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她(短篇小说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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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莉说:「我也认识这种人,敝报财经版有专栏专门教人家怎么发财。」
「撰文那人发了财没有?」
「当然没有,不然还写呢,他只是教人发财。」
「不得了,我同你再债世嫉俗下去,会被人用石头扔死。」
玲玲赶着上班去。
也许是工作过劳,生出厌倦,也许最好放假,休息、玩耍,再从头来过。
老总说:「你看.这篇政客访问还不是逼出来了,写得不赖,最后一段形容得逼真贴切,又有讽刺意味:「一个人有如此崇高信仰已经值得尊重」,多妙。」
肉麻透顶,原作者给文章下评论。
那个晚上,英莉匆匆进入地下铁路站,一抬头,就知道自已又回到同一梦境里去。
地铁站灯光雪亮,英莉过去,看牢那少女,「你是谁,你几乎害我丢掉职业。」
那少女笑笑说:「我替你预备好了。」
「这次又怎么样?」英莉无限好奇。
「你可以再许一次愿。」
「好,」英莉干脆地说:「我要读者迷上我的文字,写得再坏也受欢迎。」
那少女只是笑。
英莉先求题材永不干涸,再求一枝笔有良知,现在又希望文字备受欢迎。
越来越贪婪。
第二天,她醒来,耸耸肩,同自己说:再做这个梦,大抵要去看心理医生。
她来不及详自的梦,便赶去采访一个青年画家。
这画家被视为画坛瑰宝,据说是画坛唯一的新希望,直被捧到云端上。
英莉还是第一次看他的画,在展览馆才兜了一个圈子,已经深感震荡,不,不是因为太好,而是因为太差,十幅画中,十幅抄袭。
这,这是抄毕加素立体派,这,这是抄米罗,那是抄查高尔,还有,连梵高都不放过,装模作样,统共没有自己的风格。
英莉惊得呆了,竟会有这样的画风画格。
那画家一本正经走到英莉面前来说:「许多人,不停重复自己,一个题材,重用百多次,我不屑为,我每张作品,都不同题目,都新鲜可贵。」
英莉笑,拍拍他肩膀,「你的确不必抄袭自己,你把所有古典名着统统抄一次,占为己有即可。」
那画家脸上变色,英莉趁他喊打之前逃之夭夭。
唉,这种访问还怎么写得下去,不如学写小说,默默创作,满足感更大。
难以下笔。
英莉一直搔头。
同事们看到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劝道:「刘小姐,不是篇篇文章都要得奖传世,大部分只是供读者茶馀饭后消遣消遣而已。」
英莉无奈地说:「各位误会我心怀叵测了,我只希望读者茶馀饭后不要看得作呕而已。」
此言引起哄堂大笑。
英莉在文中老实不客气指出该名画家有模仿之嫌。
那一段被删掉了。
英莉据理力争,「本市没有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不指可以随便批评攻击另外一个人。」
「他可以辩驳呀。」
「人家没有专栏。」
「我不写了。」
编辑看着英莉,「你已经被惯坏了,我若不是看着你出身,才不会吃力不讨好意图指教你,刘英莉,出来做事,要做到皆大欢迎,自己活,也让别人活,你的观点意见,不一定是生命、道路、真理。」
「可是我的感情是真挚的。」
「真挚的感情一样会伤害对方,何必令他人生活不愉快,为一点点区区稿费结怨,值得吗。」
「呵,你是劝我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错,我是劝你做访问选对象时小心行事,不喜欢的人,不要去访问他,既然已经走到人家面前,要尊重人家。」
英莉语塞。
「还有,觉得难以下笔,便暂时不要下笔,这是你的职业,不要仇视它,要做得快快乐乐。」
说完了,编辑摆摆手,示意她告退。
英莉听了教训,一边面孔麻辣辣,老人家的话当然有道理,所以捏到她的痛处。
被读者宠坏了,好似写什么都有人看的样子,所以觉得可以任性发挥,不理他人感受,所以觉得笔杆儿可以横扫千军。
所以觉得自己是个特权分子。
所以想脱离编辑部的控制独自生存。
以前,只觉写作最怕没有题材,入了行,对这个行业略知一二,才发觉行有行规,不容越雷池半步。
有了题材,有了读者,又忠于自己,还得学一学照顾他人感受。
同事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不想做丑笔吧,有些人写专栏似小丑,读者喜孜孜看他的文字,就是等着看该人天天出丑,日子久了,虽然拥有读者,却一点尊严都没有。」
「那应该怎么办?」英莉茫然。
「开玩笑,你比我写得好多了,」同事不愿多说,「我还要向你讨教呢。」
英莉沉默。
她找到好友.才说出烦恼。
「我还以为你已经上了轨道,随时飞升,要做大作家呢。」
「真的,开头动笔的时候,觉得直可挑战金庸倪匡。」
玲玲掩咀笑。
