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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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同情,象什么大事一样,而将自己面临的险境视为小事一桩,因为我感到在他看来,这些事大概是这样的比例。如果实事求是地讲,甚至还有过之,我不仅不为自己所处的险境而悲叹,而且还要迎着这风险走上去;而对于事关别人的危险,则相反,哪怕自己更有可能为危险击中,也要尽量使别人免遭这种危险。这样做原因很多,说起来并不能为我增加光彩。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虽然我一味思考时,觉得自己将生命看得很重。但在我生命过程中,每当我为道德上的忧烦,或仅仅是精神上的不安而受到折磨时(有时这些精神不安是那样孩子气,我竟然不敢明说出来),如果突然出现什么意外情形,给我带来生命危险,这种新的思想负担与其它思想负担相比,是那样轻快,以致我会怀着轻松的感觉甚至是欢乐去迎接这种危险。虽然我是世界上最胆怯的人,但我领略过这样对危险的沉醉。在我理智地思考时,看上去这与我的本性是那样格格不入,那样不可想象。即使在一个完全平静而幸福的阶段,当出了某种危险而且是生命危险时,例如我与另一个人在一起,我仍然不会不将他人置于安全的地位,而为自己选择危险的位置。相当数量的实践体验叫我明白了,我一直会这样做而且会高高兴兴这样去做时,我发现,与我一向自认为和肯定的相反,原来我对别人的看法是非常在乎的,这真叫我感到羞愧。
这种不可告人的自尊,却与虚荣、狂妄毫无关系。因为能使虚荣心与狂妄得到满足的东西,一点也不会使我感到快乐,而且我一直是力戒虚荣、力戒狂妄的。在有的人面前,我做到了完全隐藏起自己小小的长处,一旦他们知道这些小小的长处,对我的看法就会不那么平庸。对这些人,我从来无法剥夺自己的快乐,向他们表明,我更加热心的是从他们前进的道路上移开死亡的威胁而不是从我自己前进的道路上。由于我的动机是自尊而不是品德高尚,在任何情况下,他们的做法与此相反,我都觉得极其自然,我根本不会因此而责怪他们。如果我自己的动机是出于一种义务感,我大概会感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他们,还是我自己,都必须这样做,可能就会因他们不这样做而责怪他们了。相反,我觉得他们保护自己的生命是非常明智的,同时也无法阻止自己将自己的生命置于第二位。炸弹即将爆炸,我自己置身在他人之前。后来我发现了,在这些人当中,有许多人的生命更没有价值。自那时以来,我觉得这样做就尤其荒唐甚至罪恶了。
话又说回来,拜访埃尔斯蒂尔那天,距我意识到这种价值差距时间还很远,何况也谈不上有任何危险,只不过作为很有害的自尊心的前奏信号,要求自己对于本人那样热切向往的快乐,不要显得比对人家尚未完成的水彩画家的作品看得更重而已。这幅画终于完成。一走到外面,我立即发现——
这个季节白昼是多么长——天色并非我想象的那么晚。
我们到海堤上去。我以为那些少女可能还会从那里经过,使出了多少诡计,才叫埃尔斯蒂尔呆在那个地方啊!我将我们身边高耸入云的悬崖指给他看,不断地要求他与我谈这些少女的事,以便叫他忘记时间,叫他留在那里。我似乎感到往海滩的尽头走,截住这一小帮人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跟您一起稍微再靠近一些,去看看这些悬崖,”我对埃尔斯蒂尔说,因为我发现这些少女中有一个常常往那边去。“一边走,您一边跟我谈谈卡尔克迪伊吧!啊,我多想到卡尔克迪伊去啊!”我又加一句,并没有想到,在《卡尔克迪伊港》这幅画中那么强有力表现出来的崭新特点,说不定更多地是来自画家的视觉,而不是来自这片海滩真有什么特别价值。
“自从我看了这幅画以后,这个港口和海啸角,可能就是我最想见识的地方了,而海啸角从这里去,又路途遥远。”
“即使卡尔克迪伊不是更近一些,我大概还是会更倾向于建议你去卡尔克迪伊,”埃尔斯蒂尔回答我说。“海啸角当然很精采,不过归根结底不过是诺曼底或布列塔尼的那种大悬崖罢了,你已经见识过。而卡尔克迪伊,低矮的海滩上岩石遍布,完全是另一回事。在法国,我不曾见过与此相似的景色,更使我忆起佛罗里达的某些景观。又奇,又极其有野趣。它位于克利杜和纳奥姆①之间,这些海域是多么荒凉,你是知道的,海滩曲线优美动人。这里,海滩曲线平平常常。可是那里,那曲线多么优美,多么柔和,我简直无法对你形容!”
