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8-隐形伴侣-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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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华和阿虹每天下午到灵隐一个小学去读书,中午就回来,从来不做功课,因为根本就没有作业。一到晚上,阿华就开始在墙上放电影,他有一箱子自己画的幻灯片,打亮手电筒,再把那灯片上上下下地活动,什么刁德一、座山雕、鸠山队长就通通地打成了一片。肖潇笑得倒在床上,她夸奖他,那妹妹就撅嘴说:“哦,稀奇,他一只歌也不会唱,唱歌课大家一道唱,他就动动嘴巴……”
肖潇大笑,觉得自己真快活。那一瞬似乎一切还来得及从头开始。
《隐形伴侣》 四暗红色的大河(13)
一天下午她去溪边洗菜回来,见舅舅气汹汹握一杆鸡毛掸子,揪着阿虹一根辫子在叫骂。
“你回来路上去跳牛皮筋,倒骗我做值日,我都晓得了,你小小年纪就说假话……”
阿华倚在门后小声说:
“没有跳,真的没有,我看见没有……”
“滚!”他爹咆哮起来,“你也一路货,你把自家裤带上的结子管牢!”
肖潇知道因为天冷阿华不肯大便,宁可熬着,每天谎报军情,说已去过。他爸爸只好每天早上在他裤带上拴一个结子,以便检查……
她劝住舅舅,搂过阿虹,摸出手绢替她擦眼泪,“好孩子不说谎。”她说。
她忽然看见阿华用那样奇怪的眼光飞快看她一眼,她如被蜂子蜇了一口,脸上麻辣辣地疼。是神经过敏,还是做贼心虚?她脸红了,在两个孩子面前。
那一日,邻居的一个胖婆娘,同她搭讪:
“黑龙江回来?蹲了有日子了?结婚没哩?”
“嗯。”她胡乱答,“哪里……介早……结婚……”
“噢,”那婆娘恍然大悟,“这天竺山种茶的农民倒是蛮富的,农村对农村,户口也好迁。”
她急急分辩:“我是回来养病的,喏,关节炎……”
她有什么资格去给阿华阿虹讲大道理。只是由于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谎话便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她为自己羞愧。就在这远离沧桑人世的山谷里,那个她曾憎恶的魔影,竟然也在暗中随她同来。
她上山以来的好兴致,倏然全无。
春节前几天,山里阴沉下来,好像要下雪。她帮舅妈准备妈妈爸爸上山来团聚的年夜饭,去溪边洗鱼。
她走过石桥时,看见桥栏上趴着个人,痴痴地望着溪水出神;她走下石阶,又回头看一眼,见那人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鼻梁上的眼镜快要滑脱了。她停下来——怎么可能呢?高颧骨、厚镜片、额头一缕柔软的黑发……可是……
“匏贾瘛!彼崆峤辛艘簧谐隹谥笥州氲鼗赝罚觳酵咦摺<恚×约阂膊换嵯嘈牛匏贾窕崤艿秸舛础?/p》
却有脚步,跌跌撞撞追下来,慌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揪住她的袖子,喉结突突跳,说:是,是我,你,你别紧张……”
……农场真的放了探亲假,都回来过年了,他也回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她家里看她,她妈妈告诉他这个地址……他结结巴巴解释说,并没有出什么事。
她回家扔了鱼,拉着他往山上走。她的手微微颤抖,腿也直打绊。陈旭没有探亲假。她要带他去爬那座最高的棋盘山。
谁在这样的日子来看她,谁就是她最好的朋友。
“那……是陈旭叫你来的?”她突然问。
“怎么会是他呢?”他很惊讶,“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几次,他……他不大上工……”
“为啥?”她的心沉了沉。
他摇摇头。
“你说,他怎么不上工?”她追问。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仍然急于得知他的消息,她还在挂念他。
他停下来,用手扶着膝,大口喘息,“听说他……赌博……输了还不上钱,对人说他有个叔叔在部队当大官,可以介绍人去当兵,抵那钱……结果,唉,你可想而知……”
什么东西碎了?竹子?球?叶?石头?心里那最后一点希望、一点幻想,破碎、毁灭,化作齑粉,永远永远……
“你,不要生气。”他有些不安,“你不是反正……要同他离婚了?农场里,大家都不相信,我相信……”
“你为啥相信呢?”她冷冷问,“大概你老早就认为他……是个坏人吧!”