英莉尴尬地说:「人往高处。」
「是,志大才疏。」
「喂,给些许鼓励好不好。」
「我一直觉得,」玲玲正经地说:「成功靠提升自己的成绩,而不是靠拉低别人的成就,刻意丑化他人,徒然显得无聊肤浅,别忘记社会是有公论的。」
英莉不悦:「我并没有丑化他人。」
「那最好不过。」玲玲欲语还休。
「你可以跟我说老实话。」
每个朋友都这样说,有谁笨得不知好歹,泄漏一言半语,立刻被淘汰出局,朋友都没得做。
所以玲玲只是笑笑。
像英莉那么聪明的人,应有自知之明。
「让我们去散散步。」
英莉点点头。
她俩自斜坡走下去。
还没走到一半,已经闻到栀子花清香气息。
英莉深深陶醉,这种享受,同名利权势,毫无关系。
只听得玲玲哼起一首歌:「……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
英莉接上去:「美丽的她不知道怎么样。」
两人无限惆怅。
玲玲说:「少年时期,一无所有,却快活无比,现在什么都有一点,反而压力大,感慨多。」
英莉抬起头,刚要回答,忽然看到白衣少女的影子。
她定一定神,拉住玲玲的手,「告诉我我不是做梦。」
「你当然不在做梦。」
「你看到那少女没有?」
「在哪里。」玲玲亦紧张起来。
「前面,斜坡下,榕树底。」
「喂,哪里有人,你不要吓我。」玲玲怪叫。
英莉撇下玲玲一迳走向前去,她明明看见那少女。
果然,少女轻轻转出,对牢她笑。
英莉忍不住问道:「可是你要离我而去了?」
少女只是微笑。
英莉低声说:「我所许的愿望,你都应允,但是,我无法在现实世界运用你赋于我的能力。」
少女露出同情之色。
「我辜负了你。」英莉难过地说。
少女吁出一口气。
「少年的我是太天真了,以为写作就是写作,现在我明白了,若要靠写作谋生,那么,写作就不纯是写作。」
少女点点头,然亦无奈。
英莉自嘲:「即使你是灵感的泉源,你也帮不到我。」
这时候,有一只手搭在英莉肩上,英莉吓一大跳,转头,发觉是追上来的玲玲。
玲玲的面色同她一般苍白,「你在干什么,你不是神经衰弱吧,夜阑人静,整条街只得我与你,你自言自语干吗。」
英莉问:「你没有看见她?她站在这里好一会儿。」
玲玲混身寒毛竖起来,「拜托拜托,别再胡言乱语,谁站在这里?」
「我的灵感。」
玲玲一听反而放下心来,「呵,灵感,她走了没有?,」
「走了,离开我了,也许不再回来.也许另外去物色值得栽培的新进写作人。」
玲玲拍拍她肩膀,「难怪我看不见,我从商,毋需灵感。」
英莉失落得要命,低下头来。
「算了,英莉,」玲玲安慰她,「市面上一千数百写作人,谁有灵感,谁有天份,还不都找到饭吃,安居乐业,何用狷介,何用要求过高。」
「我明白了,我彻底大悟。」英莉失声。
「你醒觉什么?」
英莉没有回答。
原来每一个写作人在开始的时候都得到过眷顾,之后,就得看自己的了。
她没有说出来,这个现象玄之又玄,不是做写作行业的人,根本不会明白。
不,不是做梦,她的确看见了那少女。
也许这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会面。
那一夜,她反而睡得很好,问题想通之后,心里十分平静。
她告了一个星期假,再次回到报馆,前后判若两人,刘英莉变成一个最最合作的记者,无论访问的对象是谁,都可以皆大欢喜。
一季以后,各人会指名道姓同编辑说:「我只愿意接受刘英莉访问。」
读者信件雪片似飞来,要求刘英莉有更多篇幅。
刘英莉连访问贩失走卒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老总给她一间小小办公室,让她有更清静的工作环境。
他报开始来挖角。
英莉同他们讨价还价,不是没有骄傲的,她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做文章有价。
然后大老板知道了这件事,亲自请她到府上晚饭,加薪、升级、挽留,刘英莉大获全胜。
她成为文坛新生力军。
现在,她与老总老编平起平坐.有商有量,工作开始有乐趣。
她获得颇大的自由度,但,英莉想,目前的光景这样好,何必去改变它,何必犯险,顺势干下去,收获一定更大。
她猜得对。
接着的一年,她都没有再遇见灵感。
她开始觉得写作不过是一个习惯,不再需要灵感。
当然英莉想念她,不过,并非没有她,日子不能过。
刘英莉开始小说创作,写得不十分好,但是很多时候,文章卖的是署名,不是内容。
呵作品不能太差,无论如伺,一定要及格,但是签名起码值三十五分。
英莉太明白其中窍巧了。
她忙得不可开交,订单一直接到十八个月以后。
一日,自报馆出来,她走到停车场取车,是,刘英莉此刻已是有车阶级,而且,开的是欧洲小跑车,她甫打开车门,便看到对面站着一个白衣少女。
英莉的心大力跳动,她连忙扑过去。
那少女被她急促的脚步声吓一大跳,连忙戒备地转过身来。
四目交投,英莉发觉看错了人。
不,不是她。
「对不起。」英莉向那女孩子道歉。
那女孩瞪她一眼,迅速把车驶走。
英莉颓然回到自己的车子旁边,坐进驾驶位,伏在驾驶盘上。
为何惆怅?
