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8-隐形伴侣-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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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稻草山底下,钻出一个人,穿一件紫红色军上衣,圆圆的脸,大眼睛,很意气风发的样子,原来郭春莓是在背稻子,稻捆比她的身子高好几倍,女生里就数她背得多。
你也到北大荒去吗?她问。
是呀,我哥哥也在北大荒,他是第一批支边青年,叫郭春军。奇怪的是,花儿一到郭春莓手里,就变干了。她身上堆满了大红花,稻草都变成了花心了。她们坐在行李架上唱歌,先唱一支《红梅赞》,又唱《洪湖水,浪打浪》。火车开得快极了,快得每支歌刚一张嘴,就立刻已经唱完了。
后来火车停在一座巨大的城门底下,城门的那一边全是银光闪闪的冰块,城门上有三个大字,写着:关——海——山。
关海山是谁呢?她忍不住从行李架上跳下来,拉着郭春莓就往车厢外跑,一仰脸就看见关海山坐在对面银白色的山顶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抽得四周的山峰全是雾气腾腾的,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的身影,又扁又长。
关海山真长啊!她说。
关海山真大啊!她说。
我不叫关海山,我是长城。那又扁又长的关海山说话了,竟把郭春莓身上的红花震掉了好几朵。
她再仔细看,那果真是长城,盘在山梁上,又陡又直,同电影里的长城一样。她跳起来,同郭春莓抱在一起,滚成一团,她们叫道:
我们看见长城啦——
长城原来是一个人呀。
长城原来是一条龙呀。
话音刚落,那条龙就飞起来了。灰色的鳞片,在银光的照射下,竟变成了树叶般的墨绿色。她好奇怪,正想用手去摸,发现那不是一条龙,而是一列火车,正隆隆地朝城门外开去。
等一等……她们追上去。
她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那火车。她跑得快,火车也快;她跑得慢,火车也慢。她对火车喊:我们到半截河农场去,我们不是半截子革命派。
刚说完,火车发出尖厉而恐怖的怪叫声,车轮子上金星飞舞。哐啷——它怒吼,猛地翻了个,车厢倾倒下来,砸在她的胸口。
她睁开眼。
栅栏似的电线杆,窝头似的小房,奇形怪状地从车窗外掠过,苍白的云块,疯长的绿树,在她头顶飞旋。
她发现自己靠在陈旭肩上,一只手,压着胸口。
“放心睡好了,”陈旭说,“到佳木斯要一个钟头……”
他斜侧过身子,把外套像围栏似的小心环过她的肩,挡在车窗的缝上。
等一等……她追上去。
火车发出尖厉而恐怖的怪叫声,车轮子上金星旋转,哐啷——它怒吼着,吐出一支烟囱,停住了。
她们走进车厢,看见行李架坍塌下来,箱子、旅行袋全都像开了膛的鱼和鸭,肠子流得遍地。茶杯、蛋糕被压成了蜜枣,车厢也变成了椭圆形和三角形……
是谁拉的紧急掣动闸?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乘警,威严地走过来。
是我。陈旭在车门边上一动不动。
她满心好奇:你知道哪个是紧急掣动闸?
陈旭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一颗扣子。
乘警没收了那颗扣子,说:你胆敢拉紧急掣动闸,造成四节车厢损坏。你想阻挡时代的列车吗?
她说:你骗人!这只是一把铁锹呀。
你说什么?乘警的鼻子变白了。
是的,只有我知道,它是一把铁锹。
陈旭说:铁锹劈死人,像削萝卜一样。
郭春莓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她身上的红花全变成了白花。
我的哥哥死了。她说。我的哥哥死了。让火吞在肚子里了,他去救火了。
她把一只罐头盒塞给她,说:这是我哥留给我的小油灯。
她看见罐头盒上写着字:烈士妹妹郭爱军。
郭爱军是谁?
