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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3878-隐形伴侣-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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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沉落之后,原野在那片黛紫色的云霭下耐心等待了许久。漫冈的草尖尖上,闪烁着阳光未曾燃烧净尽的火星子。那一整个夏天,夜都是来得这么磨磨蹭蹭。直到它终于将那些金灰色的萤火虫,一只只收进自己的黑口袋,疲倦地匍匐歇息,浑蓝的天空才突然一下子不见了。    
    钻过围墙东头那个破土洞时,她的舌头死死抵住了自己的牙缝,唯恐那怦怦乱跳的心,    
    真会弄出什么动静。鼓鼓的帆布书包,蹭着洞壁啪啪直往下掉沙粒,在静悄悄的野地里,像军训实弹演习时落地的炸弹崩响。那会儿她浑身的毛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头上一对刷子似的小辫儿变得硬邦邦,好险没把她自个儿卡住在洞口。    
    一阵苦涩的蒿草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围墙外才有的青草味。她直起身子,望见那片空荡迷茫的旷野,模模糊糊,像一团弥散的浓烟。她深吸一口气,又袅袅地吐出去,站定了,惶惶四顾。    
    他在哪里?    
    凉丝丝的夜露,伏在密匝匝的草叶上,蛇一般地从脚脖上爬过,又缠在鞋面上,脚指头粘湿滞重起来。    
    他呢?    
    手电筒早已攥出了汗,一截刚刚洗净的紫皮甘蔗。假如按亮它呢,就只按一下。夜如此严厉陌生,吞没了树影和最后一线晚霞,连灰蓝的天空,连银白的星星,连油绿的风,连迅疾包围她的那些蚊子,都掩藏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嗡嗡的声浪。嗬,北大荒,望不见一星灯光、一点渔火的寂寂原野,才有这样无边无际的夜,这样无穷无尽的黑色。像开春时浸透雪水的油黑的土地,黑得那么全心全意……    
    手里的电筒终于闪了一闪,从她头顶的一棵小榆树梢忽地掠过。    
    她打了一个寒噤。    
    几道横七竖八的铁丝网,从围墙顶端匍匐过去,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冷光,如一面巨大的网,从天空俯撒下来。土墙的拐角上,两座残破的岗楼依稀可辨,遥遥相对,像两只窥探的眼晴,鬼鬼祟祟地眨动……    
    到了放风时间?脚下会有纸团扔过来?也许就要高呼口号,将热血染红铁窗。英雄为什么总是要被囚禁?无论怎样牺牲都是英雄……    
    那曾是多么虔诚的渴望。可恨晚生了十年,铁丝网的象征竟会有如此根本的区别——大批大批的知青代替了那些蓬头垢面的劳改犯。这残留的土墙、岗楼、望台……时时提醒着他们,这是一个昔日的劳改农场、劳改农场、劳改……    
    她毛骨悚然。她从未一个人在墙下独处。尤其在野外,在簌簌夜风中,那个巨大的黑影,像一座墓冢、一个牢笼、一个洞穴,渗出阴森森的凉气。    
    蒿草响动,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关掉手电!”    
    一双温热的大手,从身后环过来。她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热烘烘的汗气与烟味混杂的男人的气息。她把头靠在那宽宽的肩上,舒了口气;又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把身子缩成一团,埋进他怀里。    
    他很快放开她,侧过身子,如一只竖起耳朵的警觉的猎犬,急急地说:    
    “听!什么声音?”    
    ……像是冬天旷野里秃秃的电线杆上怒吼的北风;像是融雪天野甸里远远的狼嚎;像是开闸奔涌的河水,哀怨悲怆地旋转;又如一群受了伤的小鸟,在嘤嘤地诉说什么……一种忽高忽低、忽强忽弱的颤音,参差不齐地,从围墙里隐隐传来。    
    “是哭声。”她说,“我们排的南方女生,刚才全哭了。”    
    “哭什么?”    
    “她们收到家里来信,钱塘江发大水了,要冲进城里来……有人说,见不到姆妈了。一个人哭开了头,两个人哭,最后大家都抱在一起哭了起来,阿丽哭得抽筋……”    
    他打断她:“把手绢给我。”    
    “做啥?”    
