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闲话-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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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站在汪氏小苑门前远远地看先生,手里拄着根拐杖,圆圆的脸,是笑着的,嘴有些嘟,戴个绒线帽,裤子偏肥,让人几乎疑心要掉——当然不会掉,只是肥罢了,走几步,看见人多了,自己把帽子拿了,露出一头的银发,白得宁静极了,有如活佛一般。
一个安静平和的老头儿。
揭过了碑,走进汪氏小苑,听着介绍,老人只是微笑,点头,最后站住了,撑着拐杖,说道:“是中国住宅园林的典范,是宝呀!”说过了,嘴轻轻地一抿,两边圆圆的肉有些动,还是微笑。
汪氏小苑的管理者想请先生题字作为牌匾,随行的家人忙着推辞,老人也指着自己的眼睛:“老眼昏花了,好多东西都看不清,看不清,很久不写字了。”字没有写成,不过好像也算不上是遗憾——据说老人在北京也很久不写字了。
老人在北京就提出这次到扬州一定要去汪中墓——汪中是老人最为敬佩的清代学者之一,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墓,但自己在扬州这么多年,居然没去过,想想真是惭愧。在城郊的城北乡三星村停车时,离汪中墓还有一段路,车无法开,老人执意下车要走,随行人员想想还是把轮椅拿出来,让老人坐了。离汪中墓100米时,老人下了轮椅,拿了头上的帽子,站直了,抬头望汪中墓的牌坊,那神情如久旱遇甘霖一般,又似忽然吸进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顿时天朗气清。
到墓前,要跨台阶,自己走在前面,便拉了老人一把,老人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感觉柔软而温暖——这就是那个写下那么多精美书法的手么?那一瞬间,真不想松了老人的手。
老人在墓前站定了,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这个90多岁的老人。
老人说,青年求学时汪中便一直是自己的偶像,汪中,汪容甫,那是祖师爷,如今来了,想不到会保存这么好,想不到!
又叹口气:“北京有好多墓都拆了,还有胡同里的一些,没办法,扬州能保存这样不错了。”
汪中墓两面环水,几棵青松立着,牌坊是80年代重新修缮的,墓碑为清代书法家伊秉授所书——是那种笔力扛鼎的伊体隶书:“大清儒林汪君之墓”,老人摸着碑,口中轻轻地说:“好,好。”有些尾音,随行的学者问他:“启老,看得清字吗?”
老人说,看得清的。
摸摸碑,仍自说“这个——好——好——”
忽然就顿住了,出人意料却又满心喜悦地说:“小狗儿。”
——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果然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一只黄黄的小狗儿,老人的眼光全被吸引过去了,随行人员都被这个可爱的老人逗得笑起来。
说了些关于汪中的话,回去时,老人仍坐轮椅,几个人跟着他。阳光好得很,刚刚在墓前的那只小黄狗在前面滚来滚去的,像一只肉肉的球。
《书人闲话》 第一部分启功在扬州(2)
老人忽然一个人又笑起来,笑过了,自言自语地说:“小狗儿——进院儿了。”
前面果然一只小狗儿摇摇摆摆地进了一家农院。
老人笑得真是开心极了,口中不住地轻轻唤着:“小狗儿,啧——啧——”
这童心未泯的老头儿!那一瞬间可爱极了。
启功是满清皇族的后裔,但到启功这一辈时,家道已日渐衰败了,年轻时受了不少磨难,提起这些时,老人总是略而不谈。他只说他是满人,祖上是爱新觉罗部落(这个部落的说法真是有趣),他说很多人给他写信时,总爱这样写:“爱新觉罗•;启功”,启功就在信上贴个条儿:“查无此人”,然后退回去。他说自己的姓名就是启功,没有爱新觉罗这个姓,去公安局查名儿,你找不到爱新觉罗•;启功,只有启功这两字,好多人后来仍信不过,写信时不给自己加个姓就少了什么似的,比如张启功、李启功之类的,老人又大笑起来。
老人专门开了《中国文化与扬州》的讲座,人来得太多,过道里都站满了,以至于后来组织者不得不把门锁起来了。老人从清代康雍乾盛世的政治说起,历述清代扬州繁华的始末,从朱熹说到章学诚、戴震,然后说到汪中、焦循,最后的观点是,扬州文化对中国文化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乾隆以后,直至上海崛起前,中国最重要的文化几乎都与扬州有关。他心仪的学者不少都是扬州人,汪中、王念孙、焦循、任大椿、阮元,尤其是汪中,那是比章学诚等人地位要高的。书画中的“扬州八家”——郑板桥、金农,那多了不起!其实“扬州八怪”应当叫做“扬州八家”的,八家的创新那是真正的艺术创新,现在很多人搞书画,乱涂乱抹,还去蒙老外,那是什么创新!