是我呀,我改名了。以后你就叫我郭爱军,我是烈士妹妹。
郭——爱——军——她念道。可一出口,她发现自己念的仍然是郭春莓三个字。
她重来。郭——爱——军。
可念出来的是郭春莓。
她不耐烦了。告诉你,世界上根本没有郭爱军这个人。
烈士妹妹又不是烈士。她把小油灯往窗外扔去。油灯灭了,满地的豆秸呼地着起来,田野亮晃晃一片……
又是粮囤。每一个小站、每一个村镇,冷落荒僻,却有这一座座泥草炕席混合砌成的碉堡,虚张声势地星罗棋布。
谁知那耗子洞里是什么,苞米面?大子?高粱?小米?
为打仗?为大批判?为生儿育女?
堆满了黄橙橙谷物的场院。
《隐形伴侣》 一金灰色的萤火虫(13)
那一春一夏辛苦的汗水,被阳光晒干了,滤去了脚杆的泥和锄板下的野草,便浓缩成这一粒粒粗糙而饱满的金豆豆。碾压得溜光平滑四四方方的场院,是阳光最后的栖息地。它用细密的利剑斩断那麦粒那谷子那高粱米儿同大地的脐带,让它们摇摇晃晃站起来。舒爽的风,扫除着它们身上残留的湿气,像母羊一口口舔净它们的羔子,放它们独自去世上旅行……于是那新鲜而幽闭的生命,推推搡搡、急急忙忙地在蓝天下打滚翻个。忽而变一道香喷喷的虹,忽而变一座金灿灿的山,尽性儿撒野撒娇,只等着那些陌生又笨拙的手,将它们一铣铣灌进麻袋去……
他奉命看管晒场,备足一冬的口粮、种子、饲料……他气度轩昂地踱步巡回,从中获得了一年汗水的报答。他没有那么多闲情,却也看得入神,看得感慨。他尚未有贫下中农那种由衷的丰收喜悦,却也为之欣然,为之振奋。这秋的场院,明明地散发着主人的豪气,提醒着他日益成熟的自我。
吃过中饭回来,看老远,感觉有些不对头。蓝天下一块黄底牌,忽地涂满了红绿黑白,还慢吞吞地蠕动,懒洋洋地哼哼,挺着永远填不饱的大肚皮,伸长着贪婪的尖嘴,一个劲大嚼大啃,埋头苦干。心满意足了,便打呼噜蹭痒痒,身上挂着麦粒,脚下踩着麦粒,嘴里嘴外都是麦粒,倒好像一次六畜大聚会,一张张嘴,比麦粒儿还多了。
他看得冒火。抬起一块砖,朝一头老母猪砸去,鸡炸了窝,飞开去,转眼又扎堆。老母猪纹丝不动,有老猪腰子。连狗也来凑热闹,拱出一条条沟,尽大鹅大摇大摆地美餐。好像它们的主人,连偷食的方法和毅力,也都传授得头头是道,同它们的主人一样,占不上便宜,就算吃了亏——这满场院公家的粮食,不吃白不吃,也算是帮你攉拉攉拉,回家再喂点水儿,一天不就打发了?
