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1-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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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住处,一面想着这次招待会,眼前又浮现出我乖乖跟随埃尔斯蒂尔到阿尔贝蒂娜身边之前吃完的那块咖啡奶油小糕点,浮现出我送给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瑰花。所有这一切,我们不知不觉而由情景选择下来的细节,对我们来说,经过精心而又偶然的安排,构成了首次相逢的画幅。但是,这幅画,我似乎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的,是在距我自己很远的地方。我明白了,这幅画不仅仅对我来说是存在的。几个月以后,我与阿尔贝蒂娜谈起我认识她的第一天时,使我大为惊异的是,她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点,我送人的花。我认为的一切,当然我不能说这只对我有重要意义,但是,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现在我在阿尔贝蒂娜的思想中也见到了,转化成了另一种说法,我根本想不到这会存在的。
从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处,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刚才转述的那种回忆,这时我明白了,完全是变了一个什么魔术,叫我与一个人谈了一会。魔术师技艺高超,这个人竟然与我在海滨跟踪了那么久的那个少女毫无共同之处,而那个人被这个人所取代了。何况我本来可以事先预料到这一点,因为海滨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虽然如此,因为我在与埃尔斯蒂尔的交谈中,已将那个少女与阿尔贝蒂娜认同,我便感到对阿尔贝蒂娜负有一种道德义务,要实践自己向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许下的爱情诺言。由别人代理订了婚,就自以为此后必须娶这个插进来的人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忆起那得体的风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说法以及那火红的太阳穴,就足以平息我的忧虑。这种忧虑至少暂时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回忆这些还在我心中唤起另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虽然很甜美,丝毫不痛苦,与对兄弟姊妹的情感相似,但是时间长了,也会变得危险,叫我随时随地感到需要将这个新认识的人拥在怀中。她那得体的举止,腼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随和,使我想象力那毫无用处的驰骋停止下来,又产生了动情的感激。然后,由于记忆立即开始取出相互独立的一张张底片,在记忆展现的底片系列中,将底片上显现的各个场景之间的任何关联,任何进展全取消了,最后一张底片不一定就能毁掉前面的各张。面对着我与之交谈过的那个平平常常、令人动情的阿尔贝蒂娜,我又看见大海对面那个神秘的阿尔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忆,也就是一些画面,在我看来,此一幅并不比彼一幅更真实。
为了再也不想这介绍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又极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颊上的那颗小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尔贝蒂娜离开埃尔斯蒂尔家的时候,我看见这颗痣是在下巴颏上。总而言之,我看见她时,我注意到她有一颗美人痣,但是我那游移不定的记忆随后又带着这颗痣在阿尔贝蒂娜的面庞上漫游,一会儿放在这儿,一会儿放在那儿。
我感到与我认识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内小姐与她们几乎无甚差异,颇为失望。但是,正象我对巴尔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并不妨碍我想去甘贝莱、阿方桥和威尼斯一样,我心中暗想,虽然阿尔贝蒂娜本人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样,至少可以通过她认识她那一小帮朋友。
开始时,我以为在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还要在巴尔贝克待很久,我也一样,所以我认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计地去见她,而等待时机来临,叫我与她相遇。结果我每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满足于老远地回我一个招呼。这真叫人担心:如此下去,这整个夏季里,我每天反复跟她打招呼,却可能事态毫无进展。
过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场雨过后,天气很凉。海堤上,一个少女向我走来。她戴着一顶无边帽,一幅套袖,与我在埃尔斯蒂尔家的聚会上见过的那个少女那样截然不同,以致头脑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会从她身上认出这二者是同一个人。经过一秒钟的惊异,我的脑子总算转过来了。我想,那一秒钟的惊异,并没有逃过阿尔贝蒂娜的眼睛。另一方面,此时此刻我回忆起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体举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气和“小帮子”的举止又令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惊。此外,太阳穴不再成为面孔上的视力中心。也许是因为我处在另一边,也可能是无边帽遮住了太阳穴,也可能是那太阳穴并不总是发炎。
“这是什么天啊!”她对我说,“总而言之,说巴尔贝克夏季无尽头,纯粹是胡说八道!怎么,你在这什么也不干哪!从来也没见过你打高尔夫球,去游艺场参加舞会。你也不骑马。你该多烦闷啊!你不觉得一天到晚待在海滩上,人都变傻了吗?啊!你喜欢当蜥蜴①?你倒是有时间。我看出来,你跟我不一样,我对各种运动都酷爱!拉索尼赛马,你没去吧?我们坐火车去的。我明白,坐这样的破车,你不会觉得好玩!我们路上花了两个小时!有那功夫,骑我的破车,已经打上三个来回了!”
