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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知堂书话-上-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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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行日注

《甲行日注》八卷,署名木拂纂,原刻在《荆驼逸史》内,民国二年刘
承幹重刊,即《叶天寥年谱》下半部。天寥为明末江南名士,夫妇子女皆能
文,三女小鸾早死最有名,全家著作合为《午梦堂集》十种,叶德辉有重刊
本,又辑刻关于小鸾的文献为《疏香阁遗录》四卷,颇便读者。天寥自著《年
谱》二卷,明亡以后隐于佛门,别为日记即《甲行日注》,起乙酉(一六四
五)八月,迄戊子九月,凡三年馀。《午梦堂集》和《年谱》我都读过一遍,
但最喜欢的还是这部日记,因为到了甲申他已是五十六岁,从前经过了好些
恩爱的苦难,现在却又遇着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他受了这番锻炼,除去
不少的杂质与火气,所表现出来的情意自然更为纯粹了。虽然情形稍有不同,
我觉得黄山谷的《宜州家乘》在这里似乎可以相比。《甲行日注》里所记的
是明遗民的生活,所以第一显著的当然是黍离麦秀的感慨,而这里又特别加
上种族问题,更觉得痛切了。如《日注》卷一记乙酉九月事云:

十七日乙丑,晴暖。宁初又来,云田园尚犹如故,室庐亦幸偷存,
故乡风景则半似辽阳以东矣,但村人未吹芦管耳。
又卷六丁亥十二月云:

初九日乙亥,晴。晚间枯林戢响,斜月皎幽,东窗对影,一樽黯绝。

颜子之乐自在箪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李陵所云,胡

笳互动,边声四起,独坐听之,不觉泪下。
又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三十日戊申,一盏黄昏,含愁卒岁,国破家亡,衣冠扫地,故国极

目,楸陇无依。行年五十馀七,同刘彦和慧地之称,萧然僧舍,长明灯

作守岁烛,亦可叹也。
民国癸丑五月刻本刘氏跋中乃云:“闻落叶而悲吟,听胡笳而不寐,拊心暗
泣,举目皆非,地何愁而不埋,天胡为而此醉。回忆故园松竹,老屋琴书,
未卜何日,重臻清境。人生罹亡国之惨者,类如是也。”

为天寥道人咏叹身世,本自不妨,但若“我田引水”,以同调自居,则
大可笑,盖清朝“遗老”与明遗民其境况品格迥乎不同,决不可同日而语也。

日记中纪录当时乱离情状亦多可取。苏州不战而降,没有多大杀戮,但
即其零星纷扰也含有重大意义,盖在这里可以看出民族的老病来。卷一乙酉
十二月云:

初二日庚辰,晴。过临平,零雨■飞,寒峰隐翠。遇虏运柴,舟人
不解事,近之,我舟遂为所夺。非真虏也,即罗木营兵耳,放肆无忌。
又卷二丙戌二月云:

二十七日甲辰,细雨大风。时义兵飙起,皆闾左陇上耕佣,聚千人

至我族索饷,不得则一炬焚之。。。各予钱米乃止。时队伍未整,虏下

索则又鸟鼠散,而平民罹之。
又四月云:

十六日壬辰,晴。义师去,忽安庄虏来,突入将书厨悉毁,简帙抛零满
地,《午梦堂集》板碎以供■,愤余家贫而无物以逞恨也。人有识者,云半
是山左诸公家丁所降,我德施而怨报矣。
《续年谱》记乙酉闰六月事云:“廿七日,山左宋玉仲玉叔王敬哉谢德修左
萝石夫人挈家避难来投,家丁骁勇善弓马。。。余为桑梓保障计,分宅居之,


族中亦相率授屋,各为居停。”前后相去,盖才十月也。

陈老莲出家号悔迟,丙戌年有《避难诗》一卷,现刻入《宝纶堂集》中,
其《作饭行》序云:“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
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絅思闻之,以米见
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
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
感赋。”诗末节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
避敌甚畏虎,篦民若养狸。
时日易丧语,声闻于天知,
民情即天意,兵来皆安之。


差不多是同时候的事,可见江浙情形大略相似也。日记中尚有记当时士夫献
媚事者,卷二丙戌十一月云:

