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门纪事-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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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姑当然是个好女人,漂亮、大气,草根的出身和赤手打下天下的经历令她超脱了寻常女子的娇俗,她管着一帮男人,所以懂男人的心,让他们与她相处十分舒服,但对于沈光,这些是不是就够了呢?在后来的十年里,二姑娘不止一次的见过红姑苦读诗书,对那个血腥夜晚记忆全无的红姑究竟是怎样看待那场她印象中没有进行的喜典的呢?她怎样解释沈光的毁约?对于没有见过的事,二姑娘只能用想的,她偶尔会想象十年前的红姑是以什么样的眼光和心情去看为沈光研墨倒茶的深雪,每一次,想象的结果都不会太愉快。
世间事,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浑浑噩噩也能这么过下去,哪一天突然两只眼都睁开了,结果是鱼死、网破。
“听红姑说深雪也曾向二姑娘出手,二姑娘毫不介意?”曹洪问。
“我只是遭池鱼之灾。”
“那疯女怕不会就此罢休?”
“这个你倒可放心,今后十年,深雪也和过去十年一样,除了找沈公子,没什么上心的,人不犯她,她不会犯人。”
“莫非二姑娘……”
“卷入江湖是非丧命是愚,不想卷入是非白白丧命是迂,”二姑娘说,“我虽不才,倒是不愚也不迂。”
“十年之后呢?”
“我反正是开门做生意的,那时若曹先生愿拿钱来再为深雪找个清静,我也不会不接诊。”
“十年又十年?”
二姑娘微微一笑:“曹先生,人一辈子,并没有几个十年。”
话说到这里,就要告辞了,曹洪言道:“二姑娘要赶路,我也不便多留,何不用过午饭,待我替二姑娘雇辆大车来再走?”
“多谢好意,午饭不必了,大车还真是要麻烦曹先生帮着雇上一辆,让车夫到沈公子坟上接我便是。”二姑娘拱手作谢。
曹洪闻言一楞:“二姑娘要去坟上?”
“曹先生不必同行,想我这次离开,若无接诊之事大概不会再来此地,当年的事我也算个旁观者,走之前去看看也算是对过去的了结。”二姑娘起身告辞。
曹洪送到门口,忽想起一事:“既然当年庄上种红鹞原是为了解我身上火毒,为何自那以后却不需要再食了呢?”
二姑娘眉尖一挑:“曹先生对过往之事还有疑虑么?要不要我替先生拨出脑后银针?”
“可拨出来?”
“以磁石加内力,方法得当的话是可以拔出来的。”
曹洪沉呤片刻,又问道:“那末不拔出来又如何?”
“老爷子手法精妙,不拔出来也不会对身子有何影响。”二姑娘答道,“至于十年后银针的影响会不会完全失效嘛,这个我也不知道。”
“就是说也有可能有些事是永远不会想起来了?”
“大概。”
“是否完全失效开春后差不多就知道了吗?”
“应该。”
“那末不拔也罢。”
“先生不想知道全部?”
“现时记起的已让我无比难堪,现下我只想过好眼前的生活,若想不起的不是好事,不如让它成谜。”
“你知道那不一定就会成谜。”
“若躲不过,也就只有既来之则安之。”曹洪脸色阴沉,“不管世人怎么想,但如今斯人都已去,我再愧也无用,便是以死相谢也不能有所补偿,倒不如活下去承受这些罪孽。”
“世人应该也没什么可说,死去一了白了,一个人孤独而清醒地活着,难说比起逝者是件幸运的事。”二姑娘看着曹洪的眼光之中同情要多些。
“二姑娘既知曹某过去的恶行,何以并无指摘之辞?”