①指晒太阳。
因为这铁路弯弯曲曲,圣卢将这条地方性的小铁路自然而然地称之为“九曲十八弯”,我对他已经十分佩服。现在阿尔贝蒂娜轻而易举地说什么“破车”,又叫我吓了一跳。我感觉到她在指称方式上运用自如,我真怕她发现我在这方面是个庸才,并且因此看不起我的无能。不过,到那时为止,那一小帮子用来指这条铁路所用的丰富同义词,尚未在我面前显露出来呢!
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头部保持不动,鼻翼紧缩,只活动双唇。结果是带着拖腔,鼻音很重。这种声调的组成部份里,可能有外省遗传,年轻人故意模仿英国人的冷漠和外国女教师上课,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种因素。这种腔调,待她对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变得孩子气时,很快就后退了。这声调本来可以叫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别有风味,令我着迷。每当一连数日与她没有见面时,我就心浮气躁起来,一面还用她说这话时那种鼻音很重的腔调,人站得笔直,头部一动不动,自己反复说:“从来没见过你玩高尔夫球。”这时我便认为没有什么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们一对一对,聚拢,停步,以此装点海堤,交谈几句马上又散开,每人沿自己散步的路线走去。那天早晨,我们也构成了这样的一对。我利用静止不动的时刻仔细观看,终于确切知道了那颗美人痣位于何处。凡德依的《奏鸣曲》中有一段乐谱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段乐谱从行板到乐曲游荡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着乐谱,我才找到了这个段落,并在我的记忆中将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来是在谐谑曲中。与此相同,我一会忆起那颗美人痣在面颊上,一会又记得是在下巴上。现在,这颗痣永远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们倒背如流的诗句,忽然我们在一个剧本里碰到,太出我们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这时,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显露出她们这一群的身影,双腿动人,身材苗条,彼此又那样各不相同。这一群身影越来越大,依傍着大海,成平行线朝我们走来,仿佛这些沐浴着阳光和海风,既身披霞光又红光满面的处女展开美丽的队形,构成丰富多彩而又富有装饰美的整体,要以其形状的千变万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长。我请求阿尔贝蒂娜允许我陪她走上一会。可惜她只向她们挥了挥手打招呼。
“对你的朋友们这样不理不睬,她们会埋怨的,”我对她说,心里希望着我们能和她们一起散步。
这时一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球拍,走到我们跟前。他就是那个玩纸牌时其荒唐行为令法院首席审判官的太太气愤不已的人。他态度冷淡地、无动于衷地向阿尔贝蒂娜问好,显然自以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现在这种神情中。“奥克达夫,你从高尔夫球场来吗?”她问道,“一切顺利吗?体力好不好?”
“噢,真恶心,我晕晕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吗?”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这是个记录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①”
此人是一位工业巨富的儿子,据说其父在下届万国博览会②的组织工作中要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这个小伙子以及这些少女十分罕见的几位男性朋友,对于一切有关服装,着装,雪茄,英国饮料,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识真是极善其详,无所不知,令人骄傲,已达到学者那默默无言的谦虚程度。但是这些知识单独扩展,并未伴随着哪怕一丝一毫精神文化修养,实在叫我吃惊。他对于无尾常礼服或睡衣怎样适宜,丝毫无需犹豫,而想不起在什么情况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个词,甚至对于最简单的法语规则也搞不清楚。两种文化如此不调和,在他父亲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是巴尔贝克房地产主联合会主席,在致选民的一封公开信中,竟有这样的词句:“我本想见见市长与他聊聊这个问题。他不肯听取我的正确的不满。”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墙上都贴上这封信。
①此段话暴露出作者对高尔夫球戏的规则知之甚少。
②如果我们肯定普氏此次巴尔贝克之行是在1898年,“下届万届博览会”便是1900年那一届。
奥克达夫在游乐场中,在波斯顿牌戏、探戈等各种比赛中都经常得奖。如果他愿意,这会使他在“洗海水浴”这个阶层中结成一门好亲事。在这个阶层中,说少女嫁给她们的“舞伴”,那是本义,而不是引伸意义①。
①在法文中,“嫁”(épouser)这个词用在引伸意义上是“配合默契”的意思,所以“嫁给她们的舞伴”也可理解为“与她们的舞伴配合默契”。这里说的是真正嫁给某人,所以说“是本来意义”而不是“引伸意义”。
他一面对阿尔贝蒂娜说:“对不起”,一面点燃一支雪茄,那样子似乎是请求对方允许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结束一件要紧的工作。因为他从来无法“待在那儿什么事都不干”,虽然他实际上从来什么事都不干。完全无所事事,到最后与辛劳过度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奥克达夫那沉思默想的前额遮掩着他从来不动脑筋的事实,尽管神情安详,最后还是使他毫无效益地渴望思考。这种渴望使他深夜难以成眠,正如一位劳累过度的玄学家也会难以入睡一样。