    “给我。”    
    她摸出手绢递他。手绢叠得方方正正,有一股香皂味儿。    
    他在手里捏了一把,还给她。好像,笑了一笑。    
    “想不到,你倒没有哭嘛。”    
    “是没有哭。”她也笑笑,“她们刚刚开始哭,我就走出来了。”    
    小时候,妈妈去上班,她可以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哭到妈妈回来。妈妈!可她自打离开家,就没给妈妈写过信。她哭什么?眼睛鼻子,都麻麻木木。    
    “有没有人看见你出来?”他想想,追问一句。


《隐形伴侣》 一金灰色的萤火虫(2)

    “没有。她们只顾哭了。”    
    “郭春莓呢?”    
    “她也没有哭。去寻杨大夫了,说要给大家打镇静剂。”    
    “哦,毛巾牙刷带没带?”    
    “带了。还有钱和粮票……”    
    他默不作声,她听见他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咯地响。    
    “好,我们走吧。”他终于说。    
    “到哪里去呀?”    
    “跟我走好了。”    
    “是到佳木斯去看电影吗?还是……”    
    “同你说,不要多问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揽过她的腰,重重地托了一把。    
    一条若有若无的小道,是上工的农田鞋从地头的草棵子里踩出来的,通往前面灰蒙蒙的大路。    
    她停下了,迟疑地抓住自己的书包带。    
    “我一定要晓得。”她说。    
    他狠狠地撅了一根草棍,折断了,扔在地上,低声吼道:“下午他们审讯我,你没看见,你要晓得,你老早就应该晓得,我们去哪里——回南方,回杭州,难道还有啥别的地方好去吗?”    
    她倒抽一口冷气。    
    “回杭州?我,我还没请假呢!”    
    “请假,”他冷笑了一声,“亏你想得周到。”    
    她怔了一会儿,咬着嘴唇,半天,犹豫地说:    
    “那他们,他们会说我们,是……逃兵!”    
    “你慌了?”黑暗中,对面跳起两团灼人的火星,迸溅过来。“我还以为,假如没有一个人支持我,还有你哩。”他甩下她,径自朝大路走去,“实在的,要你一道走,不是为我,是为你。我走了留下你一个,你就有苦头吃了。逃兵?这里又不是珍宝岛……”    
    声音远了些,脚步却又停住了。    
    ……隐隐约约的呜咽,依然断断续续地回旋在那片四四方方的黑墙上空,似一群没有归宿、飘忽不定的游魂,在这异乡异地徘徊流浪……    
    一年前的那个傍晚,载着满满一车行李和人的“热特”,驶进这围墙时,有一只哭丧着脸的破锣扯着嗓子欢迎他们。叮叮哐、叮叮哐……从此钉紧了箱盖。    
    她飞快地追上去,紧紧挽住了他的胳膊。    
    脚步嚓嚓,分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她回身望了一眼那片土墙的暗影,奇怪自己对它并没有怎样的留恋。她在那墙里住了整整一年,一年中她从未幻想过离开这里,可突然,她和他,各背一只书包,人不知鬼不觉地穿过那土墙下的“清波门”,从从容容地走了。    
    好像哪儿有点不顺,不顺,别扭。总好像哪儿有点颠颠倒倒的……真的,颠颠倒倒。这条路,正好是朝着一年前来农场时相反的方向……    
    不过,同他在一起,当逃兵,好像也并不那么可怕。    
    狰狞的黑夜微笑了,小辫儿柔软地在肩上一跳一跳。    
    运气不坏。他们走上大道不久,从身后的七分场方向,射来两道光柱,一个蹦蹦跳跳的黑影,像只大跳蚤,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达声中驶近。    
    陈旭在灯光中举起一本小红书。    
    车慢腾腾停下了,噔噔地响,像一只盛满沸水的锅炉,咕嘟咕嘟地冒泡。    
    “上哪?捎一段儿!”陈旭喊。    
    驾驶楼里有人探出脑袋来。脑袋又圆又大,剃得短短的头发,揭去白色的塑料薄膜,江南三月绿刷子一般的秧板田。嘴唇有些翘翘的。    
    “上窑地拉砖。”那司机答话。声音又尖又细,一股奶味。谢天谢地,倒不那么牛性。“你们上哪?”他问。    
    陈旭一手抓住驾驶窗,一脚跨上踏板,大声说:“去镇上新华书店排队,他们说明朝有新书卖。”    
    车跳一跳,走了。肖潇也跳了跳,差点让车给下来。她想坐在车厢板上,可厢板又短又窄,根本坐不住。她只好坐在“地”上。可车厢突然扭起腰来,这么一扭,甩她到左边;那么一扭,甩她到右边。屁股蹾得好疼,好像那是一只包裹,一只皮球,被抛过来,又抛过去。这破车厢!大概让那小司机当成个操场了,好开运动会……    
    陈旭冲她喊:“站起来算啦!”    
