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8-隐形伴侣-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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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婶婶带她到莫斯科餐厅去吃俄国大菜。
她们在中苏友好大厦(现在叫北京展览馆)西边的小路上,没有找到莫斯科餐厅,那有圆柱的转门上写着:北京餐厅。
“简直文不对题。”婶婶愤愤说。
虽然改名为“北京餐厅”,大厅的建筑、陈设依然是俄式的——穹形的天花板上布满了白雪花的浮雕,几十根浅褐色的圆柱上缀着波浪似的花纹,巨大的落地长窗(不知为什么没有窗帘),黄褐相间的镶木地板,白色的长餐桌……光线柔和,整个餐厅有一种安谧舒适的气氛。《安娜·卡列尼娜》还是《战争与和平》,还是《樱桃园》《前夜》……肖潇屏息静气。她从未想到吃饭也会这样庄严。她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婶婶要了两份火腿沙拉,一份煎肉饼,一份烤大虾,一份黄油面包,最后说:
“再来两个乌克兰红菜汤。”
那女服务员毫无表情地回答:“只有番茄汤。”
婶婶抬头看看她,想说什么,咽回去了,点点头,默认了。
服务员走开,肖潇说:“可能番茄汤就是红菜汤。”
“红菜汤怎么可以是番茄汤呢?”婶婶的眉毛扬起来,“那需要真正的乌克兰红菜头,红得就像……”
“像红萝卜吗?”
“怎么可以像红萝卜呢?”婶婶露出诧异的神情,“我的意思是,像红玛瑙、红玫瑰一样……”
肖潇耳朵热了一热。她身上所有的那些让农场人嘲讽讥笑的所谓小资产阶级情调,在首都一个改了名儿的半吊子餐厅里被冲散得无影无踪。她只在书上见过这一切。这一切离她是多么遥远,多么可怜。可她又多么喜欢这儿啊!就为这亮铮铮的不锈钢餐具和盛着沙拉的方盘子。假如让她在这里当一个端盘子的服务员呢,她觉得西餐的味道一点不好吃。
婶婶一边用餐刀切着肉饼,一边教她怎么使用刀叉才不会发出响声,又一边抱怨这菜做得一点俄国味儿也没有,倒像是广东小吃。她皱着眉头费力地嚼牛肉饼,忽然问肖潇:
“哎,你们那儿,不是离苏联挺近吗?吃不到俄国大菜?”
肖潇摇摇头。她觉得婶婶的问题问得可笑。农场吃肉都大块大块地炖,炖粉条,谁知西餐为何物?
婶婶放下了刀叉,仰脸观望穹形的天花板,指着雕花的圆柱,说:“潇潇你看,壁灯就安在柱子上方的隔层里,在我们的座位上看不见灯泡,光线所以这样优雅。当年参加这个设计的还有我一个留苏的同学呢。”
肖潇淡淡说:“灯那么高,多浪费电呀。”
婶婶看她一眼,耸耸肩。她们没有再谈什么。肖潇不懂得西餐,婶婶也不想知道农场。吃完面包,她们回家了。
叔叔靠在躺椅上,捧着一卷厚厚的稿纸在读。见她们进来,忙把稿纸塞到毯子底下去。肖潇走过去,故意问:“你看什么呀?给我看看。”
叔叔递给她一本精装的《伊里亚特》,说:“你看这个吧,这个好。”
肖潇撇撇嘴,“我要看你写的书。我知道那是你写的——”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大惊失色,站起来冲到窗口去检查插销。那会儿肖潇趁机把稿子抽了出来,抓在手里。翻翻,似乎是一些难懂的文字,第一页上有几个字写着:“佛经故事”。
“你在写佛经故事?”她很吃惊。
“不是写,是翻译。”叔叔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也不是我译的,是……一个教授……让我帮他……看看……”
“有意思吗?”