老人不紧不慢地说着,不见棱角的圆脸,还是祥和地笑着,但平和从容中又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
一直想请老人在自己钟爱的《论书绝句》上题个字,但一直却无勇气——老人在扬州几天,一直没写字,年事太高了,自己终究不好意思叨扰老人,但自己又太喜欢这个老人了,再不请他题,只怕以后再无机会了——也在想,若是老人像在汪氏小苑那样婉拒,反而心安。
那天和先生简单聊了一些后,终于试探着拿出《论书绝句》和《静谧的河流——启功》,说了自己喜爱先生的缘由,犹犹豫豫地问老人能不能题签一下,老人翻了翻书,微笑着,轻轻说了声“好”,拿过笔来,在两本书的扉页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启功求教二〇〇二春”,求教何敢?但这真让我喜出望外,仿佛一瞬间竟不信了,看那几个字,那里面有“启功”两个字——真的是启功为我写的!
老人的字,外若飞仙,飘逸洒脱,内里却似硬汉,钢筋铁骨,一笔一画写出先生的恒久的人格魅力。
这个表面安静的老人,在他的内心的深处又是怎样的人生境界呢?人生的大喜大悲,他该是都看透了,参透了,到最后,一切归于“淡泊宁静,超然物我”,嬉笑间,老人却在人生境界的峰巅平和地看着这个人生。“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么一个高远的老人,却又是那样的亲切,仿佛随时随地你都可以触摸得到——那其实是个居于寻常里巷的朴实老人。
一条小狗儿都会让他那样惊喜:“小狗儿,进院儿了!”
“啧——啧——啧——”他坐在轮椅上轻声地唤,笑着,一如以往地真诚、好奇、满足。
他说瘦西湖边的这地儿是他住过的最美的地方:“因为扬州是个可以返璞归真的地方。”
《书人闲话》 第一部分女人•;猫•;陈子善
雪呆子发帖时间:2001120300∶08∶00
不知为什么,人总拿猫比女人。说,她长得像猫。或,笑得像猫。
猫比女人,固然有妩媚的一面,更多的,会想到妖娆、鬼魅、邪气。
张爱玲在《谈女人》中开篇就提到,西方人称阴险刻薄的女人为“猫”。而她所看的一本专门骂女人的英文小册子也叫《猫》。
怪了。估计是猫跟狐狸长得像,而女人长得好看,免不了有的会露出一副狐媚子相来;猫又是身边物,街头巷尾出没。所以,比较起来耳熟能详,布衣百姓都能认可。
女人真能与猫同,也就好了。事实不然。
陈子善老师到台湾参加台静农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会,途经深圳,说起猫,很有一番见解:
人驯狗有5万年的历史,而驯猫只有8000年(他讲的是据说)。人与狗的关系更密切些,所以狗依赖人,主人对它好,它忠心耿耿;对它不好,它也忠心耿耿。猫不同。主人好,它示好;主人不好,它不示好。“识相得很。”
女人能“识相得很”吗?《猫》的作者对女人的描述可是一边倒:如果你不调戏一个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男子夸耀他的胜利——女子夸耀她的退避,可是敌方之所以进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出来的。多数女人非得“做下不对的事”,方才快乐,婚姻仿佛不够“不对”的。……
这位作者是男性,想必吃过女人的亏,所以写出令男人看了一时痛快的话。退一步想,女人还是不识相,为什么非要招惹男人,再让男人恶毒地骂个够呢?
所以,女人不像猫,倒像狗。一旦死心塌地了,头撞南墙也不回。但“女人与狗惟一的分别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宠坏了,它们不戴珠宝,而且——谢天谢地!它们不会说话!”张爱玲都引述这样的评价。看来,女人连狗也不如。
陈子善不说女人猫狗论,说的是家里的宠物三岁小猫。
小猫,普通家庭出身,无任何良种纯种之显赫背景,黑灰白黄四色混杂,温顺得见不得世面,从不迈出家门一步。平时在家,全家人看电视,它一边蹲着,陪看。它能看懂吗,估计不能,只是表示一下与主人同心同德。忙的时候,一个眼色或一个手势,它就乖乖地一边呆着去,决不烦呵腻呵。“小猫掉到楼下两次,都被及时发现捡了回来,要不,猫会以为主人家不要它了,流浪走了,成了野猫。那天夜里两点多,我突然隐约听见猫的叫声,时续时断,像是家里的小猫。赶紧叫醒老伴,两人打着手电筒,寻着去。果真,丢失了三天的小猫,回来了,躲在楼下的自行车棚里,瘦骨嶙峋,虚弱地叫着。我喊它名字,它也回应着……那三天干嘛去了?它不会说,我们也就无从知晓了。
小猫失而复得,成了陈子善家里的重要成员。“酒吧里的鱿鱼丝怎么样?”“挺好的,陈老师来一碟吧。”“我先看一下价钱,贵的话就不要了。……给家里的小猫带的,这次没来得及带礼物。”
陈子善编了许多好书,把董桥带进了大陆,还原张爱玲,还回忆了郁达夫、梁实秋、周作人、台静农等名家学者……主业却是大学里的老师。“要给学生上课,要不,没有工资哩!”
