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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878-隐形伴侣-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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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有脚步追上来,怯怯叫着她的名字。    
    她回过身,见是一个名叫小颖的鹤岗姑娘。她的姐姐是她的朋友,可惜已办回城去了。    
    “你……今晚,睡我的被呗……”她嗫嚅说,却不知为什么红了脸。    
    肖潇摇摇头。    
    “谢谢,不用了……我有被的……”她说。    
    那双同她一样的圆眼,笑吟吟递过来一只粉嘟嘟的大番茄,薄亮的皮下透出粒粒红宝石似的籽儿。这种柿子可好吃了,不信你吃吃,我上菜园子摘的,吃饱了就蹲在柿子地里尿。她快快走开去。怕突然涌上的泪水会使自己感到被怜悯的难堪。    
    她往家属区走。    
    那只痛苦的巨鸟,依然跟踪着她,在黄昏的天际下挣扎呻吟。双翼掀起路边不知所措的沙粒与草秸,层层将她卷拢包围。惨淡的夕阳在远天尽头,酷似一只生锈的铁环,战战兢兢地任凭巨鸟啄得摇晃不已。    
    就在拖车刚才经过的最后一排茅舍的西头的斜坡上,在她春天时采过野菜的那块西葫芦地旁——昏暗而疲惫不堪的最后一线残阳之中,伫立着一个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凝望着前面不远的杨树林。大路上人迹已稀,只有一辆空牛车,慢吞吞地往分场方向走回来。    
    他仍然站着。朦胧的逆光下,她只看见他的头发在飘动——是这个高大的身影全身唯一活动的地方。她知道他是不喜欢戴帽子的。只有他在这种天气里不戴帽子……    
    她朝他走过去。    
    先前心里那种酸楚的滋味,又泛上来。好像倒灌的泥浆,要淤塞什么。他是在等她,等别人?应该是等她,除了她……不不,但愿不是等她也不是等别人,什么人也不等……她悄悄站在他身后,屏住了呼吸。是的,一切都不那么容易割断。茅屋、柴垛、菜园。那时候她是一个挑得起生活重担的女人,几百个日日夜夜。风吹起她的鬓发,轰隆轰隆地响。    
    他突然回过头来。    
    他瞪大了眼,吃惊地望着她。    
    于是她讷讷说:    
    “我……回来了……回连队了……我来拿行李……看到你在这里等我……”    
    “等你?”他冷冷反问一句,龇着牙,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等你?你回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他甩下她,大步朝房头走去。    
    那样固执诚挚的等待。在男人的自尊面前,原来是一个不能等价交换的秘密。    
    她随他走进小屋,扑来一股令人窒息的烟味,满地烟头。天棚上黑色的蛛网密匝匝堵住四角,垂挂下尺把长的灰绳,在头顶晃悠。    
    “你不是喜欢真实吗?别皱眉头。”他用鞋尖把一只罐头盒踢到墙根上去,往地下吐了口痰,然后往炕里一缩,穿着鞋盘上腿,抓过一只纸盒,卷起烟叶末来。    
    她盯着他那只油黑锃亮的棉袄袖子,心里泛上一阵厌恶。    
    “怎么,哪天再第二次去大队部开证明?”他懒洋洋地问,“分居半年,这回大概有希望了。”    
    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围巾角。连一声问候、一句悔恨、一点挽回的表示都没有?太冷酷了。又堕落下去一层。她早该把他看透。    
    他昂着脖子对着窗口噗噗吹烟,“你要什么,都拿走。”又加一句,“这套家什,也值百把块。”    
    “你少提钱!”肖潇突然愤怒了,“我倒要问问你,你什么时候有个叔叔,在部队当大官?”    
    他竟连眼皮都不抬。


《隐形伴侣》 四美好的东西(3)

    她越发气愤,气得声音都变了,“家什家什,留着你赌博换钱去吧!省得输了就去骗人!”    
    可那只小闹钟竟还答答走着,没有被他赌押掉!    
    “骗人?”他失声笑起来,似乎真觉得十分好笑,“又是老调重弹。我真弄不懂,你为啥对这个问题格外地神经过敏,格外地感兴趣。我看你真是有点自寻烦恼。”    
    “你说什么?”她紧紧咬住了嘴唇。那些苦口婆心的规劝,那些伤神伤心的争辩,竟然全是白费唇舌,没有撼动他一丝心弦?还是他要理直气壮地走开去,厚着脸皮死不认错?“我怎么是自寻烦恼?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是想让自己活得坦白,活得真诚。我当然也这样要求我的……爱人。”    
    “算了!”他耸耸肩,“你知道什么叫坦白真诚?我不是已经同你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好人,恰恰是很虚伪的,说不定就是伪君子……”    
    “这么说你倒是真诚啦?你好意思……”    
    他却并不生气。又卷了一棵烟,用舌头舔着烟纸,慢条斯理地说:    
    “你为啥总是一口一个你撒谎,你骗人,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你干吗不问问,别人又是怎么骗了我们!这个时代,这场运动,这个农场,曾经对我们说过几句实话?可是谁去质问他们,谴责他们呢?我丝毫不想为自己开脱,我又不是不晓得谎话总是要戳穿的……”    
    她打断他:“那你为啥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费尽心思地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话呢?我想了一年也弄你不懂。”    
    “你说为啥?”    
