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8-隐形伴侣-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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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春莓又说:“余主任的意见,签名的人,好像少了一点。”
这同肖潇有什么关系。连日来都是郭春莓自己里外奔忙,串联了邻近的好几个分场的先进典型签名。
“余主任强调说,我们七分场是发起单位,就我一个人签名……不够……有力量……”郭春莓笑了笑。
肖潇紧张起来,“不少不少。这种签名,顶好是青年干部,过得硬……”
七分场就郭春莓一个正式的青年干部。她当然决不签,即使搜刮全分场的每个角落,也没什么合适的人。
“找楚大夫和苏技术员好了。”肖潇开玩笑地说,“他们已经扎了根了。”
郭春莓甩甩头发,显得不大高兴。“他们又不是知青。顶好是群众,才有说服力。否则大家会说,知青干部得到重用嘛,当然不扎也得扎根了。”
肖潇避开她的目光,讷讷说:
“我看……还是干部好。”
“罗新淮怎么样?”郭春莓突然冒一句。
“萝卜头?”她吃惊极了。
“我看,罗新淮在男生中还蛮有号召力的,而且,他又是机耕队代理队长,干部、群众都可以算。听说,他并不愿意上大学嘛,是不是?”
肖潇含混点一下头。他想参军,可不是想留在农场。她却没说出来。她恍然大悟,郭春莓根本没有让她签名的意思。在郭春莓眼里,她大概连签名的资格也没有。她不禁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却又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
“萝卜头,我可不知道萝卜头肯不肯签。”她说。
郭春莓立即说:“你去同他讲讲看好不好?人家都说他蛮听你的话……”
“那……他这些天,没去背草垡子,不会算旷工吧?要不,影响多不好……”她试探着问。她不能一口回绝。
郭春莓翻着炕上的一张报纸,很有城府地笑笑说:“当然不会。余主任说,我们应该把矛头对准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家伙们……至于小家伙们嘛,要尽可能拧成一股绳……”
刘老狠、徐主任、李书记……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农场这些年的规矩,你一人一天就改了?
肖潇怔一会儿,又听郭春莓说:
“罗新淮大概每天清晨从工地回来,你可以……在路上等他。你对他说:他如果签了名,以后假如想走,一样可以放,懂不懂?”
她说完,卷起一本《红旗》,出去了。
肖潇打了一个冷战。懂了?不懂。不,懂了。
冷峭的晨风,撞开夜的大门,将曙色吹进来,在黧黑的草地上涂一层苍白。树木、房屋、天空,都在模糊中显出一种稀薄的灰色,薄得似乎什么也包藏不住。挤在天边的皱巴巴灰色云朵,一副严峻的忧虑状。
肖潇沿着土路慢慢走。脸冻得板板硬,她系紧了头巾。四月的清晨,冬天最后一个脚印儿。
她想了一百遍,她要说服他。他干吗不利用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尤其是在郭春莓需要他的时候。
她听见远远传来的沉闷的轰鸣。那个怪物,正从灰色的薄雾中爬过来。地面在震动,连同她的骨骼和心。一只灰鼠惊惶地从大路上窜过,一团火焰蓦地升起,稍纵即逝。是车窗玻璃的反光。朝阳吐了一记舌头?它气宇轩昂地压过来,碾碎了朦胧的晨曦。
她招招手。
引擎突突响。它迟疑地站住了。
驾驶室里的他,清晰又遥远,竟一脸密匝匝的胡子。他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张大了嘴。
“你……”
“一天天也见不着你的影。”她仰着脸,勉强笑了笑,“怕你醉倒在堤上。”
“哪里。”他嘭地关了车门,跳下来,“那次以后,我再没有……”
“喏,拿去——”她把一包东西,塞在他怀里。是从家里带回来的香肠。“馋了吧?瘦得像小鬼。”
他把纸包贴着鼻子闻闻,咽一口口水,嘻嘻笑了。
“还笑呢,天天晚上当周扒皮。”她说。
“是罗扒皮,不,萝卜皮算了,嘿嘿。”
她也笑起来。笑一会儿,又沉下脸,作出严肃的样子。
“哎,干吗连我也不告诉?这么干,倒是个好办法!”
他皱起鼻子,“哼”了一声,用他那种特殊的温州普通话说:“我怕破坏你们的革命友谊嘛,你们不是一帮一,一对红嘛!”
“别开玩笑好不好?”
