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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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下注云,《品花宝鉴》是年仅成前三十回,及己酉少逸游广西归京,足成
六十卷,余壬子乃见其刊本。此书盖实刊成于道光己酉,而杨掌生见到时乃
在咸丰壬子,本是两件事,非见书时即刊印时也。又云丁酉年先成三十回,
与陈少逸自序校对,亦略有不合。自序言某年秋后着手,是年有顺天乡试,
可知是道光丁酉,两月间得十五卷,明年往粤西,稿置敝簏中八年之久,及
后北返,自粤至楚舟行七十日,又写得十五卷,是年应顺天乡试,当是丁未,
故前三十回之成前后盖十年,不得云成于丁酉也。后三十回则在道光丁未年
腊底续写,五阅月而成,已是戊申的夏天,到冬天付刊,次年毕工,是很近
情理的事。序中不记干支,但据所说两次在京应秋试的事实来考查,丁酉丁
未均适合,可知上文所推算的大旨是不错的了。写到这里,想起孙子书君的
《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来,查卷四中《品花宝鉴》项下注曰,存,清咸丰间
刊本未见,光绪己酉刊本,半叶八行,行二十二字。原来这里也为杨掌生所
误,以为原刊是咸丰间的,无怪其见不到了,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回事,
没有料到这己酉年的八行本即是原刊,硬把他退下一甲子去,说他是光绪己
酉年的翻本。其实光绪并无己酉,那时已是宣统元年了。还有一层,戊申己
酉年本明明写着幻中了幻斋开雕,假如该斋初刊于壬子,到己酉重刊,这其
间已经隔了五十七年,幻中了幻居士在初刊时如年正二十,至此也己是七十
八岁了,恐怕难得再有刻书的雅兴吧。《小说新考》与《书目》二者都是专
门著述,而于此点皆不免有小错误,可见人言之难以凭信也。
□1939年
6月
12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曲成图谱
偶从纸裹中找出俟堂抄本《曲成图谱》一册,题钱唐夏鸾翔造,无序跋,
本文六十五叶半,首为图板,以后每半叶列二图式,共一百二十八种,图名
两两相对,惟其中方背椅之对方无图,当系原缺也。此盖是七巧图之流亚,
图板增至十三,凡大小三角四对,大小牙璋形二对,方一,排成各图,较七
巧更复杂,而善用不等边形相,故仍具大方之气度。尝见童叶庚所著《益智
图》全帙,图样繁富,新奇可喜,但总似太细巧些,图板十五块中所谓四象
最能见巧,也最是缺点,故觉得反不能及《曲成》也。
夏君列图题名又颇多诙谐之趣,如一幅出腰鼓式灯笼,柄上有钉,题曰
《公务》,对叶则曰《私窠》,乃是一屋而斜开其门,又《同谐到老》为男
女履各一,比《益智续图》之出同样的绣鞋两只,亦更为有意思矣。其模写
品物,如虾米蛏干,猫笋蚕豆,皆颇有风趣,盖不独能具神韵,古拙而不方
板,惜因此亦令人难以划分排列耳。七巧图简易,然其生命固自存在,重看
儿时熟识的莲叶百合游鱼诸图,还觉得流连不忍弃,惟佳谱难得,听月山房
《七巧书谱》自序中所云一斋主人真本,凡有一式,必引古人诗句以合其意,
读之令人欣羡,不知现今尚有此书存在否也。
(五月廿三日大风中记)
《复堂日记》卷七,光绪戊子年间记有夏凤翔鸾翔兄弟事,鸾翔字紫笙,
通畴人术业,诗不多作,高华朗诣,步武唐贤,有《春晖草堂集》二卷,《复
堂文续》卷一有序。紫笙之子即夏穗卿曾佑,民国初年曾为教育部社会教育
