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遇昙花一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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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铅笔在那本书上圈出了几个没见过的生词;中午在等待菜上桌前,我还百无聊赖地研究过书上看起来似曾相识的花草——居然认出几种在岛上经常见到的品种,最后我对着一张张奇怪的,嘴角下垂的画愣了半天神,猜不出作者为什么不用文字说明故事的结尾,而画了不少张冷漠的带着蔑视的嘴巴;再以后就是午读时间,那时候知了叫得响,有一段时间我把这本书蒙在脸上,背靠藤椅还小睡了一会,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个女人低声哭泣,然后我睁开眼睛,发现对面的那个面色苍白的法国人正目光空洞地盯着我,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更加乱;再后来,那女人走过来向我问好并径自坐下;然后我去了海边……问题就在这!——这本书就放在桌上!
当时山风吹得它哗哗作响,我用一块从海边捡来的小石子压住了它,便快步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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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是在我丢书的第二天登临的。那是个阴沉得可怕的清晨,只有大海在天空黑灰色的低挂下粗重喘息。那些小鸟啊,虫子啊都凝神静气,就连树叶也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少有的缄默。
我没有去海边,而是在后院香樟树下跳绳,进行我的晨练。
我看见店老板——一个面色发青,双眉之间靠得很近的清瘦男人。他正拿着一把粗大的扫帚清扫院中闪闪发光的青石小径,事实上,那些圆滑的石头像冰块一样干净。我跟他打了招呼,在挂着露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含糊不清地呢哝一声算是回答,低头继续扫他的地。
“呃……”我不得不打断这个闻鸡起舞的人。我说:“我的书丢了。”
他并不抬头,依然沉浸在机械的扫地动作里。
“我是说,我丢了东西!”我提高了嗓音,以确保他能清楚听见。
“丢了东西?”他停了下来,“那对日本夫妇也丢了东西。可恶的遭天谴的盗贼!”原来他们也丢了东西,我想起两天前的夜里,他们在酒吧里对老板窃窃私语。日本女人还抬起纤细的无名手指向植物学家展示——上面空落落留有戒指的攥痕,而那枚总在夜里闪闪发光的钻戒却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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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丢的不是钻戒,但那书也是一件非常珍贵的古董呢!”贵重物品失窃显然引起了店老板的不安。这时候,这木讷之人才把身体转了过来。
“一本法文书,八开本的,红皮烫金的……”我大声说道。
这个人抬起头来,梦游般懵懂地看着我,却不置一辞。
“你有没有看到……上面画满了花草的?”我一边用手比划着。
他的脸似乎被某种光线渐渐照亮,就连皱纹里也溢动着光彩。他眉毛一扬,给我看了一个生动的表情,大声说道:“书不会丢的,书怎么会丢?什么都可以丢,钱可以丢,人也可以丢,书是不会的。”
他坚定地说我的书不会丢掉,好像是我在无事生非故意找他麻烦。
于是,我站在他的路中间,踩着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像某天站在我面前的那只老态龙钟的蟾蜍一般——我想我可能还刻意模仿了它的神情:“我说的是真的,是来自La Rochelle 的古董书!”
笑意像只疲惫的壁虎迟缓地爬上他的嘴角:“如果是这样的书,就算千里迢迢,历经磨难,它必然会重回到你的身边的——你没听说过吗?有的书是认主人的,就像通灵古玉一样。”然后,他又低下头用一种非常享受的神态接着清扫小路。
我突然感觉这个人如同一株植物,只有在恰当的时候,他才可能活跃起来,就像牵牛花总在早上绽放,向日葵总是要对着太阳才仰起脸,而夜来香只在深夜里散发清香。我的失窃几乎起到了酒精的作用,而这个人只有在酒后才显出快活的神情,其余的时候一概处于冬眠状态。
日本夫妇向他投诉的那个夜里,店老板喝了不少杨梅酒。半醉中,他高声说起当地的一个传说:
海边放着两个石狮子。
有一天,一位老者拦住了一个善良勇敢的后生,告诉他留宿在他家的女子是盗贼。如果石狮眼睛流血,盗贼必杀人越货。
年轻人非但不信,还对老者的来历起了疑心。老人摇头离开。
事过不久,年轻人途经海边,见一个屠夫正将杀猪时染上满手鲜血往石狮身涂抹,不偏不倚,正好抹在狮眼上。是夜,寄居女子果然手持尖刀潜入后生房间,对黑暗中的床连砍几刀,“当当”声传出很远,当她发现床上空无一人后夺路而逃。
原来,后生因天气太热,爬上屋顶纳凉去了。半夜时分,见那女人蹑手蹑手进了自己房间,突然想起老者的忠告。又从房瓦缝中见她挥刀刺床,便飞速跑到村子里大喊捉贼,而女盗却潜入夜色再也寻不见了。
说故事的人,这时引颈自望,说:“这岛上就这么大的地方,女贼哪里去了呢?四处汪洋一片,她是没处可逃的,但偏偏又不见了!所以,你们要当心啊……”
我不知有没有告诉过你,酒保是学习东方语言的波兰人。