“真的。你看人家超假一个月,起码检讨三个月才过关,你呢?”他不像说笑话的样子。
“那……你这次……郭春莓也没给你算旷工……”
“因为我根本就没旷工,我是做夜班。嘿嘿,她还欠我的夜班补助哩。”他打了一个呵欠,“不过,假如没有那天晚上你的一顿臭骂,我也就打算旷他个十来天工去逛佳木斯了。真的。”他揉揉眼,“……现在夜班总算做到头了,你去同她说,苏技术员告诉我,后天要开始播小麦了,所以我把车子开回来。她的草垡子河堤,我们是管不到底了……”
她写了一份扎根公开信……
“你愣着干啥?怪冷的,一道坐车回分场去吧!”他缩着脖子。
有好多人签名了。
“上来呀,我困死了,我要回去困觉了。”
《隐形伴侣》 五尾声(3)
你也签一个吧!她慢吞吞爬上车去。在那双红肿困倦的眼睛注视下,她原先想好的那些话,竟一句也记不起。在这庞大的冷冰冰又热乎乎的铁家伙面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矮又小。她的嘴唇动了动。签名只是做做样子的,签了名一样可以走。她抿紧了嘴唇,舌头抵住牙缝。马达声响极,震耳欲聋。他喊着什么。她听不见。她说不出口,说出了会后悔莫及,会换来他的轻视。他仍哇哇地喊,来了精神,兴致十足。她低下头,看见车座下有个纸盒,似有些叽叽的动静。驾驶室里好暖和,像个暖房,保护着他的心,不受伤害。无论如何不能说,说了你就会永远失去他的信赖。她想抓起纸盒来看看那些小鸟,车太颠,她抓不住。“鸟蛋——”她终于听清他喊。喊得那么兴奋。车慢慢减速,望见了前面的机耕队宿舍。“萝卜头你还想参军吗?”她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他狠狠地点头。“你是一定要走的喽?”他狠狠地点头。车冷不丁停了。他弯腰抓起那纸盒,掀给她看。她看见一摊浓黄的浆汁,几只虎皮斑纹贝似的破蛋壳。碎了。那洁白如玉的天鹅蛋。为什么又碎了?他的脸色蓦然刷了一层灰绿,苍老而阴沉。他抬手将纸盒扔出窗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去看了那四眼儿吗?”
她茫然。邹思竹?她全然给忙忘了,忙糊涂了。她是记着要去看他的呀。可根本没有休息日。“今天就去。”她答道。他倒挺记得他,怪事。“还有事吗?”他问。她摇摇头,钻出驾驶室。哪怕试探地同他提一提公开信的事?她朝他挥挥手。排气孔冒出一阵黑烟,履带急速转动。车走了。黑烟弄脏了四周恬净的天空,把金碧辉煌的东方视野,抛在了它和他身
后。
肖潇回到宿舍,见郭春莓正在梳头,她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人。
“谈得怎么样?”郭春莓轻轻问。
说萝卜头不肯签,郭春莓一定会对萝卜头恼怒,会怀恨在心,这对萝卜头是大不利。她不忍心。说自己压根儿没说出口,郭春莓会认为她出尔反尔,或是对扎根公开信有看法,或是遭到了萝卜头的奚落。郭春莓才不会相信她没有对萝卜头说签名的事,真的事往往没人相信。郭春莓会打心眼里瞧不起她。连一个萝卜头都说服不了的人,还有什么本事?她打了一个呵欠,趁着还没有完全闭上嘴,含含糊糊地说:
“他让我代签,他的字不好看。”
她说得很从容,就像真的一样,连她自己也吃惊,也相信了,郭春莓略略一思索,放下梳子,点点头说:“那就去签吧。”
肖潇便跟着郭春莓来到那个小办公室,默默看着她从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沓抄得很清楚的纸,第一页有两行字:关于扎根农场干一辈子革命致全体知青的一封公开信。郭春莓说:喏,给你笔。
“我有。”她摸出自己随身带的圆珠笔。在最后一页上,她看见郭春莓已经签好的像男人笔迹一样遒劲的名字。她咬住嘴唇,飞快地签上了“罗新淮”三个字。没有谁认识罗新淮的笔迹。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会登出来吗?”她问。
“不知道。”郭春莓毫无表情。
登出来时木已成舟萝卜头也只好认账啦这毕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可以把责任推在郭春莓身上的……
“你最好今天就把它送到管局去亲自交给余主任。”郭春莓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寄的话万一丢了。”自从那一晚的谈话后,郭春莓总是时时处处表现出对她的特殊信任。也是特殊提防?
“今天?”今天一定要去看邹思竹,再不能拖了。“明天吧!”她答道,“今天我有点肚子疼。”
玻璃窗发出嘭嘭的响声。一阵烟,又一阵沙子,打在玻璃上。是起风了。
“我明天一定去!”她又重复了一遍。她并不想拒绝这差事。
……我不愿再做自由自在的女皇,我要做海洋上的女霸王,这样我可以生活在大海洋上,让金鱼来侍奉我,还叫它来供我差遣。
大风把喷薄欲出的太阳拴在了地平线上,用它硕大无比的扫帚,赶走了天空中微弱的霞光;大风携来漫天漫地的灰沙,它自己依然两手空空无牵无挂;大风在盘旋、叫嚣时,世界都随之盘旋叫嚣。然而肖潇觉得,大风再也吹不进她的胸膛,也吹不动她。她的心又冷又硬。如果大风有心,一定也是这样。
她决定下午收了工就去五分场看看邹思竹。这大风天没法子骑自行车,她得走着去。
傍晚时,风势丝毫没有减弱。肖潇顶着风走,走出七分场二三里,看见前面大路上隐隐出现了一辆北京吉普车,像只蚂蚱似的蹦过来。她一阵高兴,如果是余主任的车,她就可以让他把那封公开信带走,不必跑一趟了。
车驶近了,她望过去不像是胖胖的余主任。车驶过她身边,减了速,冲过两三米,突然哧地停住了。车门打开,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眯着眼说:
“是肖潇同志吗?”