二十八日庚午,晴。侄孙学山来言吾邑宴虏令之盛,笾豆肴核费至
三十馀金,倍席赍从,伶人乐伎,华灯旨酒,俱不在内也。不知虞棕《食
疏》中所载何物,耗金钱乃尔。国破民痍之日,为此滥觞,贡媚腽肭。

又八月中记一事,则寄孤愤于谐趣也:
初二日乙亥,晴。佺往市墟。夜有穿窬,予曰,日来大盗聚党,白

昼探丸,此犹昏夜胠发,何其行古之道欤?恨不如王彦方遗以布耳。
日记叙述隐居生活颇为详尽,今抄录数节,可以见其困穷与闲适之趣。卷一
乙酉十二月云:

初七日乙酉,晴。夜金五云持酒一坛大蟹六只至。六人各食一蟹,
馀已无他,亦自不俗也。
卷三丙戌十月云:

初六日戊寅,晴大风。。。抵暮侍儿以烧栗十枚烘豆一握遗予下酒,
寘几上去,而樵妪瓶油已罄,无可举灯,点火于枯竹片授予,予左手执
竹片,右将倾壶,火忽灭,犹幸馀光未及暗尽,倚短窗下嚼四栗饮三瓯,
暗中扪床而寝。

卷五丁亥三月云:
二十八日已巳,午晴。张婿迩求来,家止一臃肿仆,出外借米,厨

无庋架,不能尽主人情,怅然送别。
小鸾字张氏,未嫁而卒,迩求仍执子婿礼甚恭,日记中曾称道之。又卷二丙
戌二月云:

初十日丁巳,晴。初闻黄鹂声,犹忆离家日听雁声也。物换星移,
动人感深矣。
卷三同年十月云:

二十八日庚子,阴风冷。茫茫烟景,催流短景。
文词华丽,意思亦不外流连景光,但出在遗民口中,我们也就觉得他别有一
种感慨,不能与寻常等视。如卷六丁亥七月云:

十七日丙辰,晴风。夜中偶起,似可三更时分也。洑流薄岸,颓萝
压波,白月挂天,苹风隐树。四顾无声,遥村吠犬,鱼棹泼刺,萤火乱
飞,极夜景之幽趣矣。清言俪语,陆续而出,良由文人积习,无可如何,

正如张宗子所说,虽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廿三年五月)


□1934年 
5月 
7日刊《华北日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江州笔谈

从小时候就在家里看见一部《巴山七种》,无事时随便翻看,三十年来
不知道有几次了,及今才知其妙。书有同治乙丑(一八六六)序,木刻小本,
纸墨均劣,计《皇朝冠服志》二卷,《治平要术》一卷,《衡言》四卷,《放
言》二卷,《江州笔谈》二卷,《白岩文存》六卷,《诗存》五卷,共二十
二卷,云有《治官记异》及《字通》二书已先刊行,则未之见。著者为栖清
山人王侃,《文存》卷四有自撰墓志,知其字迟士,四川温江人,以贡授州
判不就,撰文时为咸丰辛酉称行年六十有七,计当生于乾隆六十年乙卯(一
七九五)也。墓志自称“山人喜事功,不解渊默,心存通脱,死生不以置怀,
何有名利。其为人直口热肠,又性卞急,以故于时不合,然与人无町畦,人
亦不忍相欺云。”又云“良恨前后执政庸庸,不能统天下大计,建言变法,
以致世局日坏”,可见在那时也是一个有心人。但是我所觉得有意思者,还
在他对于一般事物的常识与特识,这多散见于笔记中,即《衡言》《放言》
与《江州笔谈》。据他在墓志里说:“随时自记其言,论古者可名《衡言》,
谈时事者可名《放言》,一听后人分部统名《笔谈》”,其实内容大略相似,
随处有他的明达的识见。

《江州笔谈》大约是在江津所记,因为较是杂记性质,所以拿来权作代
表,其二言所谈及者便即附列在内。栖清山人论小儿读书很有意思,《笔谈》
卷上云:

