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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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回来了。我不和罪犯们共命运。我跟人;而不跟国家这个吸血鬼共命运。是国家或是我——你现在必须作出抉择。〃
她走出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斐迪南还站在那里哆嗦。关门的响声使他的腿都软了。他不得不坐下来;垂头丧气;一筹莫展。他的头耷拉着;埋在两只紧捏着的拳头之中。
终于;他心里忍不住了:他像小孩似的号啕大哭。
整个下午她都没回屋;但他感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门口;含着敌意和戒心。可是同时他还感到另一个意志;它犹如实在他胸腔里的铁飞轮;推动他向前。有时候他想把事情一桩桩再思索一番;然而思想木器而飞了。他坐着发呆;而看起来好像正在思考问题;这时一阵神经质的烦躁不安袭来;把他最后的一点平静都一扫而光。他感到;他的生命两侧都被超人的力量抓住;拽着;他只有一个希望:把自己从中间撕成两半。
为了找些事干;他在桌子的抽屉里翻寻了一阵;撕毁信件;眼睛呆呆地盯着其他东西;一言不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随后就坐下来;一会儿心烦意乱;就又站了起来;但是疲惫不堪又使他坐了下去。当他收拾行装;从沙发下面把背囊拖出来的时候;他突然爆紧自己的双手;紧紧凝视着这双未受自己意志的支配;而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的双手。等到后来把打好的背囊突然往桌上一放;他又哆嗦起来了;感到肩头沉重;似乎他把时代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肩上了。
门开了;他妻子手持煤油灯走了进来。她把灯往桌上一搁;圆形的灯光不住地在背囊上跳动。房间骤然照亮了。这使原来隐藏在黑暗中的羞辱之感又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是为了应付万—……其实时间还很宽裕……我……〃他结结巴巴地说;然而他那呆滞的、铁石般的、虚饰的目光却道出了真情;把自己的话碾得粉碎。她用牙齿紧咬嘴唇;十分严峻地凝视他好几分钟。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后来好像由于昏厥而微微摇晃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她嘴角上紧张的神情也缓和下来了。她肩头颤抖;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开他走了。
几分钟后;女佣人来了;端来他一个人的饭菜。他身旁的位置空了;他心里充满了犹疑木定的感情;他抬头一看;就发现了那个残酷的象征:椅子上放着那只背囊。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离去;已经走了;对这所房子来说已经死掉了:四壁黑黝黝的;油灯的光圈已经照不到墙壁上了;外面;在生疏的灯光之后;燥热的黑夜笼罩着大地。远处万籁俱寂;高远的苍穹罩着无垠的大地;这更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他周围的一切——房子;风景;作品和妻子——在他心里都一样样死掉了;感到自己丰茂的生命突然干枯了;一他那跳动着的心;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迫切感到需要爱情;需要温暖和亲切的话语。他准备接受一切鼓励和安慰;只要能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忧伤压过了惴惴不安;此时他孩子气地渴望得到些微温存;这种渴望使得崇高的离愁别绪消散了。
他走到门前;轻轻地转动门把;可是转不动;门锁上了。他怯生生地敲敲门。没有回答。
他又敲了敲。他的心也一阵怦怦直跳。一切都寂静无声。现在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感到一阵寒颤。他吹灭了灯;和衣倒在沙发上;裹上被子。此刻他心里真希望一切都坠毁和忘却。
他又仔细听了一次;仿佛听到近处有什么声音。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悉心地听。门外依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又重新垂下了头。
这时脚下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着了他;他吓得猛地站了起来;不过惊吓马上就变成了感动。