“给我轰!”他对手下的战士大吼一声。一时间鸡飞狗跳,分不清猪毛鸡毛麦皮谷糠。十几个小伙子折腾得气喘吁吁,可等你一站下,又是不请自来,又是四面夹击,一群当然食客。
他去找分场主任,征得同意,写一纸通令,贴在仓库门口;又在广播里喊了几遍,颇有声势,但第二天,黑猪白鹅却有增无减。
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他真的恼怒了,发下狠,下令大逮捕。三光政策,格杀勿论。倒不全是为了粮食。为了他还算是个知青排长。
他们把所有的鸡鸭大鹅,捆好了倒挂在树上,一串串,一排排,像城里的酱鸭店。那几只肥猪缚住四脚,扔在树下,像个屠宰场。大伙都乐意做这件事,好开心,有点像破四旧,把心中的什么怨愤,借机砸个稀碎,或是大扫荡,大破坏,彻底痛快……
捆完了,一排青年,站在树下起哄。
“谁家的鸡,撑死喽——”
“谁家的鸭子,吊死喽——”
“再不来领去,没收喽——”
肖潇扯他的衣角,低声说:
“别挂啦,会挂死的。”
挂死了更好,食堂顿顿玻璃汤,连肉星星也见不着。
那帮老娘儿们离老远站着,不干不净地大声骂街,上前吧,不敢,回家吧,不放心。只好跺着脚干瞅,把脚下的沙地,掏出个窝窝。
刘老狠走来,蹙着眉说:“放了算啦,那些败家玩意儿,下回可不敢啦——”
“不!”他决不动摇,内心充满复仇的快感。这回看谁治谁,谁接受谁的再教育。“每家写个检讨来领!”他宣布。
磨蹭到下午,什么会计啦、机耕队长啦,终于都让老婆哭丧脸送来孩子代劳的检讨书。十句九不通,他又打回去让改,折腾够了,才让人把那些奄奄一息的畜生解救下来。天快黑时,只剩下十几只“白洛克”和一头花母猪。
有人说,那是保卫干事孙汝江家的。
那威风凛凛的孙干事,除了“小女工”,还有个外号叫“耙子”,他老婆当然是叫“匣子”。治家理财,一向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这天孙耙子大概外出开会,傍晚才终于闻讯赶来,屁股上晃着枪,直奔树去,先把那串鸡挨个拍一遍,拍得吱哇乱叫,知道没死,回头,嘴一歪,吼道:
“你用对走资派的办法对付贫下中农,你算老几?……你——”
后半句话咽回去,保卫干事不会不知道他的出身——三代工人。
他一句话没有说,冷冷盯着“小女工”的枪套,盯着他爆满私欲的混浊的眼珠。脚底沉沉地伸出几枚铁钉,卯到地深处,扎出一层浮油似的轻蔑和失望……
“耙子”让步了,为拯救那些亲爱的鸡们。
“耙子”也从此恨上他了,为他的轻狂。
他心目中原来就已经模糊、破损的贫下中农形象,像一尊被雷雨击塌浸透的泥塑雕像,再也难以复原,泥浆四处流淌……
金灿灿、黑黝黝的粮囤……
佳木斯!
肮脏而拥挤的公共汽车穿过凹凸不平的街道,扬起一层薄而干爽的尘土。清晨金亮的阳光中,眼前晃过一片黄,又一片绿。它似乎古老——那颜色难辨的屋顶,磨去了棱角的石子路;可又分明还年轻——车里车外那尚未来得及自成一体的四方口音。它是个小城,有门窗低窄的商店,那门面小得似乎只让风进去,而把人留在门外;还有她很久不曾见到了的大烟
囱。它也许又不是城市,有两个轮子的马车嗒嗒经过,带来泥土和大葱的气息。它为什么叫佳木斯?佳木斯是什么意思?满语还是赫哲语?驿站?马掌铺?朝鲜冷面?桦树皮小船?江沿的渔晾子?森林的出口?鱼皮鼓?坟场?不知道,不知道……
雪从北刮来。风从南吹来。
这儿的人,从哪来?关里关外,天南海北。背着山东汉子的行李卷,揣着唐山老忐的愁容,甩着黄河边的泪水……
它通通收下了,佳木斯。
《隐形伴侣》 一金灰色的萤火虫(14)
他们烧荒,他们播种,他们盖房,他们伐木。他们同早就学会了打算盘的满人、同鱼皮鞑子、同鄂伦春人、同回回做买卖。这松花江的一个纽扣啊。佳木斯是商人遗落的袋袋变的,那袋袋并不值钱,却装过人参,装过貂皮,装过山珍。空瘪子,便是平常又平常……