二姑娘道:“比起一遇要决断之事就只会逃开的沈光,当年曹公子的举动虽然恶劣,但至少对人对已诚实。今日我等都能体谅深雪的失心疯而不与之计较,那么也就没有理由过于计较当年疯子曹洪的所作所为。”
曹洪说不出话来。
“我家老爷子说了:治人不治心,那么长时间他什么都没注意到,做为医者是他的错。”二姑娘抱着包裹向曹洪深躬行礼,“绯馆在这件事上对当年的众人都有亏欠,这个礼,十年前就该赔。”
朝天庄主人说的那座孤坟在曹家祖坟不远处,雪盖了土,看上去和新立的碑一样洁净,碑文上的名字刻得偏左,留出右边一块,恰好能容下另一个名字,一眼看去便知这是一个修葺甚好、正等待另一个灵柩的合葬墓。
二姑娘在墓前拿出女儿红,完完全全洒到坟上。
“开春后,那个人还会不会想把红姑葬过来可说不定。”二姑娘对坟里的人说,“把这个给你,也不算违了红姑的想法,反正她想的是叫曹洪的人。”
临走前,朝天庄主人给了坚持独行的二姑娘一些上坟的香烛,对于死者二姑娘向来是尊重的,于是把香烛点着,烧给坟里的人,“以后不会来了,若红姑将葬于此地,也算是事先烧给她。”二姑娘自言自语。
就着烛点香的时候,烛火腾的一跳,二姑娘笑道:“你是不是知道这香烛是沈光给的,所以不想受他的好处?算了罢,他无心地抢了你的一切,也把后半辈子赔给你了,两下算扯平。”
二姑娘拨开坟前烧纸处的雪,见土焦黑,是历年烧钱所致,由此可知这坟不缺香火。二姑娘不知道曹老夫人每年到这里扫墓时是个什么样子,若在曹老爷心中这墓里所葬的是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继子,老夫人又是怎样把他拖来的?她总会有法子,那应该是个很有手段的老夫人,二姑娘想。
过去的事过去了,留下了太多谜,就象二姑娘至今也不明白绯老爷子为什么就不能拒绝曹老夫人的要求,为当事人抹去那一夜的全部记忆。
老爷子身上有太多的谜,他在驾鹤西去的时候顺手携去了大半,在绯老爷子的一生中,有太多无法拒绝的人,这使他在与江湖向来关系划得泾渭分明的百年绯馆人中算得上是个异数。大多数时候,二姑娘并不想知道老爷子不能拒绝的原因,那或许牵扯到另外的一些故事而二姑娘并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没有那些故事,生活已经够复杂。
又或者,老爷子无法不介入这场恩怨是对曹洪最后发狂的负疚,做为治疗朝天庄那场无妄火灾伤害的医者,他治好了被烧的身,却忽略了被烧的心。绯老爷子一直都说他很悔,他说其实曹洪的病之前是有兆头的,可是那孩子掩饰得太好,而他也根本没注意到,所以直到带着二姑娘在内堂为红姑解毒,听到外面厅堂上的狂笑时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二姑娘尊重老爷子的医者父母心,可是,她想那是就算注意到也无能为力的事,那场火烧去的东西,对于曹洪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的。
他也曾是江湖上玉树临风的佳公子,家境富裕,与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子做着朋友,突然间一切都被一场莫明其妙的火毁掉,人们看他是用看丑八怪的眼光,家也烧成了焦土,虽则如此,日子忍忍还是能挺过去,但他没想到有一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大摇大摆的闯了进来。