①这两个地方似乎为作者所杜撰。
夜幕降临,必须归去了。我送埃尔斯蒂尔回别墅,突然,有如梅非斯托非勒斯骤然在浮士德面前显现,在大街的尽头——有如与我的气质截然相反的气质和几乎野性而又残酷无情的生命力非真实而又魔鬼般地具体化了,而我那多病之躯、病态的敏感以及过度的动脑子正缺少这样的生命力——出现了精灵的几颗斑点,人们绝不会将这些精灵与其它东西相混淆,出现了少女植虫类群体的几颗孢子。她们装作没有看见我,但是毫无疑问,正在对我进行冷嘲热讽的评头品足。我感觉到她们与我们势必相遇,不可避免,也感到埃尔斯蒂尔就要叫我,便象一个泳者看到浪峰即将袭来那样转过身去。我骤然停步,任凭我那位鼎鼎大名的同伴继续向前,我则留在后头。当时我们正走过一家古玩店前,我朝古董商的橱窗俯下身去,似乎这橱窗突然吸引了我。我装作不在想这些少女,而能够想别的事,颇为得意。而且我已经隐约知道,待埃尔斯蒂尔呼唤我以便将我介绍给她们时,我会露出询问的目光。那目光流露出的不是惊异,而是希望装出的惊异——每个人都是蹩脚的演员,或者说,每个人身边的人都是善于根据外表判断性格的人——我甚至会用手指指着胸脯问:“您是叫我吗?”并且一溜小跑奔过去,乖乖地低着头,脸上冷冷地掩藏起烦躁,因为我正在聚精会神欣赏占老的瓷器而被打断,要把我介绍给我并不希望认识的人。
这时,我打量着橱窗,等待着埃尔斯蒂尔呼唤我的名字,恰似等待一颗期待已久而又没有杀伤力的子弹打到我身上这样的时刻到来。确信一定会把我介绍给这些少女,结果不仅是叫我装出对她们毫不在意的样子,而且要感受到毫不在乎。既然结识她们的快乐已经不可避免,这种快乐反而受到压抑,缩小,反而没有与圣卢谈话,与外祖母一起进晚餐,在附近郊游那么令人愉快了。有些人大概对古迹不大感兴趣,后来由于与这些人关系微妙,我不得不错过一些郊游的机会,我非常遗憾。此外,使我即将得到的快乐大大逊色的,不仅是来得这样突兀,而且是这样前后不相连贯。有些规律与流体静力学规律一样准确,使我们头脑中按固定顺序形成的形象保持着层次。可是,事件突然在眼前出现,便打破了这些规律。
埃尔斯蒂尔就要叫我了。而我在海滩上、在房间里所设想的与这些少女的结识,完全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即将发生的,是另外一件大事,我思想毫无准备。从这件大事中,我既认不出我的向往之情,也辨别不出这向往的目标。我几乎后悔与埃尔斯蒂尔一起出来了。特别是,我本来以为会感受到的快乐,现在反倒因为肯定再没有任何障碍可以剥夺这种快乐,而大大缩小了。我下定决心扭过头去,见埃尔斯尔蒂站在距这些少女几步开外的地方正与她们说再见时,根据弹力定律,这种快乐便又整个恢复了其高大的形象。距他最近的那个少女,大大的脸儿,双眸熠熠生辉,面孔好似一块大蛋糕,上面还给天空留了点位置。她的双眸,即使目不转睛,也给人以动态的感觉,正如狂风怒吼的日子,虽然肉眼看不见空气,却能感觉到它在空中流动的速度。有一瞬间,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好似暴风雨日子里天上那风驰电掣的乌云挨近了一块行进速度不那么快的云朵,与这块云朵擦肩而过,触着了它,又超过了它。但是,它们互不相识,各自远去。我们的目光也是如此。有一瞬间,你对着我,我对着你,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天国对将来来说蕴含着什么承诺,什么威胁。只是在她的目光并没有减缓速度正好从我的目光下经过时,那目光轻轻遮上了一层薄雾,有如明朗的月夜,风儿卷走了月亮,一块云彩将月亮遮住时,有一瞬间,月光便被迷雾遮掩,然后很快又显现出来。埃尔斯蒂尔并没有叫我,就已经离开了这些少女。她们从一条街斜穿过去,埃尔斯蒂尔向我走过来。一切都错过了。