那时候,波兰人正拿着一块雪白的毛巾擦拭薄荷酒瓶,嘴角泛出沉迷的微笑。这酒保!他比任何人都喝得多。老板吩咐他把这个故事翻译给大家听,他才想起自己的本份。酒保分别用英语、日语向大家翻译了这则故事,故事因翻译者迷人的微笑,而使其中暗藏的诡秘气氛大打折扣。不过当时我想,这小伙子的语言天赋真是了得。如果在北京,这家伙完全可以谋到一个同声传译的好活儿。
听完这则故事,在座发出细密的窃窃低语。植物学家语调一转,严肃地宣布:“不久,人们在石狮边发现了死去的女人,她身上泛满了奇异的紫色花纹。”他抹了抹嘴,不等酒保翻译便嘟囔了一句:“偷盗者很难不被天谴呀。”然后,一条老泥鳅般滑进夜色里,忽地不见了。
这则故事使贪杯的人们空前地亲近起来。他们围着酒保七嘴八舌地打听着故事的来龙去脉,生怕他偷懒略去了故事的精彩部分。
我却不以为然,我知道关于石狮子眼睛流血的故事,来自象山民间传说。原始的版本是:孝子路遇仙人,仙人告诉他,如果见石狮子双目流血,就赶紧背着他的老娘逃生去。同样是遇见屠夫将血抹进狮眼,孝子背着老娘在村中奔走相告,让村民们同他一起逃生去。孝子的善良终于感动上天,大浪只带走了村中的恶人,善良的渔民则世代在岛上衍生下去,这块地方后来被称为象山。但绝不是冷盈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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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店老板是何用意,将这故事篡改成这样。也许是因为改过的版本里有美女加暴力?当下不禁微笑,想这样僻静的地方,这样孤僻的人居然也紧跟时尚。
但是,那艳若妖狐的女子却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Nonsense”,这让我颇为惊讶。莫不是她同我一样,对这方水土的神话传说熟谙于心?
虽然,扫地的怪人并没有告诉我书的下落,但我的心情却好了许多。我更愿意借他吉言——愿我的书有一天突然回到我的手中,正如它突然消失。一是因为这本书年代久远,作者不详,记载着古里古怪的乡间野史,有谁会感兴趣呢?或许只是我的旅伴们一时好奇拿去翻翻罢了。二是没准果真如店老板所说,这本古书具有灵性,会真的主动回到它主人的手中呢。
我盼着早些跟旅店的客人们见面,好打听一下那本书的下落。
但是,过了上午,又挨过整个下午,我都没见到一个人。
黄昏用了晚餐,餐厅里除了彬彬有礼的侍者连那老板都不见踪影,阴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我拿了一把雨伞准备去海边散步。
暴雨欲来的海面显出狰狞的神情。黑云在海面快速翻腾,高大的浪如万条呲着白色巨牙的黑鲸扑向岸边,山体绿得阴森,渔民的木屋小兽般蹲踞在青雾弥漫的山林之中。
我攀上岩石寻找记忆里儿时曾经玩耍过的石洞——那是即使在最恶劣天气里,也能使在里面的人安然无恙的地方。
我钻了进去,从洞口探出头来眺望大海。那里正在上演台风来临前的可怕景象。
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女人的哭声。
这个石洞非常隐密。是多年前我哥哥的大学同学带我们到他出生地游玩,献宝般带我们进来的。他说,这是他的保密洞。在洞里我们见到了他的宝贝——一罐玻璃弹子,一叠香烟纸壳,一把巨大的弹弓,一条童装泳裤,一个装着他初恋情人照片的小香炉,还有一套《三言二拍》,以及一些夹在其中的花草标本。
我说这些,是为了证明这个洞口是多么隐密。一个人把他儿时的珍贵物件都存在这里,而他成年归来,这些物件还在那里忠心耿耿地等着他。
女人的哭声来自洞中。
强烈的好奇心捕获了我。我扶着岩壁,轻手轻脚地往深处走去。除了哥哥朋友保存的老物件宁静地呆在原处,洞中空无一人。但哭声还是不间断地传来。
我突然明白也许哭声来自于石壁后面,于是便将耳朵贴近石头。果然,那哭声非常清晰地传出来。我灭掉手电,黑暗里,一束光线自洞底左边射出。
我凑过去贴近石壁缝隙窥看。我看到的既不是落难的美人鱼,也不是这岩洞里的鬼魂,而是我等待了一天的旅伴——那个圣诞树般的女人,和压在她身上的面色苍白的法国人。
他们完全暴露在天光底下,凑巧的是他们恰恰躺在秘密石洞的某一块岩石外。
我并非窥视狂,但只要我告诉你是什么吸引了我的目光,想必你会原谅我当时看似冒犯的不雅之举。我看见法国人大肆动作时垫在他膝下的居然是那本让我坐卧不宁的红色烫金字的书!除此之外,那女子嘴里明明发出愉快的呻吟,传过来却变成悲哀的低泣声。最奇怪的是她的手紧紧地扣住男人的裤袋,仿佛绝望乞丐般进行着一场千载难逢的乞讨。
惊雷突然炸响在头顶,虽是受了多年的无神论教育,但我还是被雷声吓了一跳。
在我的小时候,曾寄居在一个非乡非城,充满了神怪传说的地方。每当打雷下雨总能看到有个健壮的男人背了他的小脚老娘满街乱蹿并念念有词道:“雷公不打我,我是大孝子!”其实这是个有名的恶棍,不仅偷鸡摸狗还打骂亲娘。这个恶棍对雷公无比的虔诚,所带给我的刺激远比教科书来得强烈。
窥见人家交合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想来天公怪罪,我夺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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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人后来如胶似漆,顺理成章。那女子的神情就像我在威尼斯时遇见过的许许多多两眼放光寻找艳遇,将要为人妻的日本女人;出乎我意料的是关于我的书,不论是沉醉于欢愉的女人还是猎艳的男人都说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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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男人说:“没看到没看到,我的钱也丢了呢,你去找老板投诉吧!”