我以为,如果我认识这些少女的朋友,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们,于是立刻准备要求将我介绍给奥克达夫。奥克达夫嘟哝着“我晕晕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谈了上述想法。我希望这样她会牢记在心,下次就会这样做。
“可是,”她大叫起来,“我不能将你介绍给一个小白脸!这地方,这种人多得很!他们无法跟你谈话。这一位玩高尔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丝毫不是你这种人。”
“你这样抛下你的女友们,她们该埋怨了,”我对她说,心中希望她会向我提议与她一起去追她们。
“不会的,她们根本不需要我。”
我们与布洛克走个头碰头,他对我机智地意味深长地笑笑。见到阿尔贝蒂娜,他又有些难堪。他不认识阿尔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他作了一个僵硬的叫人讨厌的动作,将头朝衣领方向低了下去。
“这个怪物叫什么名字?”阿尔贝蒂娜问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跟我打招呼,既然他并不认识我。所以我没还礼。”
我来不及回答阿尔贝蒂娜的话,布洛克已经直冲我们走过来了。
“请你原谅我打断你的话,”他说,“我想告诉你,明天我到东锡埃尔去。我不能再等,再等就不礼貌了,圣卢-昂-布雷对我不知已经怎么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两点钟的火车去。请你安排。”
我这时一心想着再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并设法结识她的那些女友。东锡埃尔,她们并不去;我去了,回去时已经错过了她们到海滩上去的时刻。所以我觉得东锡埃尔简直是世界的尽头。我对布洛克说,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鲁埃老爷①两句可笑的亚历山大体诗,对圣卢说:
你要知道,我的义务不取决于他的义务。
如果他愿意,他不尽义务好了。但我应尽我的义务。
这样以便引诱他的教权主义。”
①阿鲁埃为伏尔泰之本姓。但这几行诗并非伏尔泰所作,而是高乃依,为其剧本《波利耶克特》中女主角波莉娜之台词。布洛克在这里暴露出他既“学究气”——因为他称伏尔泰为“阿鲁埃老爷”,又很无知——将高乃依的诗句安到伏尔泰头上。
“我承认他是相当漂亮的小伙子,”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可他真叫我讨厌!”
我从未想过布洛克会是美男子。不过他确实是。他的头有些鼓,鼻子有鹰钩,神情非常高雅,又显出对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样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会讨阿尔贝蒂娜喜欢。说不定这是由于阿尔贝蒂娜的缺点所致,由于这一小帮子人生硬,无动于衷,由于她们对凡是小圈子以外的东西全很粗暴的缘故。后来,我给他们作介绍时,阿尔贝蒂娜对布洛克的厌恶有增无减。布洛克属于某一阶层,在那个阶层里,一方面对上流社会任意诽傍,一方面对一个“双手干干净净”的人应该有的良好举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结果在二者之间来了个特别的妥协,既有别于上流社会的举止,又不管怎样,总是显出一种特别可憎的交际客套。人们将他介绍给别人时,他弯腰鞠躬,既带几分怀疑地微微一笑,又带着过份夸大的恭敬。如果对方是一位男子,他总是说:“先生,很荣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己道出的话语,同时又意识到这嗓音属于一个并非粗野的人。这第一秒钟用在一个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习惯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时说:“我祝您一年称心如意”一样),然后他露出机敏而狡猾的神情,并“高声道出很微妙的事情”。这些事情常常饱含真理,但是叫阿尔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对她说他叫布洛克时,她便大叫起来:
“我可以打赌,他是个犹太鬼。装出彬彬有礼的德行,正是他们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来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尔贝蒂娜恼火。正如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不会将简单的事情简简单单地说出来。他为每一事物寻找一个讲究的形容词,然后又大而化之。这叫阿尔贝蒂娜十分讨厌,她不大喜欢别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欢她扭伤了脚,安安静静呆着的时候,布洛克说的那句话:
“她坐在长椅上,但是作为普遍现象,她不停地同时来往于隐隐约约的高尔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网球之间。”这无非是“文学手法”而已。但是阿尔贝蒂娜感到这会在她与一些人的相处中造成困难。她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说她动弹不了。正因如此,这便足以叫她讨厌那个说出这些话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与阿尔贝蒂娜分手,相互许下诺言要一起出去游玩一次。我与她谈过了话,但是不知道我的话语落在何处,不知道我的话语起什么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将石头扔进了无底的深渊一样。一般来说,倾听我们话语的对象,用他从话语要旨中提炼出的意义来充实这些话语,而这个意义与我们赋予这些话语的意义又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