“反正……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可做。”
“都讲些什么呀?讲给我听听。”她来了兴致。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叹了口气,“这种东西,现在是不让出版的……好吧,你自己挑一篇吧……”
她随手一翻,翻到题目写着“木师与画师”的那一篇,递给叔叔。他斜她一眼说:“怎么挑这篇?”“就这篇嘛!”她撒娇。叔叔捋捋头发,咳一声,又欠起身子看看窗外,然后说:
哦,从前,北天竺地方,有一位专门制作木器的师傅,有很高的技艺,他造的一个木女,就同真的女子一模一样,又漂亮又能干,只是不会说话。哦,南天竺地方,有一位画匠,
会画很好的图画。木师就请了画师来吃饭,画师来了,看见木女斟酒送菜很可爱的样子,就喜欢上了她。木师看出了这个,就对画师说:天色已晚,你回去不便,就住下好了,让木女伺候你睡觉……
“怎么不讲啦?”肖潇问。
叔叔有一点难言的样子,含混说:“换一个故事吧,你小孩家家的,没结婚,不懂什么叫伺寝……”
肖潇垂下眼皮。她从未告诉过他们她结婚又离婚还有孩子的事,怕引出无数的提问。唉,她早不是小孩家家了……
“讲吧,人家肖潇都二十好几了。”婶婶说。
叔叔便又往下讲。好像是说,画师和木女进了屋,可木女不过来,画师以为木女怕羞,用手一牵,才知是木头做的,心里又惭愧又恼火。心想既然木师骗他,他也得报复一下,于是画师就在墙上画了一幅自己的像,画上的衣服也同自己的一模一样,又画了一根绳子在颈上套着,好像吊死的样子。还画了苍蝇和鸟,正在啄画上人的嘴巴。画好之后,画师就关上门,自己躲到床下去。
“这故事倒有趣儿。”婶婶乐起来,“互相欺骗,就像现在的人似的。”
《隐形伴侣》 五孩子的童年(12)
“别乱发表意见好不好?”叔叔瞪婶婶一眼,“听我讲完嘛——第二天天亮,木匠从自己屋里出来,往画师屋里一看,看见了画师吊死的样子,木师吓坏了,立刻破门而入,去砍绳子。这时画师从床下钻了出来,木师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也很惭愧。画师说:‘你能骗我,我也能骗你,大家不吃亏。’两个人因此都很感叹,觉得自己同世上那些互相欺骗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讲完了?”婶婶问。
“哦。”叔叔抱着那包稿子,重又靠在躺椅上。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嘛。”婶婶咂咂舌,“你不认为正可以古为今用吗?小心说你影射!”
“肖潇怎么不说话?”叔叔转过头问。
“像个寓言。”她沉吟良久,说。
两千多年前的人,就会互相捉弄、互相蒙蔽。两千多年前的社会,遥远的印度,异国的种姓,就是如此。古人与今人,竟是何其相似。没有亘古不变的人性?有没有一种人性亘古不变?“但如果我们承认恶也是真实,包括人性恶……”
叔叔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本来就不想讲给肖潇听的,他大概知道肖潇一听就会听懂。
婶婶在那边屋子喊:
“潇,来帮帮忙。”
婶婶从上了锁的大衣柜里,搬出一只小小的绿匣子,让肖潇放在桌上,又从那绿匣子里,拿出一盒唱片来。“咱们听唱片吧,别听你叔叔那些破故事。”她仔细地安上唱针,轻轻哼着《喀秋莎》的曲子,在一大堆唱片中找着什么。“你想听什么?”她问肖潇。
肖潇摇摇头。她听妈妈说过,婶婶有许多从苏联带回来的唱片。“文革”中竟未弄丢?“你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吗?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心狂跳起来。
叔叔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神色紧张地说:“一定要轻一点。”又走出去检查门窗上的锁,掖严了窗帘角。婶婶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光彩,好像要举行什么庄严的典礼。
音乐开始的时候,肖潇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双手重重地推了一记,浑身一震,紧接着心便缩成一团透不过气……战场上的鼓乐擂响,一场生死厮杀……