“哪里会有这样简单的分法呢?”他笑了笑,“一个人可能同时是好人又是坏人。你知道,我刚认识他时,在隔离室,蛮崇拜他的……”
她低下头,轻声说:“是的,他是到了农场以后才……才开始堕落的……一个人,说了第一个谎,就去往下说第二个,为自己圆谎……”
邹思竹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我总觉得,陈旭那种堂堂皇皇的撒谎,比起一些人的虚伪,还是好得多。他固然有许多恶习,但他在强大的社会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他只有这一种反抗方式。”
这些话出于邹思竹之口,肖潇大为震惊。
“其实,撒谎和欺骗,就像伊索寓言所说的舌头一样。”邹思竹慢吞吞地边想边说,“它既善又恶,善恶难分。有时大善大恶,有时不善不恶。比如,对病人瞒隐真情,是善,对老百姓空许诺言骗取信任,是恶;对不怀好意的人必要防卫而说谎,是不善不恶;农民为生存瞒产私分,是既善又恶。说谎在中国历史上常以用计和智慧的面目出现,所谓兵不厌诈,也在其列。欺骗并不总是演出丑剧,貂蝉、王佐不也是撒谎大师吗?这又作何解释?”
她打断他,带着一种莫名的憎恶尖声质问:“那你干吗不撒谎?你干吗总躲在自己的蜗牛壳里,窥探着别人……”
他似乎哆嗦了一下,脸上愀然作色,仿佛有什么触到了他的痛处。额上那绺黑发也歪歪地扭过去,扭过去……他怔一会儿,径自走了。
肖潇赶上去,竟不罢休,盯住他的眼镜片,那暗淡无光的镜片里只剩下枯叶、青苔和树根子。
“你说,既然你不认为他坏,你干吗主张我们分开?”
湿冷的雾气从四面山谷升腾起来,茶园竹林弥漫在一片凝重的蓝烟之中,渐渐地模糊。黑森森的松树下,一条隐隐可见的小路伸向茫茫山岭……
他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坐下来,低头拔着石边的小草,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我相信你们早晚要分手,因为你们有各自不同的理想世界。陈旭要的那种真实,在你看来未免丑恶。而你要的那种纯真美好,在他看来未免虚假。他认为人生之海脏了,人无法干净。而你大概相信只要自己干净,世界就不会弄脏……他把自己看得比世界重要,而你的自我牺牲精神,正好做了他的殉葬品……”
《隐形伴侣》 四美好的东西(1)
肖潇晃了一晃,抓住了一棵树。
好一个冷眼旁观的家伙,竟把他和我卸了一个零碎。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看我走到这走投无路的地步,才来放马后炮,什么真实丑恶纯真虚假像绕口令。
“照你那么说,真和善倒自相矛盾了?”她突然抬起头问。
“这是一个涉及到真实的本质意义的问题。”他推了推眼镜,“究竟是不是只有美好的东西才能称为真实,我一直很怀疑。为什么人们都认为说谎不好但又总要说谎?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总在阻挠人说出真话。就像动物为了生存有一种天生的伪装能力一样,人也总是想把自己的本来面目掩饰起来,去适应社会的要求。就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恶也是真实呢?包括人性恶。真的,人最可怕的就是自己骗自己……”
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他用一根枯树枝抠着脚下的泥土,眼镜片越发地灰暗,清癯的脸在暮霭中越发苍白。他好像被什么巨大的苦恼困扰着,镜片下有一圈不眠留下的黑印。
他们坐了很久没有说话。
风来了又去了,无声无息。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为了表示同情?为了来替陈旭辩护?为了显示你比我聪明?还是……那个梦里,为什么会有他?月亮里的桂树。你也没说实话。
她站起来。
他也站起来。
他们往山下走。
天黑下来。莽莽山林,游移着一个苍白的声音。她听见他说,他来寻她,是为了告诉她,郭春莓病得很厉害,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不会走路了,送回了杭州,在住院,可能要截肢。农场的一些杭州人想结伴去看看她。平日再合不来,人要没有了,总是一个农场蹲过,他问她去不去。又说她顶好不要老一个人在家闷着。她如果愿意,他可以带她去看一些“文革”时认识的青年朋友,都从天南海北回来过年,心里和外头的世界都热闹得很。他又说起书,说起她可以做的事。他的话突然多起来,多得语无伦次。该说时无话,不该说的话都早已说完。他是怎么了?颠三倒四有点神经兮兮的……
她望见了石桥上的小店。她停下来。
“不要高谈阔论了。”她勉强笑了笑,“谢谢你来看我。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我去办离婚手续时,儿子怎么办。”
黑暗中那镜片闪了闪。
“我看你们两个人都不具备做父亲和母亲的资格。”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如果是我,我在自己不能够得到社会承认之前,决不会让一个孩子来承认我。我看——你们应该把孩子送给有教育能力的人……”
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悲观主义者。你还奢谈什么振作,什么重新开始……你对自己的看法简直糟透了……
她僵在那里。心里一阵阵发抖。她蜷起双臂抱住自己的肩。只有自己。她紧紧咬住嘴唇。他伸出手来同她告别,那手纤瘦而细软,比她的手还要冰冷。那肩、那胸、那唇呢?陈旭的手掌总是热气腾腾。她挣开了他那只手,说:“你们什么时候去看郭春莓,叫我一声好了。我过了正月十五就回农场去。”
她在一座医院白色的走廊里穿行。走廊里有那么多门,那么多房间。她推门进去,又出来,总不见她要找的人。她忘了自己是来探视什么人,一个医生探头大叫她的名字,门上贴着字:人流。她对医生说她不要人的潮流,而要做人工流产。医生摇摇头推她出去。
她往回走,走进一个房间,突然看到郭春莓,她叫她的名字,郭春莓理也不理。她低头看自己,自己竟然看不见了,明知自己活着,却没有形状。
她看见魏华拎着一大包东西走进来,向郭春莓敬礼。报告你一个胜利喜讯,连队小麦亩产上了纲要。
他们拥抱起来,忽然郭春莓把他推开,哭道,让我回农场去吧,我生是农场人,死是农场鬼。
魏华说:你可以病退回杭州嘛。
郭春莓说:我死也要死在北大荒……假如我真的死了,你一定把我的骨灰带回去……
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医生走过来说:你不会死的,关节炎只是关节死了,可以装假腿。
她大声说:你不可以给我换一个关节吗?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关节吗?