原来是那条狗;原先随女仆溜进房里;躺在沙发底下;此时正在挨近他;用温暖的舌头舔主人的手。这只狗的无知的爱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因为这爱是来自业已死去的世界;还因为它是他已往的生活中现在仍然属于他的最后的东西了。他偏下身子;抱人似的把它抱住。他感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东西爱着我;而且没有看不起我;对它来说我还不是机器;不是杀人工具;不是任人驱使的懦弱的人;而是一个可以用爱来亲近的人。他的手不断轻轻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狗则更紧地挨着他;仿佛它懂得主人的寂寞。主人和狗都轻轻地呼吸着;渐渐进入了睡梦。
他一觉醒来;感到精力充沛;窗户外面已经晨光党徽;燥热的风把黑暗一扫而光;湖面上闪耀着;映出远山的白色轮廓。裴迪南一跃而起;虽然由于睡过了头而感到有点眩晕;然而却完全醒了;这时他一眼就看到那已捆好的背囊。一下子;一切都又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现在是白天;他心里感到轻松多了。
〃干吗要收拾行装呢?〃他自己问自己。〃干吗?我确实想出去旅行。现在开春了;我要画画。其实用不着那么急。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还可以有几天时间。不要像牲畜上屠宰场似的。我妻子说得对:这是对她、对我、对所有人的犯罪行为。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假如我晚一点去服兵役;也许会关我几星期禁闭;可是服役何尝不等于坐监狱?我这人没有什么虚荣心;但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对奴役表示顺从;倒是一种光荣。
我不再考虑出门旅行了;我就留在这里。首先我要把这里的风景画下来;这样将来就可知道;我以前在这儿多么幸福;不完成这张画;不等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就不走。我不能让人像赶牛似的在后面赶我。〃
他拿起背囊;举得高高的;晃了晃;往角落里一掷。从这个动作中他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因而满心欢喜。由于精力充沛;他突然想试试自己的意志。他从信夹里取出那张准备撕碎的纸条;把它展开。
可是奇怪得很;军事措辞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又重新将他征服。他开始念道:〃您务必……〃那句话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这是一道命令;不允许提出任何异议。他感到有点摇晃。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又在他心里上升了。他的手开始发颤;力气全消失了。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冷风;像过堂风在劲吹;不安又滋长起来了;在他内心;外来意志的铁钟又开始走动了;他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直至每个关节里好像都安上了弹簧。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钟。〃还有时间;〃他喃喃地说;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开往边界的早班火车呢;还是他自己定的出发日期。这时他心里又出现了那股要拉他走的神秘莫测的力量;那冲毁一切的退去的潮水;由于要对付他最后的反抗;因此来得比以前更为猛烈;同时也产生了恐惧;伯被压垮的茫然无措的恐惧。他明白;如果现在没人抓着他;那他就完了。
地摸索到他的妻子房间的门;好奇地贴耳细听。房间里毫无动静。他怯生生地用指节骨叩了叩门。还是沉寂无声。他又敲了敲;还是一片寂静。于是他就小心翼翼地扭动门把。门开了;可是房间里是空的;床上也是空的;但很乱。他吃了一惊;便轻轻喊她的名字;可是没有回答。他越发不安;又喊着:〃保拉!〃最后他好像遭到了突然袭击;在整个屋子里大声叫喊:〃保拉!保拉!保拉!〃依然毫无动静。他换进厨房。厨房里也是空的。一种惆然的可怕的感情使他哆嗦起来;他踉跄着上了顶楼的画室;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是告别;还是留下不走。然而那里也没有人;连那条忠实的狗也毫无踪迹。全都把他抛弃了;孤独猛烈地向他袭来;摧毁了他最后的一丝力量。
他穿过空荡荡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背囊。他觉得;屈从于检措;反倒轻松了。