司长,此图谱或系夏氏家藏,俟堂故得借抄一本,世间似尚无流传也。六月
三日又记。
□1939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小说
提到小说,可以回想的事情实在应当不少罢。其实却不尽然。我读小说
的历史开始得很迟,大约在十一二岁时,最初所读的记得是《镜花缘》,以
后大概是《西游记》、《封神传》,《水浒》,《儒林外史》,《三国演义》,
《红楼梦》,《七侠五义》,《品花宝鉴》,《儿女英雄传》,所举都是代
表的,其类似模拟者不再列记。这些小说当时读了很有兴趣,后来想起来觉
得也得到了好些益处,有如小时候乱吃的糖与水果以及杂拌儿,虽然曾经吃
坏了胃或牙齿,但其营养分子也总是不可完全抹杀的。我对于上记各项小说
觉得都有可取,但是回想起来时却也不能说出那一部特别有意思,特别有什
么地方可以怀念。说也奇怪,我现今提起小说来,自己寻问记得的部分是什
么,这大抵不是小说本身而是小说的有些批注。古人云,买椟还珠,这颇有
点儿相像,岂不是《笑林》里的材料么。我是想说实话,所以这也是无法。
小说的批第一自然要算金圣叹,可是《三国演义》与《红楼梦》也不坏,大
约还可以考在一等之内。我读《水浒》,本文与批同样的留意,如吃白木耳
和汤同咽才好,《西厢》亦然,王斫山出来时尤其有相声之妙。多少年前上
海刊行新标点书,亚东本的《水浒》校订周密,有学问上的价值,但我觉得
平常翻看则仍不如唱经堂本为佳,盖批注圈点不独增加兴趣,亦足为初学指
导,养成了解赏鉴之力,与明师指点不异。不过话须得说过来,这里条件第
一要批注有趣味有见识,不是凡批皆佳,第二是限于章回体旧作,他本来是
说书人口吻,旁边有人再插嘴说几句,并不扰乱原来的空气,若是新小说,
则上文所云自不能适用也。此外我还读过不少违碍小说,回想比较的容易找,
但此等书既系犯禁,也就不便再谈了。
(一月九日)
□1941年
1月
20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七巧图
小时候玩过的书本里头,最不能忘记的要算七巧图了。回想起来,当时
所见者只是一册极普通的《七巧八分图》,实在并没有什么好,就是一种坊
本而已,但是有些图如莲叶百合游鱼,简洁浑厚,有古典之趣,此所以不可
忘也。听月山房《七巧书谱》自序中有云,曾得一斋主人真本,乃吕青先生
所序,凡有一式,必引古人诗句以合其意。此书惜未得见,意必有佳趣,求
之书肆亦久不能获。
《七巧八分图》十六卷,补遗一卷,此为繁本,仁和女士钱芸吉撰辑,
同治甲戌年刊,去今才六十八年,似亦已不易得。商务印书馆有石印本。寒
斋有原刻一部,乃从东京得来,朱墨二色套印,颇为精致,而图样平凡,惟
全部有千七百馀图,数量甚可观耳。
近日得《信手拈来》一卷,光绪辛丑年刊,自序署桐乡冯汝琪,云侗斋
遭庚子之乱,自恨所学非所用,为世诟病,每思覆酱瓿物一无可传,惟《信
手拈来》一册乃广《七巧图》之作,推陈出新,自谓有突过前人处。书才六
十页,共计百二十图,颇多佳作,每幅题一二成语,隽雅可喜,序中自诩之
语盖非过夸也。图中如“郑家诗婢”、“北地胭脂”、“采莲宫女分花了,
笑把兰篙学刺船”、“一心咒笋莫成竹”等,均有诗味画趣,大旨其构图妙
处近于夏紫笙之《曲成图谱》,题句则似童松君之《益智图》。此二书亦自
佳胜,但所用图板太多,易于见巧,不如《七巧》之简单而大方。一斋主人
真本不知何如,得见侗斋本,中多可喜,亦已足矣,惟此系成人之书,若为
儿童计,则或仍以小时候所见纯朴之《七巧图》为合宜耳。(一月十八日)
□1941年
2月
3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西厢记酒令①