少年时誓要得到的名与利,此刻统统都有了,再也不必为题材担心,写什么都受读老欢迎,况且,她也没有遗失良知,从来不写诲淫诲盗的文字。
为何惆怅?
实在没有理由。
但是像一切写作人,她怀念灵感,希望抓住她希望她陪她一辈子。
否则的话,还是恍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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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
太平洋公主号游轮的二等甲板上一样可以看到一弯新月芽儿高悬在深紫色的天空里。
少妇与她十五岁的女儿坐在甲板近围栏处,两人都怔怔地看着月亮。
太像一个梦了,少妇觉得轻快的凉风吹上脸庞似一只温柔的手,安慰她安抚她,不禁舒出一日气。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很懂事,这三个星期的旅程可能花尽了她们最后的节蓄,所以一定更加要好好享受。
「美得像假的一样。」她转过头去同母亲说。
抬起头,她可以看到头等舱甲板近泳池处在举行舞会,衣香缤影,淑女的娇笑声清晰可闻。
没上船之前,真没想到一只船上也有阶级可分,头等有头等的餐厅、游乐场、电影院与活动范围,二等客另有去处。
小女孩总觉得头等那边总好似热闹点,于是抬头想看个仔细。
她穿着一件过时但是精致的白色蝉翼纱舞衣,那还是她母亲三年前当红时的行头,见她长高,便让她穿,并不十分合身,但是少女秀丽身形沐浴在月色下,一头天然鬈发在微风中飘拂,实在是幅美丽风景。
楼上甲板有人看到了。
他手持香槟杯子,十分寂寥,也在抬头望天边的新月,忽尔看到月下有个小仙子似影子,一怔,手中杯子松跌在地。
那是谁?
小小的瓜子脸,大眼睛,像在看着他笑。
他把身子向前倾一点,想看真一点,后边已经有人叫他,「刘爵士,请过来主持仪式。」
一个中年男子也说:「爹,都准备好了。」
他才不得已抿一抿花白的鬓脚,依依不舍地掉过头,在掌声中去办他的正经事。
下一层的少女,走到母亲身边坐下。
「妈,你在想什么?」
少妇微笑:「我与你的生日在同一日,你十五,我三十二。」
「妈,还很年轻美丽。」
「既然如此,为什么已经没有有人找我唱歌。」
「明年妈妈的运气便会好起来。」
「我们已经没有钱了,怎么等到明年,房东已把我们赶出,又欠学校三个月学费,」少妇耸耸肩,「山穷水尽。」
「不怕,」少女异常乐观,「还剩两个礼拜。」
「是的,」少妇喃哺说:「两个星期十四天,可以发生很多事。」
这些年来,母女俩都尚可逢凶化吉,安然渡过难关,但愿这一次运数未尽,照样能够化险为夷。
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来向她们打招呼,「冯太太,冯小姐,你们在这里吗,真是难得的雅兴,今日月色多美。」
说话的人,是位略嫌肥胖的中年人,四十多年纪,有点俗,有点土,也有点喜气洋洋,昨日甫见冯太太,就立刻表示了罕有的好感。
他是一个鳏夫,现开着一间塑胶厂,两个女儿早已出阁,外孙都三四岁,身边有点钱,便想享享福。
少妇很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加倍感慨,如果还有另外一条路走,她绝不愿意敷衍这个人。
但是此刻少妇不想开罪他,向他点点头,「董先生,你好。」她哪里是来渡假,她是来完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董某搭讪地坐到她身边,「冯太太好像有心事。」
少女已经看惯这种场面,识趣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海。
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只觉好玩,且莫管船泊了岸之后母女俩命运会怎么样,此刻的她是快乐的。
海浪被船身冲激溅起白花,看久了少女觉得有点愉快的晕眩。
她身后忽然有人问:「你可知道这只船驶往何处?」
少女飞快地回答:「日本,横滨,你不知道吗?」
那人笑了。
少女看到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穿着礼服的男人,年纪很难猜,约五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