〃这是她的过错;〃他自言自语道;〃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她为什么走开?她得把我留住呀;这是她的责任。她本来是能够救我的;可是她不愿了。她看不起我;她已经不爱我了;她把我摔了下来:现在我正在跌下来;这是她造成的!这是她的过错;不是我的;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他在房子前面;又一次转过身去;想听听;也许会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呼唤;一句爱情的话语呢。也许有什么东西能用拳头击碎地内心那台顺从的铁机器。然而依然无人说话;无人呼唤;毫无动静。一切都离开了他;他感到自己跌进了无底深渊。这时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往前再走十步就到湖边了;从桥上往下一跳;去那永恒的和平安宁的世界;岂不更好。
教堂尖塔的钟声响了;严酷而沉重。往日那么可爱的明朗的天空传来这严酷的召唤;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他动身。还有十分钟火车就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无可挽救了。还有十分钟;可是他不再感到这十分钟是自由的了;好像后面有人在追赶一样;他向前奔走;踉踉跄跄;跑跑停停;气喘吁吁;生怕误了火车。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跑到月台前面;差点儿与一个站在铁路栏杆前的人撞个满怀;这时他才停下来。
他吓了一跳;背囊从他哆哆喷嚏的手里掉了下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妻子。她脸色苍白;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精神疲乏;她那严肃而又忧伤的目光责备地注视着他。
〃我知道你会来的;三天前我就料到了。但是我不想离开你。一清早;从第一趟列车起;我就在这里等你;准备在这里一直等到最后一趟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fll就不会把你抓住。斐迪南;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说过;时间还充裕呢;你干吗要那么急?〃
他没有把握地望着她。
〃这只是……我已接到通知……他们在等着我……〃
〃谁等你?或许是奴役和死亡;除此以外;谁都没在等你!该清醒了;斐迪南;你要明白;你是自由的;是完全自由的;谁也无权支配你;谁也不能对你发号施令;你听着;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我要对你说上一千遍;一万遍;每时每刻都不停地说;直到你自己也意识到为止。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当两个过路的农民好奇地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轻声说:〃我求求你;别这样大声嚷嚷.人家在看着呢……〃
〃人家!人家;〃她怒气冲冲地嚷道;〃人家关我什么事?要是你中弹躺在地上或瘸着腿回家;他们会帮我什么忙?这些人瞧都不值得瞧一眼;什么同情;爱怜;感激;统统见鬼去吧!——我要你是一个人;一个自由的、活生生的人。我要你像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那样;是自由的;不要你去当炮灰—…·〃〃保技1〃他想设法使狂怒的妻子平静下来。可是她推开了他。。'〃你那些胆小、愚蠢的恐惧;给我见鬼去吧!我在自由的国家;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是奴仆;也不让你去受奴役!斐迪南;你若要走;我就躺在机车前面……〃
〃保技!〃他又抓着她。然而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痛苦。〃木;〃她说;〃我不爱说谎。也许我也会变得太胆小的。千百万女人的胆子都太小;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被人拉走的时候;本来是应该起来反抗的;但是她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这样做。你们的懦弱也毒害了我们。
假如你走了;我会怎么做?号啕大哭;呼天唤地;跑到教堂里去祈求上帝派给你~个轻松的差事。也许还会嘲笑那些没有走的人。在这种时候;一切都是可能的。〃
〃保技;〃他拉着她的手;〃倘若事情不得不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使我这样难过。〃
〃要我让你轻松一点吗?不;要叫你难过;没完没了的难过;我要尽我所能叫你难过。