曹老夫人若是知道有后来的事情大概再无奈也不会去沈园找沈光,这个自从老夫人年轻时离开沈园后就不曾有过联系的儿子也就不会搅乱曹家所有人的生活,但事实就是如此,沈光出现了,他就象以前的曹洪,俊美富有,而他的性格又是好的,不记仇,出力出资为曹家延医置房度过难关,待曹家的人也亲,这便很快得了所有人的喜欢,包括曹洪那个青梅竹马的朋友——沈光更加直接,所以他们就不仅仅只是朋友。若只是这些,还是可以忍,日子虽然过得郁闷,如果认命,也不是不能过下去,不然,稍有不满岂不就是以怨报德?所以还是忍、忍。
忍字,原是心上一把刀。
相恋的人和做朋友的人倒底不一样,磕磕碰碰总会有的,一个是朋友,一个是兄弟,于是那个因为毁容而早早失去参予机会的便自然被夹在其中,母亲是乐得看到兄弟和睦,父亲是受人恩惠只知要报,谁都认为他是最好的周旋者,可谁都没有问他是否真的愿意做这个老好人。他有时会无端变得暴躁,但马上就会收敛,事后又加倍对人好,所以就算是常常来复诊的老爷子,也只以为是病中的小脾气,直到发狂的那一天,当老爷子冲出内堂,看到用喜烛点燃新郎的曹洪时,才发现那并不是小问题。
二姑娘蹲在坟前,将黄纸点燃,她闻到碑前线香的香味,这味道并不算好,但比起记忆中的味道已经极佳。
那一日,当她不知所措地跟着老爷子跑到厅堂上时闻到的是一股焦臭,那是人被烧着的味道,她听到曹洪的高叫:“我那样珍视的人,保护得好好的人,你竟如此糟蹋!”那时他们并不知道沈光在被深雪打掉酒杯前已经喝下一口红鹞汁,这时候药性发作动弹不得,深雪是早被押了出去,堂中的家人和曹家的高堂并无一人能扯住要杀人的曹洪。曹洪要杀的,有沈光,也有他自己,老爷子后来说大概他从一开始就打算三个人共归于尽,当一个人忍无可忍发狂时,杀人和杀己都成了解脱。
二姑娘烧着纸,抬起头,看看碑上刻的“沈光”的名字,她想朝天庄现在的主人记忆大概到此为止,顶多再加上红姑被救活的后续,其实这样也不错,人的记忆若是太好,有时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当他选择用另一个身份活下去侍奉曹家二老时,要逃避的东西现在也不一定能承受得起。
一个人玩性大不是罪过,无心犯点小错那是谁都免不了的,但玩到让他人家破人亡,就算是无心之过,当真能原谅自己吗?更何况那本是自己的亲人?
曹老爷将手中的拐杖一下一下砸中曹洪头颅时沈光看到了吗?二姑娘相信他是看到了,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浑身被火所围,但红鹞汁再浓他也只喝了一口,不可能失去意识。他应该知道曹老爷是为了救自己才杀子的,如果不是那瘫着半边身子的老丈用尽全身力量攒上前,杖头击中曹洪的太阳穴,疯狂的曹洪已经将第二坛原本用来庆喜的酒泼在他身上。
二姑娘看看自己的手,她清晰地记得当跛着腿的曹老夫人哭喊着把还在击打的曹老爷抱拖开后,自己上前按住曹洪头上的伤口时,红血和白浆从手指间涌出的感觉。那时耳中充盈的,除了曹夫人的哭喊,就是曹老爷的怒吼:“孽子!孽子!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从小在绯馆学医,她不畏血,但从来没有这样觉得作呕,直到十年后的现在,二姑娘还能深深地感觉到心底的厌恶。她站起来,把倒完酒的小坛扔出去,小坛飞到远处,摔碎了,二姑娘注视着那些碎片,好半天,吸一口清凉新鲜的气,说:“岁岁平安。”
二姑娘看看堆着纸灰的焦土,忽然明白为什么当时在场的其他人能什么都忘掉,而曹老夫人却坚持让曹老爷还记得曹洪杀沈光的事——惟有那样,曹老爷才会年年来为这个被自己儿子杀掉的“继子”上坟,她要他来见儿子,哪怕只是以代子赎罪之心站在坟前!