“这是命运在叩门。”婶婶轻轻说。
肖潇把前额埋在掌心里,几绺头发,垂挂在她的手背上。她闭上眼睛,任凭那奇妙的声浪将她带去崇山、大漠、海洋……
一扇厚重的大门紧闭。
暴风雪抽打着低矮的红瓦房,房屋在摇撼。黑色的风暴在咆哮,铺天盖地。万物生灵在它的怒号中瑟瑟发抖,垂死挣扎。那风暴是何等强大,何等猖獗,无人能与它抗争,与它匹敌。
她倒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草地是那么鲜绿柔嫩,充满生命的渴望。她筋疲力尽,遍体鳞伤,轻轻舔着自己的伤口……
火燃烧起来,吞噬着绿色的草地,她在火焰中寻找自己的路,冲上去,又退下来。路边站着一个红色的恶魔,狞笑着,它的身后有一条路,她用身子滚压着火苗夺路而走,隔着火海,那一边伸过来许多双手,她却够不着,够不着。有人远远地呼唤她的名字,她挣扎着爬过去,支撑着,站起来,站起来……
她站起来了,跌倒,又站起来了……
她的掌心湿透,她抱住自己的肩,啜泣起来。
敲门声重新响起来。这回,是真的敲门声。
命运之神真的来了?三个人都愣住了。
嘭嘭——
“快,快盖上唱机。”叔叔反应过来,“用,用毯子。”
婶婶像救火一样,把一条毛毯压在留声机上。
于是命运就躲在毛毯下继续搏斗。
叔叔拔掉了电源。
命运便跑到门外去了。
肖潇去开门,她对命运充满了好奇心。
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手里抓着一把钞票,笑呵呵说:“收扫地费。”
婶婶突然大笑起来。
叔叔说:“您老……不进,进来坐会儿……”
“不了。”老太太接了钱,就走了。
命运没有进来,它去扫地了。
肖潇发现,命运最好还是呆在留声机里。在留声机里搏斗,是很令人神往的。可在生活中,只要它一出现,即使仅仅是敲门,也让人魂飞魄散。看来,好的命运太少了,而有自信去战胜厄运的人,也太少了……
肖潇眯着眼,偷偷望着恢复了平静的叔叔和婶婶。音乐在低低地响着,叔叔捧着茶杯,轻轻摇着脑袋,怡然自得。婶婶则倚在床栏上,胳膊托着下巴,睁大了眼睛,好像一个专心听讲的女学生——这模样同几分钟前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犹如来自两个世界。也许他们只是生活在留声机的世界中,欣赏着命运和人生的游戏。而肖潇,却要走出这大门,去迎接命运残酷的挑战。
唱片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循环反复,无休无止。而唱针却在悄悄移动,顺着那细密而神秘的黑纹,走向心的深处。它也在不停地兜着圈子,却从不回到原地,它那么巧妙地滑过那个重复的道岔,攀登着那座流动的大山的极顶。
在她二十四岁的生命中,这是第一次欣赏交响乐。她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听懂,也没有记住任何音符。但音乐勾起了她对自己的人生经历的全部回顾和沉思。她凭借自己的本能和内心痛苦的经验,结识了贝多芬。她希望把他从这灰色的城市里带走。
肖潇和唱片做了朋友。
《隐形伴侣》 五孩子的童年(13)
婶婶每天像坐禅似的念她的俄文。
叔叔不看书的时候,就找邻居下围棋。
他们去动物园,去天坛。他们爱她,给她买巧克力和羊毛衫。但叔叔爱谈广东甘蔗,婶婶爱讲列宁格勒的雪,肖潇想说农场的马和沼泽地。他们每天饭后唠嗑,呀,不,聊天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累。于是只有音乐是三个人共同喜爱的朋友。
肖潇听音乐的时候,便觉得世界也是可以旋转的。她决定忘掉什么炼油厂,活出一个自己的样子来。
日子便一天天这么过去,打发得既轻松又艰难。第三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她对婶婶说,她要回农场去了。
叔叔说:“我们去托人给你买票。”
她没有钱买票,可见钱是很重要的。没有钱就没有发言权。因为车票买回来的时候,她看见角上印着:北京——杭州。
反正已经超假了。到杭州住两个星期再回农场。让它去旋转吧。每一条黑纹里都藏着幸运的契机和无法逃脱的厄运。
火车开动的时候,婶婶哭了起来。肖潇久久地在车窗上挥手,却没有眼泪。
再见,北京。沉默的火山,你什么时候再爆发?
