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8-隐形伴侣-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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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产的很少。”
“怎么会突然就生下了呢?”陈旭带着一种至今未明白的疑惑问道,“是流产吧?”
杨大夫十分理解地笑了笑。
“流产,流产还会哭?早产,也不像。你看那头发,又黑又长。”
肖潇这才发现,孩子有一个黑亮亮的小脑壳。
“好啦,我走啦。你们头一回当爹当妈,慢慢就明白啦。”他背上了那只万能药箱,“哦,孩子的东西,啥也没预备下?没事,回头让我老婆拿几件小衣裳来,再熬点小米粥端来,月子里好好休息,有事找我……”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这五个闺女的父亲。肖潇的这场历险,在他说来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生个孩子,就像谁家的鸡又下了个蛋、谁家的倭瓜又结了个纽似的。肖潇觉得有那么点委屈。
陈旭给肖潇做了一碗面片汤,放了点葱。他又去烧炕,怕儿子冻着。面片汤里的豆油有点生味,肖潇却一口气吃了个干净。她开始觉得饿,饿极了,也疲倦极了。
《隐形伴侣》 三年夜饭(5)
“明天就去报户口。”陈旭在外屋大声说。她听出他在偷偷地笑。扁木陀死后,他一直没笑过。
叫什么名字呢?肖潇想,她想过许多个名字,都是女孩子的。
“叫——陈——lí。”陈旭把头探进来,郑重其事地宣布。
“黎明的黎?他可是傍晚生的。”
“不是。”
“犁田的犁?”
“也不是。”
“那……是范蠡的蠡?”
“是——离开的离。”他走进来,站在地中间,神气十足地说,“我要他,早早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弯下身子,在孩子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肖潇吃了一惊,动动嘴唇,却不知说什么好。回头去看孩子,陈离,离开我们吗?不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离奇,负离子……
这一夜,她听着炕头上孩子时断时续的哭声(他总是在低声地哭),觉得自己浸润在一种新鲜的激情之中。神经时而兴奋,时而烦躁,时而沉重,时而轻松。海上的风暴已经过去,小岛恢复平静,而她却难以合眼。她并不了解自己在想些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陈旭早已发出了沉沉的鼾声,他似乎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命运的这一赐物,如此坦然达观。她倾听身边那另一个微弱的呼吸,那几个小时之前还同她的身子连为一体的小生命,奇怪他怎么就闯进了她和他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活……
她怎么就会做了人的母亲呢?
她抱一只眼睛会动的洋娃娃。放下去,它的眼睛就闭上了。抱起来,眼睛就睁开了。
按按它的肚子,它会哇哇哭。
她不小心把它摔在了地上。捡起来,它的眼睛不会动了,肚子也不会叫了。
陈旭说:不会叫更好,吵得心烦。
一些不认识的人,从她家门口走过,长着黑黑的头发。有一个小学里的同学,背着鼓鼓的书包,用红领巾包着头。井房门口有人在敲锣。不知是游斗谁,所有的人都跑去看,那些人都长着偷针眼,眼肿肿的。
她把孩子放在黄瓜架下,孩子哭。
她把他放在一只篮子里,他还是哭。
她把他放在菜窖里,他总是哭。
菜窖好长,又上坡,走得好累。土豆发芽了,长着一串小土豆,小土豆裹着黑泥巴。她去抠,发现那是一群小蝌蚪,小蝌蚪发出青蛙一般呱呱的叫声,忽然开口叫她:姐姐!
她从坡上滑下去……
陈旭突然从炕上猛地跳起来,隔着肖潇的身体去摸儿子。一边慌慌张张地说:
“怎么不哭了?是不是冻死了,一定冻死了……”
他想起来去拉灯。后半夜来了电,灯亮了。肖潇看见一张红润的面孔,安稳地睡着了。
她真的从此就有了一个儿子了?
肖潇开始“坐月子”。
“坐月子,坐月子,就得在炕上坐着。”
“不兴躺着,也不兴下地,老老实实在炕上坐一个月。”
三天里头,几乎全分场的职工家属,那些大娘大婶小媳妇小姑子,都轮流到她的小屋来了一次。她们说:“外屋门上咋不挂上块红布哩,挂上红布条子,男人不进来。”全然把自己排除在外。她们都是“自来熟”,抢着抱起那孩子来,在怀里拍打一会儿,啧啧嘴,然后说:
“多好个大胖小子。”
“挺精神的。”
“像他妈。”
“像他爸呢!瞧那大脑门儿。”
就好像是她们自己,或是她们的亲人,生了孩子似的高兴。其实这些家属,肖潇大多数不认识,有的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话。平时她们总是包着蓝的绿的三角围巾,背着麻袋,扛着锄头,吵吵嚷嚷地从大道上走过。
有个大娘在小屋门口大声喊道:
“哎,他婶儿,快来瞅哇,人家知青生了个小子!”
就好像知青生的孩子,会与众不同似的……
她们成群结伙地来。把大人孩子、炕上地下、屋里屋外,欣赏了个遍。然后啧着嘴,七嘴八舌地议论说:
“这屋咋这么冷啊?”