这让我颇为气愤又不便发作。我总不能说在某时某地我看到你们垫着我的书欢爱吧。
我只好等待时机,幻想有一天,他们也许会不经意地带它一起来坐在树荫下。
当我开始幻想与书重逢的时候,假期即将结束。我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虑中。我日日盼望着与书会面,再度将它据为已有。
我甚至设想了多种场景。我突然看到它时也许会装作毫不在意,然后对这对可恨的男女说:“瞧,它跑到你们这里了!”或许我会说:“你们两个可真调皮,居然跟我玩了这么长时间的捉迷藏!”但是,我想我最可能采取的方式就是径直走到他们面前,一把抢过书,扬长而去。毕竟我不是一个幽默的人,而他们又折磨了我太长时间。
除了我之外,另一个人也倍受折磨。就是那个植物般安静的老板兼植物学家,既然他总是麻木不仁,对我的沮丧也不以为然,那么就让我不时对他念叨念叨那本几乎迫我疯狂的书吧。
清晨的庭院里,我总要打断他自得其乐的扫地游戏,对他说说那本书的好;中午的餐厅里,众目睽睽之下我亦要向他索讨我的书——“是在你的地盘上失踪的,好歹你也要负些责任吧”;黄昏的酒吧,我还要向气势汹汹地谈起这本书,我往往以酒遮面——天知道那一两盏店家自酿的杨梅果酒能在我的体内起什么反应?在这样假作的微醺中,我暗自观察那对盗书贼。
他们坐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如胶似膝,我愈是高声地谈论那本书,他们愈是漫不经心从容不迫。你不知道他们表现得有多默契,以至于那波兰酒保微笑着恭维:“多么合适的一对啊,真是宛若新婚。”
日本夫妇曾小声地问酒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我不肯放过老板,并始终对他沉着脸喋喋不休?后来,只要我一招呼酒保来杯杨梅酒,无论是酒店老板还是这对年青夫妇,都会像纪律严明的士兵看到了指挥官举起撤退令旗那样,立即齐刷刷地站起来逃之夭夭。
只有盗书者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有时亲吻。有几次,我几乎要跳到他们面前,揪着他们的头发把口水喷到他们的脸上讨要我的宝贝。
但是,理智一次次使我的脚步拐了弯。最后绕过他们走到酒吧台前,再灌一杯果酒。
不过,清晨的时候,我是不向老板讨要书的,我的态度还堪称温柔。你也清楚黄昏酒后的散漫撒野不过是对露水夫妻的旁敲侧击。清晨时,我只向可怜的店老板说说书的好处。
我跟在他“刷刷刷”打扫声后,讲述着所有能回忆起来的书中的每一个情节。在漫长的回忆与叙述中,我发现了以前从未留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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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撰写者似乎是一个有着极高文学修养的乡村医生。
他在书里满怀激情地描绘了乡间的美景:某阵让树叶翕动的微风,某朵在阳光下吐露香气的山花,某枚在阳光下呈现出清晰脉络的树叶,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突如其来的激起层层微尘的暴雨……
同时,他又用生硬冷酷的笔触写下了一些离奇的事情:比如女主人在月亮躲进黑云后与情人约会,一个看似忠心耿耿的仆人藏匿了主人的一封至关重要的信件,一个突然出现在乡村小道上风尘仆仆的异乡人,一桩看似正义的复仇事件,一个流浪汉杀死了好心收容他的人,一个沉溺于口腹之欲的饕餮者……
我用这些短句来例举书中小故事的开端,却没有花笔墨来告诉你每桩故事的结尾,相信我,我并不想折磨读者的好奇心,我只是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去赘言描述,因为这毫无必要。所有故事的结局都是相同的。故事一开始出现的享受着明媚阳光、呼吸纯净乡下空气的主角们,那些曾经的饕餮者,告密者,不忠者,偷窃者,阴谋者、偷情者……全享有同一个结局。这些曾经生龙活虎的人们,随着书页的增加,变得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