一张又一张桌子,到处都是桌子。
她费力地将桌子移开,又有新的一批桌子挡了她的去路。
前面是楼梯。
楼梯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到不了头。楼梯的拐角有一个大像鼻子滑梯,她从滑梯上滑下来。
她捡到一个摇篮,摇篮里有一个洋娃娃,眼睛会动,坐起来就睁开,躺下就闭上。
她带着洋娃娃去儿童公园玩儿,洋娃娃要骑小三轮车,骑得好快。洋娃娃咯咯地笑,柳荫走过来,问她:这是谁呀?
她说:是我表姐的孩子。
柳荫又问:你表姐是谁?
她说:是一条金鱼。
柳荫说:那她就是条小金鱼喽?我带她去照X光,就知道她是不是金鱼了。
她们走到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里面有一架绿莹莹的巨大机器。她把洋娃娃放在那块银幕似的玻璃上,她清清楚楚看见洋娃娃的圆圆的头部透视出一个尖尖的鱼脑袋,还有一条完整的鱼脊椎骨。她就把洋娃娃放回到蔚蓝色的海洋里去。洋娃娃跃进水里后,果然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像杭州玉泉池里的蓝色大鱼。它摆摆尾巴游走之前,忽然回头叫了一声妈妈。
拖拉机翻起一节节红色的藕。大康跟在拖拉机后头弯腰点籽,口中念念有词:一埯双株,一棵喂牛,一棵喂猪。
她从藕节的小孔里朝里张望:
一个孔里,郭春莓披头散发地在画一张画皮,画上的人比郭春莓还要胖,嘴唇还要厚,鼻子还要塌。她说:这个面具这么难看,你画它做什么?
另一个孔里,邹思竹正在烧书,烧完一页,就把纸灰吞下去,又舔舔眼镜。她说:你病了。他说:是的。凡是认为自己没有病的人,都是真正有病的。她问:那我呢?他伸出胳膊搂她:你也有病。她逃走。
她往最后那个没有人的管状藕孔里逃去。洞里白亮亮。她钻出来的时候,身上缠满银色的藕丝,像只蚕茧。她看见一棵大樟树下,有一个小男孩在玩耍,背一支冲锋枪,对着她嗒嗒地扫射,她急得喊:不要打死我,我是你妈妈。
小男孩朝她跑过来,歪着头看她,说:你是我妈妈?你有奶吗?
她撩起衣服,露出鼓鼓的乳房,乳汁像蚕丝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她带着孩子去坐火车,火车往雪山开,便发出痛苦痛苦的车轮声;开过绿色的稻田,车轮声就变成了痛快痛快痛快……
肖潇到北大荒五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风。
天黄黄地黄黄,天地是一个巨大的黄色漩涡,扼紧你,勒索你。你变成了一粒沙,一片纸,翻着跟头上天入地——只有魔鬼的哭声,星星们穷凶极恶的争吵,海的咆哮,还有生锈了的地球轴心的呻吟,组成这疯狂的合奏。愤怒、快乐、摧毁、死亡——太阳湮灭了,月亮破裂了,天空被撕成碎片,连同你,连同风。风刮得连自己都不知去向,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