“赶是炕不好烧呗。”
“让你男人修修,孩子可不抗冻。”
“炕烧热乎点没事,小小子不怕上火。”
“哎哟,咋就这么几块子呀?”
“鸡蛋也没有?”
“我生大小子那咱,吃五百个鸡蛋呢。”
“我吃八百。”
“小米子红糖,才养人。”
“瞅瞅那被窝,那大针脚,南方人做被,就跟栽树似的,一针针离挺老远。”
“她家咋啥啥也没有哇?”
“人家爹妈挺老远的,没人伺候月子哪——”
《隐形伴侣》 三年夜饭(6)
她们一窝蜂走了,嘻嘻哈哈的。走出门挺远,还能听见她们又高又亮的笑声。
肖潇赶紧钻进被窝里躺下。她可没听说过坐月子要坐一个月的。她小时候看见南方的产妇娘,都在床上整整躺一个月,额上还裹条帕子。
她刚塞严被角,外屋的门就被拉开了,扑进来一股寒气。一个声音说:“给你拿点冻肉来,搁这儿啦!”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说:“这有十个鸡蛋,你吃呀。”还有一个人说:“这几件破衣裳,给孩子做子吧……”
她们既不敲门,也不进屋,放下东西,就走了。肖潇欠起身子,也看不见那是谁。反正是那些当了妈妈的女人们。
等门又响,又进来了人,肖潇就赶紧喊:
“进来。”
这回进来的一个瘦瘦的中年妇女,高高的个子,高颧骨,脸色红红的。她把两棵白菜、十几个鸡蛋、一包红糖、一只小枕头放在炕上,朝肖潇笑了笑,突然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
“你咋又躺下了呢。”
肖潇不说话。
“月子里老躺着,以后会做下腰疼病呀。”她着急地说,“这疙瘩人都这么说,你可得当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肖潇点点头,躺着没动。
怎么到了东北,连坐月子也同南方不一样。是人随地方,还是地方随人呢?
“月子里,可别梳头呀,梳头会头皮疼。”她在炕沿上坐下来,“也别洗身上,会骨头疼。咱们做女人的,不易呀。顾孩子,也得顾大人。毛主席说,要抓住主要矛盾,牵牛鼻子,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肖潇觉得这个家属挺有意思的,好像有点文化,又会说。
那女人俯下身子去看孩子,轻声问:
“闹人不?”
“还……行,喂糖水,他就睡。”
“还没下奶吗?”
“没有。”
“快了,就这一两天。最好炖几条鲫鱼,那玩意儿下奶……”
肖潇想起一个问题来请教她:
“孩子这几天拉屎,咋是黑的呢?”
“没事。”她乐了,“是胎粪。把这些黑蛋蛋脏玩意儿拉出来,肚子里就干净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都要经过艰难曲折……”
肖潇忍不住打断她:
“你……是谁家的呢?”
“是徐保管员家的,大伙都叫我闵子。”她站起来,拍拍身上,“我该走啦,别外道,有事就找我去,我家住三趟房东边把头。噢,对了,杨大夫没给你家开条买鸡蛋呀?”
“开了。陈旭上大车队买去了。”
“不够上我家拿去,啊?”
“好的。谢谢你,闵姨。”
“不谢。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俺家老徐是个转业兵,我还是一九六二年从江苏来的呢。你年轻,呆上几年就成俺们这疙瘩人了……”
她把枕头轻轻垫在孩子脑后,又说:“多让孩子躺着,别一天老抱着,这疙瘩人,兴睡个扁脑勺,不兴鼓脑勺子,人在哪,就随哪吧。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她终于走了。她的口音南腔北调,根本听不出到底是哪里人。也许将来她也会像她一样,在这块调色板上调得面目全非。
天黑下来,又是停电。昏暗中,她听见陈旭推门进来,气恨恨地把裹着凉气的书包扔在炕上。
“怎么了?买到鸡蛋没有?”
“大车队长说,没鸡蛋。冬天鸡不下蛋。”陈旭咬着牙,“还说,有本事你不会抱一只回家养着去呀……我操他妈,欺负人……”
他学会了骂人。肖潇皱皱眉,说:
“算了,没有就不吃呗。”
“妈的,这帮坐地户、土霸王,良心都叫狗吃了。我们拿钱买还不行?谁知道他把鸡蛋送谁的窝里去了?昨天我还看见……”
“也许是卖完了。”
“卖完了?就是刁难知识青年,排外主义!”他激怒地喊起来,“没有鸡蛋我给你吃什么?”
肖潇说:“你点上蜡,上外屋看看。”
陈旭在外屋站了一会儿,不作声。又回到屋里,朝炕上的杂物看了看,瓮声瓮气地说:
“谁送来的?”