我曾经说过,那天,在我眼中,阿尔贝蒂娜与以前不同,而且我似乎觉得她一次一个样。在那个时刻,我感觉到,一个人外表、肥瘦、身长的某些改变,也可能来自这个人与我们之间某些状况的变化。在这方面,起作用最大的因素是信还是不信(那天晚上,我先是坚信就要与阿尔贝蒂娜结识,后来这种坚信又烟消云散。几秒钟之间,在我眼中,先是将她变得无足轻重,继而又变得宝贵无比。几年以后,先是坚信阿尔贝蒂娜会忠实于我,后来这种坚信又消失,也引来相似的变化)。
当然,在贡布雷,根据不同的时间,根据平分我的最敏感之处的两大方式,我进入哪一种,我早已感受过不在母亲身边那种痛苦会缩小抑或是增大。整个下午,母亲就象红日高照时谁也感觉不到的月光。夜幕一降临,便只有她占据我这颗惶惑不安的心了。那时,就连新近的往事也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
但是那一天,当我看到埃尔斯蒂尔没有呼唤我,正在离开那些少女时,我又明白了;一种快乐或一种忧伤,在我们眼中,其程度变化不同,也可以不仅仅源于两种状态的转换,而是由于肉眼看不见的信仰移位。例如这种看不见的信仰可以使我们视死如归,因为这种信仰为死亡撒下了脱离实际的光辉。也是这种信仰使我们对赴一次音乐晚会看得很重。可是,一宣布我们就要上断头台,音乐晚会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笼罩着晚会的信仰便会突然消失了。这种相信不相信所起的作用,头脑中某些东西对此真是明明白白,那就是意愿。但是,如果理性、感性继续无视这种作用,那么意愿再明白也没有用。理性和感性认为我们想离开一个情妇,只有我们的意愿知道我们的心还系在她身上。在这种时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赖的。正是因为信仰将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我们要在这些时候才能恢复信仰。但是,只要这种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这个情妇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时理性和感性完全失去了针对性,就变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乐便扩大到无限。
爱情的虚无也是信仰的变种。爱情早已存在,正在四处游动,它停在哪一个女子的形象上,无非因为这个女子几乎无法企及而已。从这一时刻起,对这个女子想得并不多,脑海中很难现出她的模样,而考虑更多的是用什么办法能够把她搞到手。一连串的忧思滋长起来,这就足以将我们心中的爱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们几乎还不熟悉的爱的对象。爱情变得偌大无比,那个真正的女子在其中占的地位多么小,我们并不考虑。如果突然间,就像我看见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与少女们说话那个时刻一样,我们停止焦虑,停止不安,由于我们整个的爱就是她,在我们终于将猎物抓在手里时,可能骤然间那爱就烟消云散了,对于这猎物的价值,我们并未足够地考虑过。
我对阿尔贝蒂娜了解什么呢?在海上映出的一、两个身影,肯定不如委罗内兹笔下那些女郎的侧影漂亮。如果我服从某些纯美学的原由,我本会喜欢那些女郎胜过喜欢阿尔贝蒂娜。然而,我能服从别的原由吗,既然丢掉焦虑不安以后,我只能重新找到这些无声的身影,除此之外我根本就别无其它?