    “怎么站呀?”她猫着腰,死死抓着厢板前的铁条,根本没有可以扶、可以靠的东西,不如说撅着。这是一只“拖船”,用来运粮食载化肥的,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人坐。哐嗵!拖车突然狂颠起来,蹿上跌下,如一只浪谷中沉浮的舢板——她再也站不住,一个趔趄,差点甩出车厢去。陈旭抱住了她的腰,贴着她的耳朵大叫:“蹲下,同我一样!”    
    她蹲下,两条腿叉得很开。一阵灰沙迎面扑来,夹着沙粒,打得脸生疼。“砖粉,闭眼!”陈旭喊,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那姿势一定十分可笑。苏联人怎么会发明出这样的交通工具。“文革”前看过齐齐哈尔马戏团的空中飞人,看得晕晕乎乎,头重脚轻。偏偏这种“热特”,还一个连队一辆,像《红旗》杂志似的……    
    她闭上眼。骨架子一定环环脱臼,五脏六腑也许换了位置,耳朵也好像碎成瓣儿了,不知还有没有头发。最糟的是胃里头也开进了一辆“热特”,噔噔地蹿动,随时会破裂。脊椎骨到肩胛,都被搓成了一团,全身灌满醋精,酸胀酥麻……她觉得只要自己一放手,腿和身子就会断成两截。    
    “陈旭……”她哀哀地叫他。    
    陈旭略一思索,抓起厢角里一块碎砖,往车头扔去。    
    “哐——”她的胸口猛地撞在厢板上,车停了。    
    “什么事?”那小司机又探出脑袋来。


《隐形伴侣》 一金灰色的萤火虫(3)

    “让她上你的驾驶楼去吧,她受不了了。”陈旭不由分说,把她连抱带夹地塞进了驾驶楼。    
    “不会坐‘热特’,算不了农场的人。”小司机嘟哝了一句。“哎呀,小心点,别碰了我的鸟。”他突然伸腿护住了座位下的一只盒子。    
    “什么鸟呀?”车上养什么鸟。    
    “前几天在水库翻地抓到的,它受伤了,我给它抹了红药水,不知能不能养好。养在宿舍里,早让那帮人烧吃了。草甸子里鸟可多了,什么颜色的都有……”车灯映出他脸上一层淡淡的茸毛。    
    肖潇看不见那鸟的颜色,座位好高。真有闲心,开车还养鸟!    
    车又开了,颠簸并未减轻,只是有了抓手,便没有了恐惧。刚才他说什么?当然,谁没有坐过“热特”,谁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颠簸。    
    “……新书,现在有啥样新书值得半夜去排队?”小司机哼了一句,并不看她。    
    他要再往下问,就露馅儿了。陈旭干吗瞎说?不会说……说什么?说回杭州?可他为什么非回杭州呢?下午余指导为什么叫陈旭去谈话?……昨天晚上分场打群架,同陈旭有什么相干?陈旭又没动手……    
    车剧烈地晃动,车头歪到路边去了。    
    “操!”小司机骂骂咧咧地踩油门,勒紧了方向盘。    
    肖潇觉得他有些吃力,生出些同情。    
    “开车多久了?”    
    “嗯……十来天吧!我原是开‘东方红’的。”    
    “嗬,你学得好快哟!”    