    除非你的神经有点毛病,你控制不住自己,你变态……    
    她为自己的想法一阵寒栗,默默摇摇头。    
    “你要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吗——”他古怪地笑了笑,“这是一句百分之百的真话,信不信由你——当我看到别人听信了我的谎话时,我就快乐到了极点。当我看到我说实话办不成的事而用谎话去办就畅通无阻的时候,我真是发疯一样开心。这是我生活中唯一开心的时光,我无论如何克制不了自己获得这种快乐的欲望。世上无论哪一种真理,哪一种道德,如果不能够给我带来快乐,它即使再完美,又有什么意义?何况,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世界里,只有用谎话,才能得到人起码应该得到的尊重,你为什么不想想,这样的社会,也配还报给它坦白和真诚吗?”    
    “你只想到你自己。”她忍无可忍地说。心怦怦跳个不停,好像被什么东西震动摇撼、扭绞翻腾。骇人听闻,却真想听下去。“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她简直觉得自己无地自容,“真没想到,我会如此轻信,爱上你这样的一个……”这样一个赤裸裸的无耻之徒!“这样一个人!”    
    他竟然“嘿嘿”一笑。狡黠的目光从灰蒙蒙的烟气里钻过来,勒紧她的胸。天黑下好一会儿了。他伸手拉亮了电灯。    
    “你看,我说吧,连你也不喜欢这样的真实——我把内心的隐秘暴露给你,而你却把它们当作祸水。”他说。灯光下,他那阴郁的目光倒显得坦然无邪些。“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真实,我把一个真实的我交给你,你却无法接受,你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你要的是一个规规矩矩道貌岸然的假我,是的,要一个所谓善良美好的假我,而把真实当作一块遮羞布,你!”他突然暴怒起来,“你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东西呢!”    
    她愕然。惊诧。气恼。羞愧。虚弱。噤若寒蝉。她真就理屈词穷再无法说服他了?    
    那只长方形的小闹钟,朝很远的地方一步步走去,滴答滴答。只有在它的世界里,没有“我”。但是没有了“我”,又要它做什么?    
    “那么……以前……你说自己从不骗我,可是你却什么事都瞒着我,……又为什么?”她结结巴巴问,“假如你真的爱我……”    
    他把头靠在火墙上,微合上眼,似乎平静了下来,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假如我早就把什么都告诉你,恐怕你老早就离开我了。你会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坏人唾弃。因为你……你还不懂,你还没有能力来承受我……我为了维持我们之间的感情,向你隐瞒真相,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天使,让你爱我,为我牺牲……但你永远不会懂得,我的心并没有骗你,我是爱你的!你是我唯一的一个无论如何不会用谎言换取快乐的人,这难道还不够?我是爱你的,从认识你那时候开始——我为了保留你的纯真,把所有的丑恶都向你包藏起来;为了不使你对生活厌倦失望,我独自一个人面对冷酷的现实。毕竟,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说谎!从来没有!我让你留在自己的王国里,用我的‘坏’,去换取你的‘好’,我小心翼翼地不让你的真诚在这个丑恶的世界上受到污染,你还要我怎样爱你呢?到底是谁,为爱付出的代价更大?”    
    那声音突然低下去。    
    “……你走吧,我不会拦你。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当我把真实说出来的这一天,一切都会完结……也许早一点,早一点告诉你谎话是个什么东西,你反倒会变得聪明些……我不知道怎样做更好,我真高兴看见你还是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天真无邪,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样自信而又自尊地离开这里,离开我。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请你一定记住,我绝没    
    有欺骗过你,为了不欺骗你,我大概欺骗了自己,所以受到这样的报应,只要你相信我没有骗你,我无论怎样倒霉也心甘情愿。我把你当成我自己,我没骗你就没骗自己,就没骗生活,生活又为啥要惩罚我,可见它也不喜欢真实,我们都是受了它的骗了……”    
    他背对着她。一个冷峻而威严的后背。渺小又高大。    
    灯突然灭了。又是停电。一片漆黑。    
    思维停止了,她失去了析别的能力。一个无底的黑洞,黑得连恐惧、连惊惶都无法辨认。她的心也是一片黑暗。她从未看清过自己。    
    一个黑影,巨大而模糊,从墙上升起来。似从她的躯壳里爬出,那个夏夜的魔怪。他把一根蜡头放在炕梢的沿木上,她机械地站起来。    
    “我该走了。”她说。    
    “如果需要,我可以最后当一次搬运工。”他说着,动手去卷铺盖。    
    她默默望着他把炕上的行李分成两半。草绿色的垫被,樱桃红的花布面被子,将重新归于自己的主人。一双皴裂的手,系着粗糙的麻绳。一条终于散架解体的炕。


《隐形伴侣》 四美好的东西(4)

    她抓住绳子,掂了掂,用另一只手托住。    
    “好吧,那就自力更生吧。”他侧开身子让她。    
    她抱起铺盖卷走出去。竟走不出去。它太大,在门边卡住了。他为什么不坚持呢?    