自从我见了阿尔贝蒂娜,每日就她进行过千百种思考,与我称之的“她”,进行着内心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我叫她提问题,回答,思考,行动。在我心中,每时每刻,无穷无尽的想象的阿尔贝蒂娜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这一长串里,真正的、在海滩上远远望见的阿尔贝蒂娜,只出现在排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星,在长系列演出中,只在首演式上出现一般。这个阿尔贝蒂娜只是一个侧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份,全是我的想当然。在爱情上,我们内心产生出的添枝加叶,远远胜过从所爱的人身上来到我们心中的东西——哪怕从数量上来说,也是如此。最最实际的爱情也是如此。有的人不仅能自我培养情绪,还能靠一点点东西活着——即使已经得到过肉欲满足的人当中也有如此的。
我外祖母从前有一位图画教师,他跟一个身份不明的情妇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出生以后不久,那母亲就死了。图画教师伤心难过得自己也没再活多久。实际上他并未与她正式居家度日,而且与她发生关系也不多。外祖母和贡布雷的几位太太,在她们的老师面前甚至从不愿意提到这个女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她们想到要给这小姑娘一生的命运提供一个保证,每人出了一份钱,给她搞了个终身年金。首先是外祖母倡议,她的某些女友则颇为勉强,她们认为:这个小姑娘难道就真的那么叫人感兴趣,她到底是不是那个自认为是她的父亲的人所生呢?对于那个小女孩的母亲那种人,人们一向是拿不准的。最终她们还是下定了决心。小女孩前来致谢。她长得其丑无比,与上了年纪的图画教师一模一样。顿时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小姑娘唯一长得好的是头发。一位太太对带小女孩前来的父亲说:“她的头发长得多好!”我的外祖母觉得,既然那戴罪的母亲已死,图画教师也将不久于人世,对于一向讳莫如深的那段往事提上一句已无关紧要,便加了一句:“这大概是随家里。她母亲是不是头发这么好?”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天真地回答道,“我见她的时候,她总是戴着帽子。”
该追埃尔斯蒂尔去了。我从一面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除了没有得到被介绍的机会这大灾大难之外,我又发现自己的领带完全歪了,长头发也从帽子里露了出来、显得很难看。但是,不管怎么说,就是这样,她们也遇到了我和埃尔斯蒂尔在一起,不会将我忘记。这已经运气不错。那天,照我外祖母出的主意,我穿了那件漂亮的背心,又拿着我最漂亮的手杖,我差点换上另一件难看的背心。这又是好运气一桩。我们期望的重大事件从来不会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发生,因为缺少我们以为可以指望的那些有利条件;而我们并不希望的其它重大事件却接踵而至,相辅相成。我们是那样担心最坏的事,最后我们竟会认为,就总体而言,偶然对我们还算是帮忙。
“若是结识了她们,我该多高兴!”我走到埃尔斯蒂尔跟前,对他说。
“那您为什么躲在十里开外呢?”
这就是他说的话。他之所以这样说,并非因为这表达的是他的思想。如果满足我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叫我一声,岂不易如反掌?他之所以这样说,可能是因为他曾经听别人说过这一类的话,让人揪住了错的凡夫俗子是常常这么说的。他之所以这样说,还因为即使是伟人,在某些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