    “这有啥难?机务排的老职工说,把馒头插在操纵杆上,连狗都会开,这玩意儿!”他撇撇嘴。    
    他竭力地说着东北话,肖潇却听出那南方话的尾音。    
    “宁波人?”    
    “温州。你们呢?”    
    “杭州。你……才十……六岁吧!”    
    “不,十五。”    
    “这么小也支边啊?”    
    “不小了。我爸爸……”他把后半句咽回去了。    
    车猛地一震,她弹起来。车轮子颤抖着,翻腾着,好像在宣泄心中的什么怨愤,从灰暗的公路上碾压过去。    
    什么碎了?是窗玻璃?热水瓶?瓦片?还是那只雪白的天鹅蛋?她从炕上裹着被单跑到屋外去时,男宿舍门口已经摆开了战场。憧憧人影,翻滚蠕动,扭结成团,痉挛的手,蹿跳的脚,狠狠地踹着黑暗——黑暗竟有这样的弹性和忍耐力。似乎大树被飓风连根拔起,飞梭与车轮互相绞割;呻吟、呼救、吆喝、咒骂,像塌方的土块,惊心动魄地砸落。被击碎的玻璃碴像炮弹掀起的尘埃,没头没脑地扣下……一道寒光嗖地掠过,是铁锹、二齿子、炉钩子、镐头!有人跳上了草垛,又惨叫着跌下,屁股上尖利的二齿子像扎住了一堆湿马粪,铁锹从空中飞过,一顶开花的帽子落在地上。她一个趔趄,触到一条胳膊,黑乎乎的黏液,凉兮兮地爬到她手指上。    
    “不许打人!”她扑过去。    
    “回去!”一只手粗暴地把她拉开,是泡泡儿,陈旭的影子。他上衣一颗扣子也没有,眼里冒着青蓝的烟。“这是男民兵训练。”他对她挤挤眼。    
    前天刚挂锄。鹤岗、双鸭山青年都回了家。连长呢?那个刘瞌,又喝醉了?谁来救救    
    ——救谁?谁打谁?    
    “服了你大爷不?”    
    泡泡儿的脚,踢在一个软软的物件上。一声惨叫。他为什么换上了球鞋?他一夏天都只趿着一双拖鞋。他根本没有球鞋,球鞋早在支边列车开车时掉在窗外了。他就是穿着拖鞋下的火车。冬天穿。    
    “子,服了你大爷不?”    
    “别打了,有理讲理。”一个瘦高个儿从人群中挤出来,穿一件深蓝制服。额下的镜片闪闪发光。    
    “管着我了?书呆子,走开!”泡泡儿歪着头看他,伸出一拳。    
    “打人是愚昧无知的表现。”他喃喃,去捡眼镜。是邹思竹,原先和陈旭一个学校的。    
    又走过来一个人。“魏华!”有个女声尖叫。魏华是鹤岗青年,新提拔的副连长,这会儿鼻青眼肿,两片嘴唇像切开的西瓜。泡泡儿拽住魏华的衣角,狠狠向上一提,衣服翻起来,像一只布口袋,把他的脸儿整个套在里头,露出腰以上的胸、肋,赤裸裸无遮挡,听任炉钩、脚掌落在那黑黝黝的皮肉上……    
    她浑身冰凉,腿发软,牙齿打战。她想喊陈旭。陈旭呢?这样打下去魏华会被打死的。    
    有人冲过来,抱一床花被子,没头没脑地盖在魏华身上。一根棍子啪地落在她腿上。郭春莓,她的好朋友。她来干什么?她扑上去拉她,她死活不动……    
    “行啦,别打啦。”


《隐形伴侣》 一金灰色的萤火虫(4)

    一个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陈旭站在阴影里,冷冷地捋着头发,那头发根本就整整齐齐。刚才他在哪里?    
    他去找来了车老板,送魏华上场部医院。    
    子瘫在草垛下。那只天鹅蛋呢?一定是碎了,中午在地头就碎了……    
    “车快拐弯了。”小司机突然说。    
    “你说什么?”    
    “到地方了,你们该下去了。”    
    车毛手毛脚地停下来。在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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