第三联云:
佳人挟瑟漳河晓,
壮士悲歌易水秋。
可能苏氏的诗是从这两句套出来的。但是它对柳氏当时的思想感
情,很有一种写照作用。【附记】
60 年代后期至70 年代中期,在我国,实为狂风冻雪时代(作为一个老知识分子,我除了受
批判、写检查之外,就是劳动及赋闲。但我又是个闲不得的人,因此,往往乘闲泛览着古典诗词
集子——这本来是我自幼养成的、最感兴趣的事。偶有所见或所感,就随手写在纸片上。日积月
累,这种纸片居然成袋。“四人帮”倒台后,有时也想加以整理。但是,因为忙着这、忙着那,
结果还是让那鼓鼓的纸袋长期闲躺在书橱的角落里。
近日杨占升同志,热心为我编纂文艺理论集子。他颇有穷搜细觅的豪兴,因为知道我有这
① 《醉落魂》。
堆被搁置了的诗话稿子,就取去抉择一番〔约略存三分之一〕。所选定稿,由同学们代为誊正,
最后由我自己略加校订。结果就是这篇稿子。
我从少年起,就爱读古今人诗话。只要能够入手,决不放过它。有的本子多年来不知读过
多少遍。到现在一入眼,还感到滋滋有味,(例如王士祯那部量少而味永的《渔洋诗话》)我在
壮年和老年时期,一再用这种传统的、简便的形式写述自己关于诗歌的观感,这不能说是没有缘
故的。但是,由于才识局限等关系,成就鲜薄,对于那些前贤们,不免深感到惭愧罢了。
1992 年1 月17 日于北师大宿舍鲁迅诗话(七则)
阻郁达夫移家诗的异文
我曾经和郁达夫是邻居。那是1933 年他从上海移居杭州东城的时
期。他所住的房子,原来是个尼姑庵,他花钱把它买了,后来把它扩建
一番,自署“风雨茅庐”。那时我在一个大学里教书,寓居恰好在尼姑
庵的旁边,因此,经常有往来。他那个小客房,自然是很熟悉的。鲁迅
写给他们的这首诗《阻郁达夫移家杭州》)的条幅,正挂在放着茶几和
靠椅的那面墙壁上,在另一面墙壁上挂的却是柳亚子写赠他的一首七绝
的条幅。
我到现在还记得鲁迅这首七律的末二句的文字是:
何以举家游北地,
川原浩荡足行吟。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差误(我多年来,一直是这样记忆着),那么,
这跟一般所传的一些本子,文字上显然是有出入的。它存在着异文。现
在我们所看到的关于这首诗的本子,有《鲁迅日记》、《集外集》、《鲁
迅诗稿》等,这些本子在这诗的末句的文字上互有异同(上句也有异文,
但不是我们这里所要谈的)。《日记》和《诗稿》,首二字都作“风沙”,
《集外集》作“风波”。但是,我在郁家所看到的,这二字却作“川原”,
而且上句的末二字,不是“旷远”,而是“北地”。这两处异文,是过
去编辑者和注释家都没有提出过的。
关于这种异文的产生,大概鲁迅是在上面花费了艺术的匠心的。写
给达夫的诗幅上的词句,在创作过程上,可能是比较原初的。稍后,他
想想,上句“北地”这个词有些欠确当,因为当时中国“北方”也在国
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下,政治环境并不一定比杭州等处好,所以把它改作
没有确定地域的“旷远”,因此,下句首二字(原来的“川原”)也相
应地改了(改为“风沙”,又改作“风波”)。他的《日记》的记载(不
一定就是当天写的,事情忙,可能一两天后再补写),怕就是根据这种
修改的结果。自然,这只是我一时的揣测罢了。
在鲁迅所作的旧诗里,异文的例子是常见的。它一方面说明诗歌这
种体裁的创作,要求文字上作更严格的推敲,另一方面表明鲁迅在这种
创作上态度的认真(虽然他自己并不特别重视这方面的作品)。
《自嘲》次联与唐、徐诗句
清初诗人唐允甲(坞耕)《来鹤亭怀古》七律第三联云:
残花野蕨围荒砦,
破帽疲驴避长官。
颇能写出乱后的荒凉景象和作者那种兀傲的性格。王渔洋(士祯)
很欣赏它,认为它和徐渭的下引一联相似(按,见《渔洋诗话》,但检
查徐文长集子,未见这联)。
疲驴狭路愁官长,
破帽残衫拜孝陵。鲁迅《自嘲》次联云:
破帽遮颜过闹市,
漏船载酒泛中流。
这和上两联在内容上、形式上都有些相近的地方。但是,它强力地写出
艰危的处境和闪耀着讽刺的锋芒,足以激起读者强烈的回响。这是唐、
徐的诗句所不能比拟的。
《答客诮》与《虎顾众彪图》
鲁迅在30 年代初,很爱幼小而有些淘气的海婴。因此,招来了一些
旁人不一定是怎样恶意的讥笑。他们认为像鲁迅这样钢铁般的战士,也
应该那样怜爱小孩吗?鲁迅为了“回敬”这种看法,作了一首《答客诮》: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
关于这首诗,像他的其他诗篇一样,自50 年代以来,有着许多注释
家的注释和解说,对于这诗的后两句,不但句里比较不通俗的古方言“于
菟”,被注明它的意义和出典,有的注家,连“兴风狂啸”和“回眸”
等句也一一注出来了。但是却没有注家考出这两句诗意思的来源。大家
似乎都认为它完全是鲁迅凭空想象的结果。老实说,我过去诵读这首诗,
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近日因为思考诗歌的表现问题,重新检读了清人伍涵芬所编辑的《说
诗乐趣》,无意里发现《答客诮》下联的出典。该书卷八,引明人解缙
所作《虎顾众彪图》诗云: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这明明是《答客诮》下联诗意的根据。但
是,《答客诮》虽是一种戏作,诗人仍然是有他自己明显的作意的。大
概,他为了表现自己的那种意旨,一时刚好记起(或看到)解缙的诗,
觉得很可以用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所以就把它采用了,使它融化在自己
的诗形里,成为自己创作的一部分。它不是生吞活剥的抄袭,而是把它
融化并且发展了——如用“兴风狂啸”描绘老虎,用“回眸时看”代替
“一步一回顾”。
诗人不但要善于运用恰当的典实,还要能进一步陶熔它、锻炼它,
使它为自己新的诗意服务。鲁迅与海涅
我们现在不能确切知道,鲁迅是从哪一年开始接触到诗人海涅的著
作的。但是,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他用古诗体翻的两首海涅情诗,据说
是1906 年所译。那时候,他从仙台医专辍学回到东京,热心搞文艺活动,
并继续学习德文。
后来,他书架上放有海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