她闭着眼,好像昏迷过去。
魏华抱着她,摇着她,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突然唱起歌来,断断续续,好像是《东方红》,又像是《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还有《歌唱麦贤德》、《学习雷锋好榜样》……
病房的门边窗口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感动得掉眼泪,眼泪落在地板上。
郭春莓睁开眼,突然看见了门上的红十字,她瞪大眼睛叫道:红旗、红旗!
魏华说:那不是红旗,那是墙壁。
她大声说:不,那是红旗,让我亲一亲。魏华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大红色汗背心,贴在她脸上。泡泡儿扑哧一声笑起来。闵姨登着缝纫机,缝纫机嗒嗒响,那声音说:就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热特”拐进五分场的岔道时,肖潇趁着颠簸,迅速转了一个身,让自己背对将要经过的路西那片家属房。
她不愿,也不敢看见那排茅舍。那个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曾经生活过一年半的小屋,有一个褪色的木头窗框斜对大路。那灯光将从此熄灭。她不会再回到那里去了。
早春的风,在原野呜呜地吼叫。听起来像一只痛苦的巨鸟,追踪着她,疯狂地扑翼。她拽了拽头巾,紧紧闭上眼。车轮从她心上肆无忌惮地碾过。她觉得自己在温煦的南方久久培育起来的决心,正一丝丝被挤压出去,慢慢软化。那扇小窗对于她似乎依然是亲切多于厌恶,眷恋多于憎恨。她害怕那只巨鸟。它会不会把她的心思也搅碎、扬散?
《隐形伴侣》 四美好的东西(2)
她一直没给他写过信,他并不知道她今天回来。如果他望见拖车上的她下车后直接去了连队住,他就会什么都明白了。
她睁开眼,茅屋在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如那只巨鸟翼上飞散的羽毛,被灰黄色的尘土卷走。总算过去了。然而,她朝前望去——正对着她的,是路边一块未曾收割的苞米地。枯萎的苞米秸一根根竖立,如大地的一撮胡须,挂在积雪尚未化尽的斑驳的田野上,格外惹眼。
有人窃窃地讪笑,笑这块自留地的主人,竟把个秋天像贮藏大白菜似的,在这几条长垄上存放了整整一个冬。她的心被深深刺痛,虽然东北人很讲面子,车上的人因为有她在场,不会说过头的难听话,她仍然冒了一脊背酸酸的冷汗。看来他是真的放弃了。放弃了自留地,也彻底放弃了她留给他的那个机会。他并不指望她回农场来同他言归于好。于是那些残剩的幻想和希望,在那噔噔响的车轮声中通通急骤地后撤了。
车停在围墙外的大队办公室的旗杆下。她踩住胶皮轮,从车厢后头爬下去。一条腿全麻了,有点恶心。她必须重新回到那个她在一年半之前曾经无情背叛了的宿舍去。无论分场领导会不会批准他们的离婚请求,她从此都将在这百米大炕上安身。
宿舍是熟悉的,眼光却陌生。空气中浮游着惊异、猜疑和鄙视,招呼打得勉勉强强,笑容冷冷冰冰。那些正在热恋的毛丫头们,定是把她看成了不吉的象征。天天读,起床哨,分水,熄灯,军训,刷饭盒,既然一年半前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她一言不发地从这条炕上搬走了自己的行李傲然离去,她今天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似乎永远在重复同一种无可奈何的忏悔,总是要回到她出走过的地方。从荷花池头到五分场女宿舍,又是一个对位。回来又将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
她把旅行袋放在屋角炕梢的一个空处,她准备就睡在这个地方。她的心忽然一阵慌乱:她的被褥行李,都还在那个“家”里,她还得去把它们取回来。
正是收工时间,姑娘们忙于洗梳,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搭讪。却没有一个人向她发出邀请,也不会有哪个人肯主动去替她取回那行李。今晚她睡在哪里?她愣一会儿,站起来走出去。
身后有脚步追上来,怯怯叫着她的名字。
她回过身,见是一个名叫小颖的鹤岗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