    他在她身后,忽然说:    
    “还有最后一句话。”    
    她索性让铺盖卷卡在那儿,用膝盖顶住。    
    “你说好了。”    
    “…………”    
    “说嘛。”    
    “你听着!”他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吼,“办手续,开证明,什么都随你。你想啥辰光离就啥辰光离。可是儿子——必须归我!听见没有?归我!”    
    “我想……”铺盖要掉下来。    
    “你想什么?你要真想离婚,就把儿子给我。一言为定,儿子!如果不肯,到时候不要怪我……”    
    铺盖到底滑下来了。全部家当。他们之间没有财产纠纷,却有儿子。儿子是共同创造的财产。她抱住铺盖,使劲一挤,踉跄出了门。    
    田野一片惨白。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哀惋又惊讶地望着她。似乎怀疑自己弄错了时间,竟在两个人分离的日子赶来祝福。    
    你也是一个黑暗的自我!你的光亮也是骗人的!可是你认识自己吗?    
    肖潇跌跌撞撞地走。她看不见自己的脚。她只是模模糊糊记起,她的那只帆布箱子还没有拿走。    
    她在一片茫茫林海中行走,荆棘树枝勾住她的衣袖,衣服挂破了,露出粉红色的衬衣。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粉红色的衬衣。    
    树林很密。林深处,隐隐约约挂着一只只橄榄绿的果子。远远望过去,像一根根鲜嫩的莴笋。走过去,侧面像一只只香蕉,而正对它,它又像一个个椭圆形的梨苹果。她完全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水果,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水果。她把鼻子贴在水果上闻闻,绿色的花纹中散发出一阵阵又似黄瓜又似西瓜的香味。她咽着口水,只觉得食欲极其旺盛,肚子咕咕乱叫。她伸手去抓那果子,忽然发现树枝上盘着一条黑色的蛇,正咝咝吐着舌头。她吓退几步,把辫子上的橡皮筋解下来,像游艺会上套圈圈那样把橡皮筋弹过去。橡皮筋恰好束在蛇的脖子上,使它无法动弹。她跳一跳,把果子摘下来,急忙囫囵吞了。等她想起应咬一口尝尝滋味时,果子已沉甸甸落在胃里,却又转瞬没了分量,连她自己也没了分量,只觉得眼睛清凉凉得舒服,她像要飞起来,腿和胳膊的力气都大得惊人。    
    她飞跑,从密密的树林中穿过,灵活轻巧,能从老远的地方,辨别出前面的障碍。    
    她发疯地用一把锤子打铁。锤子尚未接近铁坯,铁坯就成形了。    
    她拔起一株大树。山洪暴发。她把大树架在山涧上走过去。她踩着一片树叶从大海上走过去。她用树枝发疯地鞭打海浪,白浪滔天。她在海底生起一堆火,吱吱地烤着海水,海水变成了一层白盐。    
    天空中掠过一个巨大的黑影,追着她喊:你偷吃了那个果子,给我吐出来。你偷吃了那个果子,给我吐出来。    
    我不知道吃了什么果子。她叫道。跌在一块沼泽地里。我不知道吃了什么果子。她更大声叫。她想把果子吐出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北大荒的春天,是骑着推磨的驴子来的。    
    他说过。    
    这话是他说的,驴子驼着春天,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是来了,来了又走了。似乎是暖和了,暖和了又冷了。明明是冰化雪消了,又下场雪,又积一层冰。冬天就是那头驴子,它    
    蒙着眼睛呀。    
    终于它走累了。它停下来了,它歇息去了。于是春天从它背上跳下来,大地淌满欢喜的浆汁。    
    他说过。他说过什么?说过许多许多。忘了的,记着的,都再没有什么意义——介绍信已经开出来了,上面写着:调解无效,同意离婚。八个字,盖上了分场的大印。他和她,很快就要到总场去办手续。    
    这张介绍信,也是像驴子驼着的春天一样,在这块弹丸之地,转了无数的圈圈。分居是事实了,五好家庭破产了,那么第一对在农场安家的南方知青的光荣历史呢,就此一笔勾销吗?太便宜这两个兔崽子了。假如是假离婚为了要探亲假呢?不忙着答复他们,劳改干部干什么吃的?不会侦查一段儿吗?要好好地盯梢,看看这对明离暗合的家伙搞些什么鬼。被褥分两套,人可以钻一个被窝不是?    
    那些天,肖潇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捉奸捉双。是孙干事在连队大会上指桑骂槐讲的,事后有人问她有没有听懂。她倒很想知道一下那是怎么样的一种事。她不懂离婚的痛苦之外,为什么还要加上人格受辱的代价。    
    磨推过来,又转过去了。下一次,又推过来,背着希望的僵绳。    
    她突然发现,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陌生、更加阴冷莫测。早春的风刺骨,而且总是从背后刮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一个坏女人。谴责的重心向她倾斜——几个月前她还是同情与怜悯的对象,忽然间,她与陈旭的位置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对换。    
    “是她要离的。”她们窃窃私议。    
    “心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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