她“呀”了一声,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双干瘦的手。“李书记!”她叫道。手心一阵发潮。但愿他没听见那篇关于河堤的广播稿。她说不出话来。
“上五分场?”他笑眯眯问。
她点点头。
“河堤修得咋样啦?”他又问,索性走下车来。
“还好。”她答道,“有好几里长了。”
“哎,长短不是主要的,关键得有质量。”他又眯起眼,望着坦坦的荒甸。“听说,你们那儿发明了用人工背草垡子砌堤,我,想去看一看。今年天旱,草垡子怕不结实……”
她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真正关心堤上的事。可是他关心,他是半截河王国的主人。那篇批判稿……但愿不要登到报上去,她有愧于他。他是她见到过的官儿中,官位最“高”的一个好人。
《隐形伴侣》 五尾声(4)
“秋天,秋天可以再搞大会战的,根治……”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安慰这个小老头。
他望着她,目光和悦。可在那褐色的眼底,却分明透着忧虑和焦灼,如一口被汲取得干涸疲惫的深井。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狂飞乱舞。一年一度的春风刮走了他黑发中的精华,将那茁壮油亮的黑颜色汇入了脚下的黑土。青春被春风撕成碎片,一年一度地还原给绿色的原野。白色的冬天即将来临。他,老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
“是啊,秋天。多少事等我们去做。可是我……在半截河……不赶趟了……”
她睁大了眼睛。
“我要到大兴安岭去了。那儿在新建一个高寒地区的农场管理局。”他平静地说,“调令下来了。我今天来……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眼眶里突然涌满泪水。不。她喃喃。不,你不该走。你走了她的内疚将永远无以挽回。“大兴安岭,好冷的。”她说。
“好吧,再见了!”他把那只小而硬的手掌伸给她,“好好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来我要是路过这儿,还会来看你们的。”
一阵弥天的黄沙,掩埋了那绿色的车影。夕阳早已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天色昏昏,她看不见四周的一切。明天也许风会把太阳又刮回来,而她,也许是再也难以见到他了。
肖潇走进邹思竹住的那幢男生宿舍大门时,发现原先的大屋子已被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小屋。北窗下留了一条长廊,昏黑中只见堆满了一只只火墙炉子里扒出的炉渣。她朝一个捅炉子的人打听邹思竹的住处,那人很奇怪地看她,对屋里喊:“哎,四眼儿不是要送回杭州去吗?走了没?”那人看样子年纪不大,大概是这几年新下乡的哈尔滨知青,并不认识她。有人在屋里答了一声,那人就用手指指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
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又敲,还是没人来开。门缝很宽,泻出微淡的光亮。她从门缝里望进去,见一个披着长长头发的人,埋头玩着一堆扑克牌。他把那些扑克牌分发几张在自己面前,然后从手里抽牌,一张挨一张地将它们续接起来,接不长,就用手搅乱了,拢成一堆,鬼鬼祟祟地洗牌,洗得好像十分烫手似的。没完没了地洗,口中还念念有词。终于洗好了,于是又重复如前的那套动作……
她看得纳闷。昏暗的灯影下,那面部高耸的颧骨酷似邹思竹。但没有戴眼镜。而且,那种贼模贼样洗牌的动作,在邹思竹也是从未有过的。
忘了告诉你,五分场的邹思竹,有点不大对头……
她一阵心悸。犹豫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进去——
“邹思竹!”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叫了他一声。
他慢慢抬起头来。是他。尽管面色灰肿,眼睛深陷,昔日的书生风度荡然无存,他还是他。当然更像是他的一个影子。他死死地盯住她看,那目光呆滞而散乱,神思恍惚。他看她许久,又把双手抬起来,卷成两个筒,罩在眼睛上,还转动着身子,像在望什么,忽然舌头滚了一下,说:
“你——来了?”
她的心慌慌,她有些害怕,“我来看看你,听说你病了……”
“我没有病!”他打断她,缓缓地摇头。头好像很重,摇不动似的。“我没有病,医生——说——认为自己自己没有病的人就是真的有病——真是——胡——说——八——道!”
炕发凉,被褥黑黢黢,屋里阴冷,有股难闻的气味。他已经病了多久?
“你干吗,不托人,捎封信来?我……好来照料你。”她说,鼻子一阵酸。
“你?”他又摇了摇头,惨惨地笑了笑,“你不是在北京吗?你从北京打来的电话,风太大了,我总是听不清楚你说什么,不过电报我是收到的。”
什么电报电话?难道他是因为我去年冬天不辞而别去了北京受了刺激,也许早一点来看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