肖潇喜欢这个城市里那种五方杂处的乱劲儿。
危险似已过去,而离傍晚南去列车开车的时间还早,他们在街上闲逛。
原来,那一片黄,是房子;那一片绿,是杨树。
透过玻璃橱窗,她看见那些穿草绿色军衣军裤,却又没有领章帽徽的人,挤在苍蝇乱飞的小饭馆里,用玻璃罐头、用大海碗,咕嘟咕嘟地灌着自己,面红耳赤地笑着、争着什么。白的泡沫,黄的液体,从嘴里溢出来,顺脖颈往下淌,漫到桌上,又漫到地下……
那一片黄,是啤酒;那一片绿,是知青。
他们讲着这个城市杂居的市民绝难听懂的方言—一上海、杭州、温州、宁波……怀着新奇和莫名的烦恼,夸赞和诅咒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他们在短暂的农闲时节,唯一可以聚集和散心的场所。
它总比农场让人感到亲切,甚至比农场容易熟悉和了解。佳木斯成了一个草绿色的大兵营,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
它像一个憨厚质朴的北方汉子,以它本能的宽厚,善意地接纳这些远离故土的南方孩儿。在它看来,这场绿色的骚动,同它短短的历史上那些闯关东开荒、淘金的盲流、十万转业大军,都没什么不同,他们将在这里繁衍生息,成为它的主人和奴隶,直至变成这块土地的一个疙瘩、一把粉末……
街道两边杨树间的风,一阵凉一阵热。北方的太阳是憨厚还是无能?总不能把每个角落都晒热。裹着饭店的油烟味、电影院里的汗味和柏油马路的热气,污浊又俗气。一个多么自相矛盾的城市。
松花江也使她失望。
浑黄的江水,慢悠悠地挪动,从远处看,根本是一块平展展的枯黄草场,无风无浪。它似乎不急于到哪里去,有一点百无聊赖的懒散样儿。也许它也是无处可去?对岸是一览无余的田野,砖房,麦地,树林……好像农场就在那儿。根本就没有她想象中高大的原始森林,没有满树金色的松花粉,落在江里,江水喷香……没有,既没有松花,也没有森林……
黄的是江水,绿的是江岸。
她弯下腰撩起一把江水,江水一滴滴从她指缝间淌下去,滤下几粒细沙,原来松花江里除了水,便是空空荡荡。你以为江水里藏着什么宝贝?……可钱塘江不这样,不这样!它走得好急,滩涂上留下蛤蜊,留下石蟹;江里有大鱼,有潮,还有帆船……一个满满的钱塘江。
“今年是错过了。明年四月开江的时候,一定来看冰排。”陈旭凝神望着江水,突然说,“我到东北来就想看三样东西。大江解冻,是我顶想看的。”
“还有两样呢?”
“大烟泡和沼泽地。”
“沼泽地有什么好看的?”
“不,你不知道……”他微微叹了口气,“它太神秘,又太残酷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不能自拔,那种窒息……”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你在杭州顶喜欢哪里?”她问他。为的要说出自己的喜欢。
“荷花池头,”他笑笑,“荷花池头19号。”
“你坏,”她撅嘴。那早不是她的家了。“我问的是西湖风景区。我顶喜欢……顶喜欢保叔山脊,还有九里松,那么多松树,冬天也碧绿碧绿……”
“你想说你喜欢什么,就说你喜欢什么地方。”他揶揄她,“你哪一种颜色不喜欢?西湖哪里你不喜欢?说哩……”
她瞪他一眼。你要么不说话,说起来总像是射中靶心的箭。就为这才跟你走?今生今世也摆脱不了你。
“那你说,有你喜欢的颜色没有哩?”她反问。
“黑色,”他说,“黑色是顶永恒、顶彻底、顶真实的颜色。大地、宇宙、星球都是黑暗的……”
“瞎说!太阳!”
“太阳还有黑子、黑洞,太阳也会烧尽……”
“人!”
“人最后也化为黑烟,从烟筒里冒出去。”
“白!”
“白的影子是黑。”
“红!”
“红的血凝固后不也变黑了?”
“…………”
“任何一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