“我也叫不上名字,都是坐地户……知青都还没回来呀……”
孩子哭了,在襁褓里扭动。肖潇穿上衣服坐起来,去抱孩子。孩子软耷耷的,抱起来很别扭。她每次抱他的时候,总有点害怕。
“换尿布吗?”陈旭抬头问。
“嗯。”
外屋的门又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一个小小的人影,怀里抱着什么,站在他们面前。
“这只下蛋鸡,俺爸俺妈说,给肖姐。留着下蛋也行,杀了吃也行……”
墙上的影子里,有一对翘翘的小辫。
母鸡在她怀里舒舒服服躺着,扭着脖子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好像很乐意到这儿来。
肖潇认出来,那是刘老狠的老丫头小勤。
《隐形伴侣》 三年夜饭(7)
墙上的小辫突然模糊成一片枝枝杈杈的灌木丛……她吸吸鼻子,揉了揉眼睛。
这一天,吃了晚饭,陈旭把碗泡在锅里来不及洗涮,就匆匆戴上棉帽,又束上一根已更换过无数次的草绳,拿起两只土篮,对肖潇说:
“下午我看见拖车到鹤岗小煤窑去拉煤了,今晚肯定来煤,我上机耕队去等着,多弄点回来。”
“看你那样儿,倒像个土匪去抢煤……”
“就是抢煤嘛。”他自嘲地耸耸鼻子,“不抢哪里来?再过些日子,知青都回来了……”
“你吃饱了吗?”肖潇问。
他点点头,转身走出去。一只手把门紧紧拽了一下。
肖潇总是怀疑陈旭并没有真的吃饱,每次他手忙脚乱地做完一顿饭,就得挑水劈子、洗尿布,好容易洗完了,又得做下一顿饭。去年秋季大涝,低洼地的柴禾泡在水里,冬雪又早,地里下不去脚。本想等地上了大冻,陈旭找几个人去水库割苇子,没料到知青突然放假,走了个空。元旦那几天休息,陈旭独自上远远的草甸去割了几十捆草,背不回来,后来总算借到一辆牛车去拉,天黑下许久,陈旭还没回来。肖潇沿大道去找,见他一人坐在空空的牛车上发呆。那头牛埋头在道边啃草根儿,一副打死也不动窝的犟模样。原来是一头干一天活儿没喂料的饿牛……
他们家的柴禾垛,趴趴着,像个小土堆,还没人家的鸡窝高。大雪一盖,抠半天才扯出一把筷子似的干草。
陈旭本打算春节时,再上水库去打苇子,没想到就发生了扁木陀的事,以后许多天,陈旭整日一言不发,连镰刀也没摸一下。
没柴禾就不能烧大锅,用大锅烧水做饭,又快又省事。可是,他们却似乎永远同柴禾无缘,永远为它发愁。
幸亏火墙炉子通炕,只要弄到煤和子,就又能取暖又能做饭了。不过每次生上火,炉口就呼呼倒烟,即刻里屋也烟雾腾腾。细细查找,严丝合缝的砖墙上竟找不着冒烟的所在。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灵却丝丝缕缕地搅扰你,呛得喉咙痒痒。
她不知道陈旭是从哪里弄到煤和子的,她只知道为了省煤,他每做一顿饭就要重新点一次炉子。做饭时间很长,也不定时。她总觉得好像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炉膛像只老虎口,满满一锹煤扔进去连个底也盖不住。”他嘀嘀咕咕地在外屋发牢骚。端着碗进来,看一眼儿子,脸又晴朗了,抬抬眉毛,说:“外头老虎,里头还有只老虎哇。”
肖潇属老虎,坐月子开始更加饿,总也吃不饱,吃饱了,一会又饿。饿得她很惭愧。因为陈旭每次给她熬好小米粥,煮好鸡蛋,自己就一个人坐在外屋的小板凳上呼噜呼噜地吃饭,也不知吃的什么。从来没听见他炒菜,有时她看见他嘴角上挂着酱油迹,问他,他说只不过舔了舔酱油瓶口而已。有一天他出去了,肖潇悄悄爬起来,推开门看,外屋的锅台上,一锅凉大子,几只煮熟的土豆,泡在酱油里……
“你……同我一道吃。”后来,她想出对策。
“我们俩人都吃小灶,要有先后。”他嘻皮笑脸地说,在衣角蹭手。
“你不吃,我也不吃。”
“凉了。”
“凉了就凉了。”
“我……又不是产妇娘。你就算为儿子吃……”他哄她。
“不。”她仍然满心歉疚,眼泪汪汪起来。
“快吃!”他不耐烦了,瞪起眼发火。
他走了,到黑暗中去觅火,到风雪中去取暖。
孩子睡着了。小屋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她静静躺着,倾听着窗外原野上终日喧嚣的风。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与烦闷在她心里潜移扩散。还有二十几天?这几百个钟点就这么躺下去、躺下去,为吃、为睡,为孩子的哭,为陈旭的奔波操劳。到底为什么?昏暗的小屋,像一座地牢,把个活活的人,扣在炕上,无病无痛,却活活地躺下去……
屋里渐渐地亮起来,照出身边的孩子苍白的小脸和火墙上那一串五颜六色的尿布,她翻过身,望见窗外一个半圆形的月亮,好奇地探视着她。月的边界很清晰,似用刀子小心地切出一半,而把那另一半甩进了浩茫的宇宙……
月亮也许是太阳的孩子?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