读书理会笺注,既已明其意义,得鱼忘筌可也,责以诵习,岂今日
明了明日复忘之耶。余不令儿辈读章句集注,盖欲其多读他书,且恐头
巾语汩没其性灵也,而见者皆以为怪事,是希夷所谓学《易》当于羲皇
心地上驰骋、毋于周孔注脚下盘旋者非也。

卷下又云:

教小儿,不欲通晓其言而唯责以背诵,虽能上口,其究何用。况开
悟自能记忆,一言一事多年不忘,传语于人莫不了了,是岂再三诵习而
后能者耶。

《衡言》卷一亦有一则可以参考,文云: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寻绎其义,不过数语可了,有似故为艰深者。
不知当时之民何以能解,岂一时文体所尚如是乎,抑果出于下吏之手乎?
授小儿强读之,徒形其苦,未见其益。

山人又痛恶八股文字,《笔谈》卷上云:

唐宋金石文字间用左行,字大小斜正疏密不拘,署衔名长短参差有
致,虽寥寥数语,出自巷曲细民,文理亦行古雅。今之碑板文既陋劣,
语言名称尤甚不伦,良由独习进取之文,不暇寻古人门径。独惜土木之
工壮丽称于一时,而文不足传后,千载下得不笑今世无人耶。

又云:

诗以言情,感于所遇,吐露襟怀,景物取诸当前,何假思索。若本
无诗情而勉强为诗,东抹西涂,将无作有,即得警句亦不自胸中流出,
况字句多疵,言语不伦耶。至以八股之法论诗,谓此联写题某处,此句
写题某处。岂知古人诗成而后标出作诗之由,非拟定此题然后执笔为诗。
梦梦如是,无怪人以作诗为难;亦犹人皆可为圣贤,自道学书连篇累牍,
言心言性,使人视为苦事,不敢有志圣贤也。


又云:
文之最难者无如八股,故虽以之名家,其一生不过数艺可称合作,
然置之场屋不必能取科名,取科名者亦不必皆佳,而皆归于无用,昌黎
所谓虽工于世何补者,尚足以记载事物称颂功德也。今捐班有诗字画皆
能而独不通八股者,以其能取科名,不敢轻视,倘或知其底里,恐不愿
以彼易此也。

《放言》卷上云:
执笔行文所以达意,不但不能达意,而并无意可达,徒将古人陈言
颠倒分合,虚笼旁衬,欲吐还吞,将近忽远,作种种丑态,争炫伎俩,
而犹以为代圣贤立言,圣贤之言尚不明了而待此乎。又况登第之后日写
官板楷书,得入翰林,亦第以诗赋了事,今世所谓读书人者止此。不解
韬钤,不明治术,而又拘于宦场习套,庸庸自甘,安得贤豪接踵,将此
辈束之高阁也。

又云:
农谈丰歉,工谈巧拙,商谈赢绌,宜也。士之为士,只宜谈八股乎?
求进取不得不习八股,既已仕矣,犹不可废之乎?秦燔百家言以愚黔首,
今尚八股以愚黔首,愚则诚愚矣,其如人才不竞,不能以八股灭贼何?

其对于武人亦大不敬,《放言》卷上云:
服物采章以表贵贱,然异代则改,异域顿殊,一时一地之荣,何足
为重。今饰功冒赏,冠多翘翘,蓝翎倍价而不可得,貂可续以狗尾,此
则将何为续?当此之时,犹复奔竞营求,抑知无贼之地固可拗项自雄,
一旦遇贼,惧为所识,又将拔之唯恐不及乎?

卷下又云:
军兴以来,州县官募勇,先挑围队自卫。此辈近官左右,习于趋跄
应对,自矢报效,有似敢死。一旦遇贼,借事先逃,给口便言,官犹信
其无贰,此与孙皓左右跳刀大呼决为陛下死战,得赐便走者何异。然皓
犹出金宝为赐,不似今日但赏功牌遂欲人致死也。

语涉时事,遂不免稍激昂,却亦有排调之趣。但我更喜欢他别的几条,意思

通达而明净,如《笔谈》卷上论薄葬云:
周主郭威遗命纸衣瓦棺以葬,至今要与厚葬者同归于尽。回人好洁,
葬法有衾无衣,有椁无棺,血肉时化入土。余生无益于人,死亦不欲有
害于人,安得负土而出之石,掘土数尺,凿空足容吾身,即石面大书刻
曰栖清山人王侃之藏,死时摇圆家拢扇肫渲校林侄孤笕绻剩
取古人藏其体魄勿使人畏恶之意,虽于礼俗未合,亦非无所师法也。