《巾箱小品》四册,我看见他也在四十多年以前,其面目亦已屡有变易
了。最初所见是日本翻刻本,刻工颇佳,不过字的左边有和训句读,可以知
道,其次是一部中国刊本,大约就是所谓华韵轩本吧,可是现在都已不存,
前者不知何时遗失,后者则于十年前送给别人了。第三次所得,现今还在手
边的又是日本翻本,首叶有印文云知足斋书画记,不知原系何人之物。此书
所收共十三种,第一册为《冬心先生画记》五种,最为世所知,历来重刻冬
心题记者差不多都于此取材,此外则《冬心斋研铭》与《板桥题画》也是可
喜的小品文章,至今翻看还觉得很有趣味。但是我现在想要说的,却是别一
种东西,即《西厢记酒令》是也。
本来《唐诗酒筹》亦自不恶,如第一条云玉颜不及寒鸦色,面黑者饮,
每见辄令人绝倒。惟唐诗范围太广,稍嫌凌杂,不及《西厢》之同出一书,
较为匀称。此令凡百二十条,不著撰人名字,俞敦培编《酒令丛抄》,收入
卷四《筹令》中,后又有自著《艺云轩西厢新令》计一百条。《集闲情小录》
初集中有《西厢酒筹》一卷,一百六条,汪兆麒撰,若最多者则为东山居士
之《西厢酒令》计三百条,嘉庆丙子年刊,远在俞汪之前,但似不多见,故
《丛抄》中未说及。酒令本是一种劝酒的方便,最简单的如猜拳拍七之类,
迨至用成语作筹,便与灯谜相近,很有文字游戏的意味了。《丛抄》中有四
书贯西厢令,其一云,“行乎富贵,金莲蹴损牡丹芽”,这原是一个谜语,
不过现在底面颠倒罢了。文字上的雕虫小技,非壮夫所当为,惟汉字性质上
有此游戏之可能,学者亦不可忽视,则此类酒令与灯谜诗钟对联等同是很好
的资料也。(二月八日)
□1941年
2月
24日刊《北平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①《北平晨报》原题《记酒令》。
题影印琵琶记
今春间书客以影印巾箱本《琵琶记》见示,喜而留之。词曲均不懂,何
能赏识此书,实只喜其以罗纹纸所印耳。卷首图二十幅,刻绘精密,此当是
晚明手工,与本文之刊于明初者距离甚远,盖是藏者或影印者所并入,取合
锦之意乎。
平伯过访借去,云欲一校,未几以校记相示,乃知有如许好处,具如别
纸。不佞翻看过罗纹纸,便已满足矣,若在平伯,可以有好些用处,乃即以
进上。时在端午节之前,姑以此代替枇杷,而既不可以食,亦并不可以弹,
殆真所谓秀才人情者欤。秋荔亭今不存矣,平伯拍曲之兴致则尚如故,犹如
不佞之涉猎杂书,得以永今日,此事思之殊可幸,亦复可慨也。(民国三十
年五月三十一)
□1941年作,1944年初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癯鸥戏墨
天津徐沅青著述,余所得者有《医方丛话》八卷,《宋艳》十二卷,近
又得其《敬乡笔述》八卷,则民国三十一年新刊,用蓝印者也。卷末徐世章
跋有云,有《癯鸥戏墨》,文体骈俪,见公《蝶访居诗集》自注,而传本迄
未之见。《戏墨》昔年曾得一册,当时同买得者尚有樊文卿之《津门小令》,
因从书堆中检出重阅,则题叶后大书光绪乙酉年春二月津门蝶园雕板,与《宋
艳》等相类,惟其时只见署名津门东海癯欧撰,知为天津徐姓,不曾细考也。
书凡二卷,有诗星阁主人骈体序文。卷一为集《桃花扇》及《燕子笺》
句酒筹各百五十支,骈体序记书共六篇,卷二为书扇屏二则,集唐人及姜白
石句诗共四十九首,《蝶园词曲》十六首,《花间楹联丛话》十三则。徐跋
云,又《酒筹谱》一种,张君君寿仅获一见,即已为南省士人购去。案此或
亦即是《戏墨》,因为卷上全部差不多是酒筹也。诗星阁主人不知为谁,《笔
述》卷八记张笨山著书中有星阁集,高彤皆注云,星阁当作诗星阁,然则此