二姑娘拍拍衣角沾的纸灰,慢慢向大道上走,有寒鸦从前面掠过,“呱”地叫了一声,二姑娘停脚看它,它落在一条枝上,也歪着脑袋看二姑娘。二姑娘撇撇嘴,说:“老爷子,你这是不满意么?”那鸦又是“呱”的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二姑娘瞅着它的影子,喃喃道:“托你的福,你托的最后一件事也算顺利结了。”
十年前的那一天发生了很多事,那天以后,人人都开始忘记,现在,也该轮到自己来忘记。
放眼看去,天地一片白,什么都被掩住了,没有丑的,没有脏的,只有白,远处朝天庄主人代雇的大车正辘辘而来。
二姑娘忽然觉得心里很轻松,她笑一声,说:“干净。”
(全篇完)
302007年10月28日 星期日 2:03:00 PM《香蝶作品集》 2007。8武侠系列·冬至·望春风
绯门纪事谷雨·春水流
过年之后,绯馆的二爷就一直呆在家里,与其说是呆着,不如说是赖着:一个人若在别处有份差事却不去做,成天光在自个儿老巢里游来荡去,用“赖”字自然要贴切许多。绯二爷就这么赖在家里,从雨雪纷霏到东风解冻,从寒梅吐蕊到杏花败了桃花儿红。
绯大爷对二爷说你这么游手好闲看着扎眼,如果是懒得做事就去玩点风雅把戏吧,比如说下个棋钓个鱼什么的。二爷正百无聊耐地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听见这话随口应道下棋乃机心之斗,钓鱼则有杀生之嫌,都是些个居心险恶的事儿,做它有甚好处?大爷想想也有些道理,就不再提起。
就这么混过了正月和二月,孟春过了是仲春,京城里的书信来催了几次,二爷每每看完不过笑笑,横扯缘由竖扯理,总能找到借口不挪窝。绯二姐问二爷:“你这是干嘛呢?”二爷反问道:“换了你,会往那水深火热的地儿跳吗?”
二姐知道二爷说的是啥事,年前几个重臣捋了皇上的龙须给下到狱里去,拔起萝卜总得带出些泥,京里的光鲜人物似乎很换了一批,而且似乎还没换完。二爷说:“京里的人现在忙着呢,咱何必去趟这混水?”二姐不怎么以为然:“你顶的不是个空衔吗?”“空衔也是个小医官。”“小医官也得选边站?”“不去我就不选边。”
过两天,二姐问二爷:“既然是个小医官,老不做事也行吗?”二爷心不在焉地看着蜜蜂追花逐叶,说:“我可不把自己太当个人物,医官又怎样?再大的官也不是不能缺的。华佗不是御医吗?被曹操一刀咔嚓,世上人没他治病也一样活到现在。”“所以说?”“所以说人还是把自己的日子过开心就好,天下人的事就由天下人自己操心去,别管那么多。”二姐点头,少顷,指着二爷的鼻子说:“自私!”二爷嘻嘻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自在。”
清明节后枝头的叶子开始疯长,这时节生气方盛,阳气发泄,生者毕出,萌者尽达,大嫂把二爷从屋里揪出来,塞给他一根钓竿,她说这样的日子是不可以弊在房里的,要发呆去外面发呆。二爷瞅着钓竿举棋不定,大嫂说不想杀生你可以不放饵嘛,其实就算放了饵,你们兄弟姐妹也没见钓上过哪怕一只蛤蟆。
二爷怀里抱着钓竿往河边上走,迎面吹过来的东风不是那么冷,道上来来往往些人和车,每个人看上去都精神十足。二爷踮着脚小心走过点缀了牛粪的泥岸,找一处河水回弯的地方铺下帕子,盘腿坐下放钩时二爷发现还是忘了带饵,于是考虑要不要去挖点小虫。一阵微风吹过来,吹动了身后身旁的几根柳枝,新抽的黄绿叶子拂在脖子上痒痒的,有一枝拂到鼻尖上,惹得二爷打个舒服的喷嚏,二爷心情突然很好,快乐地把鱼钩扔进水里,眨眼忘了去挖虫的事。
春日气象繁华,踏青的高士游女随着辘辘的车马声从身后远处的官道上偶尔行过,时不时可听见赶完集的农夫小贩边走路边大声用乡音闲扯,路上最多的还是走动时带着些微怪声的武人,他们或拉帮结派一堆人轰轰的走将来,或一个两个轻手轻脚的摸过去,二爷虽没回头也大概能听出怪声是金器与衣襟袍带什么的相卷相擦发出来,他想,这些应该就是所谓的江湖人。
虽不管事,二爷也不是关在箱子里什么都不闻不见的过日子,更何况这两天绯大爷兴致极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