我就站在这里;你得用强力;用你的拳头把我赶走;你得用你的脚来踩我。反正我决不放你走。〃
信号钟响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非常激动。他伸手去拿背囊;可是她已把背囊拉过去了;并迎面挡着他。〃拿来;〃他痛苦地哼了一句。〃不给!不给!〃她一边气吁吁地说;一边使劲跟他夺背囊。周围的农民都围拢来;哈哈大笑。人们在喝彩;给他们火上加油;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过来了。他俩却还在怒不可遏地使出各自的全身力气;像争夺生命似的争夺那只背囊。
正在这时;车头隆隆;列车呼啸着驶进了站。突然他放开背囊;撒腿就跑;头也不回;慌里慌张地跌跌撞撞越过铁轨;朝列车奔去;纵身跳上一节车厢。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那些农民都兴高采烈地狂叫起来;他们大声嚷嚷:〃快跳;要抓住你了。〃〃快跳;快跳;她要追上你了。〃他们跟着他往前跑;在他身后爆发出一阵耻笑他的响亮的笑声。此时火车已经开动了。
她在那里站着;手里拿着背囊;人们对她劈头盖脑地倾泻他们的嘲笑。她凝望着列车;列车驶得越来越快;马上就在远处消失了。车厢的窗口里没有传来一句告别的话语;任何表示都没有。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低头坐在角落里;现在火车行驶速度越来越快;但他还不敢朝窗外看一眼。外面的一切飞速地向后退去;景色被列车行驶的高速度撕成千百块碎片。他所有的一切——山丘上的小房子连同他的画、桌子、椅子、床;还有妻子、狗和多少幸福的日子—一现在全完了;他经常兴致勃勃地欣赏的开阔的景色;他的自由和他的整个生活也都烟消云散了;仿佛他的生命已从所有的血管里流尽淌光;除了那张白纸;那张在他口袋里座车作响的白纸;他已经一无所有;现在他带着这张纸;任凭厄运的驱使;四处飘流。
他对自己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感到模糊而迷惘。列车员要他出示车票;他没有票;他像梦游者似的;说他的目的地是边界;他毫无意识地又换了另一次列车。这一切都是他心里的那台机器做的;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边境站;检查人员向他索取证件;他给了他们:
除了那一纸空文;他身边一无所有了。有时候那种业已失去的东西还在轻轻地提醒他;像在梦里~样;从心灵深处发出喃喃的声音:〃回去!你还是自由的!你不该去。〃然而他血液里的那架机器;它不说话;却强有力地拨动着他的神经和肢体;用〃你必须去〃这个无声的命令顽固地推着他往前去。
他站在通往他祖国的过境车站的月台上。在黯淡的光线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边有一座桥横跨在河上:这就是边界。他闲暇无事的思绪试图理解这个字眼的含义;在这一边;人们还可以生活、呼吸、自由地说话;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从事严肃的工作;可是从那座桥向前走八百步;在那里;人的意志已经从身上取掉了;就像从动物身上取出了内脏一样;他们必须听从于陌生人;并把刀子捅进别的陌生人的胸膛。这一切就是这里的这座小桥;这座两极大梁上架着一百几十根木头的小桥的全部含义。因此有两个士兵穿着颜色不同的莫名其妙的服装;持枪站在那里守卫。此刻他心里郁闷难当;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清楚地思考了;而他的思潮却在滚滚翻腾;浮想联翩。他们在那根木头旁边守卫什么呢?是不让人从一个国家跑到另一个国家去;是不让人从一个割去了人的意志的国家逃跑到另一边那个国家去?可是他自己却愿意到那边去;是的;不过是另一种意义;是从自由走向—…·他想不下去了。关于边界的思考像对他施行了催眠术;自从他亲眼看到边界确确实实由两名令人生厌的公民身着士兵制服在QO守卫着;他心里对有些事就弄不太明白了。他竭力追思往事:这是在打仗啊。不过战事只在那边那个国家里进行;战争离这里还有一公里远;或者说战争正在那边进行;实际上离这里是一公里差二百米远。他忽然想到:也许还要近十米;那就是一千八百米差十米。他心中忽然萌起一种荒唐的想法;想了解在最后十米的土地上还有没有战争。这个滑稽可笑的念头倒使他兴致勃勃。什么地方一定有一条线;有一条分界线。要是有人走到边界上;一只脚踩在桥上;另一只脚还踩在地上;那他算什么呢——一还是自由的或者已经是士兵了?或你得一只脚穿着老百姓的靴子;另一只脚穿军靴。他的这些想法越来越幼稚可笑;不时在他脑袋里搅和着。往桥上一站;这就已经到了那边;要是又跑了回来;那算不算是逃兵?那么水呢?是战争的还是和平的?那河底下是不是也有一条按两国国旗的颜色从中间分开的线?
那么鱼呢;是否可以游到那边战争区去?连动物也都是这样!他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