编书的人有一肚子书前书后的书人书事,一起闲聊是件愉快的事情。他不认同“复制”,说有的人一辈子坚持不听CD,只愿到音乐厅听现场音乐会,指挥、乐队和演奏,都是“惟一”的,第一晚和第二晚必定不一样。也不喜欢“网络”,说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世界,都得有维持秩序的警察,不然,定乱了套。对书的装帧编排,更有看法。他会告诉你,书的插图不能这样放,要么搁书后,要么单独一页……
很学者气的一个人,正如他讲猫。
猫就是猫,干嘛要扯上讲也讲不清的女人呢?
《书人闲话》 第一部分与张五常教授在一起
雪呆子发帖时间:2001091700∶51∶00
手边有十多本书,全是张五常的作品。用“洪叶书店”的袋子装,提着去给张教授签名。
这些书都是OK先生的。他不辞辛苦地到香港和国内其他书店掠得。
其中,“花千树”出版社的《科学说需求》、《卷帘集》(上下卷)、《卖桔子言》、《学术上的老人与海》,信报有限公司印行的《再论中国》、《中国的前途》和商务印书馆的《佃农理论》、《经济解释》,OK先生拿给张教授时,他欣然签下了“张五常”三个大字,还有一本特地写上OK的名字,让我们大家羡慕不已。
张教授来得不是时候。正是大伙日思夜盼看中国对乌兹别克的足球赛的时候,他却从香港来了。鱼和熊掌,我们都想要。所以,只能兵分两路,OK等陪教授吃饭,我们到酒吧占座,抢下一排正中的位置,恭候他大驾光临。
看球时,酒吧已挤得满满的,叫声喊声一片。幸亏张教授那会儿没到,要不,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是受冷落的分。
直到2比0赢,大家欢呼不已,四处洒遍啤酒和爆米花,群情激昂时,张教授来了。满头漂亮的银白卷发,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没人认出来。大家还沉浸在赢的情绪里,一边看着投影屏幕上的积分榜,一边听着评说。知道“老人与海”来了,正在悠哉游哉地看着书架上的书,足球,跟他没有关系;狂热的气氛,跟他没有关系。
后来,我们让出了位置,椅子全是湿的,啤酒浇的,张教授倒不计较,坐下了。大家喝的是喜力,他却要红酒,加冰。介绍、握手、合影。张教授的普通话不灵光,表达时一般用白话,有翻译,是薛兆丰。教授喜欢闲聊,有人问话他就回答,没人问他就一个人看着不远处吧台上挂着的电视,上边播着英超。张教授好像不喜欢足球,但好像喜欢盯着屏幕看。我们都在辩论自己的话题。薛又领来一位漂亮的mm。薛把酒吧卖的有关张教授的书拿来签名送给mm,可惜,卖的正是教授极不满意的国内出版社出的那一套。教授还是签了。OK有这一套的三本没签,我冒冒险替他出马,拿着这三本明知教授不满意的书,递了上前。教授略一抬头,还是逐一地签了。那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妥的事情——有点强迫的意味。
我有点内疚。OK赶紧说,这三本归你了。
张教授65岁了,一点也不见疲惫,跟我们大家一起在酒吧待到凌晨一点。他说话跟写文章一样,浅白通俗,拉家常似的,一点点架子都没有。他说自己的出生年月应该是1935年的12月1日。这是出生纸上写的。但这出生纸是后来补的,因为动乱中他们家11个孩子的出生纸曾丢失过,后靠他母亲凭记忆回想,一个个补回来。他家姐说他应该是1936年3月出生。他自认为不大可能,因为在1938他就清楚地记事,并为一个房屋的建筑表现出自己的经济学天才……
张教授总是咧开嘴开怀地笑,一口口地喝红酒,爆米花一抓一把。后来吃牛肉串,起先他坚决不要,看着大家吃得香,也伸手拿了一串,此后,又一串……
张教授有句口头禅,就是“很过瘾”。说话中,他表达好的时候,就用“过瘾”。他在《卷帘集》的后记中提道:“岁渐黄昏,过了那么多年生命之瘾,大有倦意,要重出‘格子’江湖,不能不有所振作,于是把帘卷起来,使自己觉得英气犹在,宝刀未老也!”看着眼前英气焕发的老人,想想他宝刀不老的经济文学,我总记起董桥的话:“张五常是个大玩家!”
张教授一生的成就能有这么大,在于,他喜欢“过瘾”,玩得过瘾。正如文章《考试四情:惧怕、喜欢、沉闷、过瘾》,他小学中学均未能毕业,不是觉得老师胡说八道,而是觉得上课闷得怕人。后来到加拿大和美国读书,可以不举手而发问,老师说:“问得好,你叫什么名字?”这才认真读起书来。逢考完试,老师总会在课堂上公布前几名的名字,这对张是很过瘾的事情,为逞英雄,他开始认真考试。后来四个博士试,别人要二年考完,他却要求用五天,三科得了第一,一科得了第二。过足了英雄瘾。
写文章,也是这样。在《壹周刊》开专栏时,读者每期会按电脑选自己最喜欢的文章,这来不得半点假。重出江湖的张教授,又面临着考试,而且是无卷的考试,没有具体对象的考试,他不服输,为证明自己宝刀未老,频频制造“事端”,频频夺得第一,用他的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