又《衡言》卷三云:
习俗移人,聪明才智之士苟无定见,鲜不随风而靡。长乐老历事四
姓,亦以其时不尚气节,故反以为荣耳。使其生于南宋,道学中未必无
此人也。

此外还有好些好意思,不过引用已多,大有文抄公的嫌疑,所以只好割爱了。
就上面所抄的看去,可以知道他思想的大略,这虽然不能说怎么新奇,

却难得那样清楚,而且还在七八十年前,有地方实在还比现在的人更是明白。

现在有谁像他那样的反对读经做八股呢?《巴山七种》随处多有,薄值可得,

大家破工夫一读,其亦不无小补欤。(廿三年六月)


□1934年 
6月 
16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五杂组

谢在杭的著作除《史■》外,我所见的都是日本翻刻本,如《五杂组》
刻于宽文辛丑(一六六一),《文海披沙》在宽延庚午(一七五○),《麈
馀》在宽政戊午(一七九八),《小草斋诗话》则在天保辛卯(一八三一),
距宽文时已有百七十年了。小草斋论诗大抵是反钟谭而崇徐李,我也看不出
他的好处来。《麈馀》全是志异体,所记的无非什么逆妇变猪之类而已,我
买来一读完全为的是谢在杭名字的缘故。《文海披沙》见于《四库存目》,
焦竑序中云:“取《文海披沙》刻之南中,而属余为序”,可知当时曾有刊
本,而世少流传,《郑堂读书记》卷五十七所举亦根据写本,清季《申报》
馆重印则即用日本刻为底本,其《续书目》中缕馨仙史提要云:“唯闻先生
脱稿后并未问世,继乃流入东瀛,得寿梨枣,近始重返中华,然则鸡林贾人
之购《长庆集》不得专美于前矣。”恐或有误。关于此书,《四库提要》及
《读书记》大加轻诋,焦竑陈五昌二序又备极称扬,其实都要打个折扣。在
许多笔记中这原是可读的一部,不过也并没有多少独自的特色,比起《五杂
组》来就难免要落后尘了。

《五杂组》十六卷,前有李本宁序,却没有年月。原书卷九云:“物作
人言,余于《文海披沙》中详载之。”今案《文海披沙》有万历辛亥(一六
一一)序,则成书当在此后。卷五云,“大同中翰马呈德其内人孕八岁而生
子,以癸卯孕,庚戌免身,子亦不甚大,但发长尺许,今才三岁,即能诵诗
书如流。”计其记此文时当在万历壬子,但卷三又云,“万历辛丑四月望日
与崔徵仲孝廉登张秋之戊己山”,则又系隔岁事。大抵在此几年中陆续所记,
而在万历末年所编成者欤。全书分五部,凡天部二卷,地部二卷,人部物部
事部各四卷。其中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乃是物部,物类繁多,易引人注意,随
处随事可见格物工夫,博识新知固可贵重,即只平常纪叙,而观察清楚,文
章简洁,亦复可诵。写自然事物的小文向来不多,其佳者更难得。英国怀德
(GilbertWhite)之《自然史》可谓至矣,举世无匹。在中国昔日尝有段柯
古的《酉阳杂俎》,其次则此《五杂组》。此二者与怀德书不能比较,但在
无鸟之乡此亦蝙蝠耳。在杭与柯古均好谈异,传说和事实往往混淆,然而亦
时好奇喜探索,便能有新意,又善于文字,皆其所长也。《五杂组》卷九记
海滨异物云:

龙虾大者重二十馀斤,须三尺馀,可为杖。蚶大者如斗,可为香炉。
蚌大者如箕。此皆海滨人习见,不足为异也。
又记南方虫蠹云:

岭南屋柱多为虫蠹,入夜则啮声刮刮,通夕搅人眠,书籍蟫蛀尤甚。

故其地无百年之室,无五十年之书,而蛇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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