作序者其殆是张氏后人耶。
□1941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迷藏一哂
《迷藏一哂》抄本两册,题签云“祭酒公著,六世孙允灌谨藏”,印白
文一字曰灌,不知何姓也。序为《西江月》二首,末署“癸丑立春,时在前
岁季冬望后之二日也,春梦生题于与木石居”。案康熙《万年历》,十一年
壬子十二月十七日立春,与此所记正合,可知此是康熙十二年癸丑,文中弘
字不避讳,盖亦康熙时所抄。
全书共谜诗一百首,最初二首为六言,馀皆七言绝句,每句隐花草名各
一,全部凡四百种。下册有数首乃是所谓荤谜素猜者,颇多谐诨,此在市井
本亦有之,惟祭酒公而为此,乃别有趣味,想见老辈风趣,在康熙时盖尚有
晚明的风气存在也。(八月六日)
□1941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小说的回忆
小说我在小时候实在看了不少,虽则经书读得不多。本来看小说或者也
不能算多,不过与经书比较起来,便显得要多出几倍,而且我的国文读通差
不多全靠了看小说,经书实在并没有给了什么帮助,所以我对于耽读小说的
事正是非感谢不可的。十三经之中,自从叠起书包,作揖出了书房门之后,
只有《诗经》,《论语》,《孟子》,《礼记》,《尔雅》,(这还是因了
郝懿行的义疏的关系),曾经翻阅过一两遍,别的便都久已束之高阁,至于
内容也已全部还给了先生了。小说原是中外古今好坏都有,种类杂乱得很,
现在想起来,无论是什么,总带有多少好感,因为这是当初自己要看而看的,
有如小孩手头有了几文钱,跑去买了些粽糖炒豆,花生米之属,东西虽粗,
却吃得滋滋有味,与大人们揪住耳朵硬灌下去的汤药不同,即使那些药不无
一点效用,(这里姑且这么说,)后来也总不会再想去吃的。关于这些小说,
头绪太纷繁了,现在只就民国以前的记忆来说,一则事情较为简单,二则可
以不包括新文学在内,省得说及时要得罪作者,——他们的著作,我读到的
就难免要乱说,不曾读到又似乎有点渺视,都不是办法,现在有这时间的限
制,这种困难当然可以免除了。
我学国文,能够看书及略写文字,都是从看小说得来,这种经验大约也
颇普通,前清嘉庆的人郑守庭的《燕窗闲话》中有着相似的纪录,其一节云:
予少时读书易于解悟,乃自旁门入。忆十岁随祖母祝寿于西乡顾宅,
阴雨兼旬,几上有《列国志》一部,翻阅之,仅解数语,阅三四本解者
渐多,复从头翻阅,解者大半。归家后即借说部之易解者阅之,解有八
九。除夕侍祖母守岁,竟夕阅《封神传》半部,《三国志》半部,所有
细评无暇详览也。后读《左传》其事迹已知,但于字句有不明者,讲解
时尽心谛听,由是阅他书益易解矣。
我十岁时候正在本家的一个文童那里读《大学》,开始看小说还一直在
后,大抵在两三年之后吧,但记得清楚的是十五岁时在看《阅微草堂笔记》。
我的经验大概可以这样综结的说,由《镜花缘》,《儒林外史》,《西游记》,
《水浒传》等渐至《三国演义》,转到《聊斋志异》,这是从白话转入文言
的径路,教我懂文言,并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实在是这《聊斋》,并非什么
经书或是古文读本。《聊斋志异》之后,自然是那些《夜谈随录》,《淞隐
漫录》等的假聊斋,一变而转入《阅微草堂笔记》,这样,旧派文言小说的
两派都已入门,便自然而然的跑到《唐代丛书》里边去了。这里说的很简单
轻便,事实上自然也要自有主宰,能够“得鱼忘筌”,乃能通过小说的阵地,
获得些语文以及人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