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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铁屋子与窗户-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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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斯捷尔纳克在致情人奥尔佳·伊文斯卡娅的信中写道:“当我写信的时候,始终无法摆脱对你的感情。要是能够亲吻你而不是以笔和纸来表达爱情,那该有多好!”年过六旬的诗人称奥尔佳·伊文斯卡娅为“那么亲爱的饱经痛苦的女人”。一九四六年两人相识的时候,他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五十六岁,结过两次婚;她是文学编辑、诗人的崇拜者,三十四岁,正在寡居,有一个女儿。一切都没有阻止爱情的发生,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是幸福的,但给彼此带来更多的是痛苦。    
    一九四九年伊文斯卡娅被捕入狱,官方要求她交待帕氏的“罪证”。但她在威迫下没有背叛爱情。帕氏也深爱着她,由于集中营中只允许与近亲通信,他便以“妈妈”的名义给她寄去明信片。“我写给你的信本当像柔情与忧伤的激流一般从心窝里径直向你奔涌。但,这种最自然的表达方式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做到的。”激越的爱在残酷的压制下,成为潺潺的潜流。正是这样的爱,成为帕氏创作《日瓦戈医生》的巨大动力。伊文斯卡娅就是小说中温柔而坚韧的拉拉。    
    一九五三年“拉拉”出狱后,一直为帕氏的创作奔波。当帕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遭到全国批判的时候,她陪伴在他身边,给他温暖和安慰。她还作为丈夫的代表,勇敢地出席了苏联作协会议,替他承受辱骂和抨击。帕氏在心中称她为“我的金子”,感叹说,“我的欢乐和我的美丽,这是何其不可思议的幸福啊:天下居然有你这个人,世界上竟有找到你和见到你这种难以想象的可能。”    
    一九六零年五月,在帕斯捷尔纳克最后的时刻,“拉拉”又来到他的身边。帕氏受尽精神的折磨,临终前像婴孩一般脆弱。“我整天都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全部,给你写信就如同给我自己写信一样。”“我与你紧紧相拥,我因为感到眩晕,几乎要落泪了。”他把最后一部作品、剧本《盲美人》的手稿交给她保存。    
    一九四九年的入狱,非人的折磨使伊文斯卡娅流产,失去了她和帕氏爱的结晶,这是她一生的遗憾。一九六零年八月,帕氏逝世后三个月,苏联官方趁西方出版社给伊文斯卡娅送稿费现款时,再次将她逮捕,并扣上新的罪名“走私犯”。同年九月,她在文学院念三年级课程的女儿伊丽娜也被逮捕。    
    诗人不可能预料到他身后会发生什么事。而他心爱的“拉拉”——坚强、美丽的俄罗斯女子的象征,独自承受了此后所有的苦难。这是爱的代价。她像俄罗斯的沃土一样,孕育那高大的白桦树伸向天空。诗人生前在给德国女诗人雷纳特·施维采的信中说:“秘密机关认为她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便把她管起来,想通过折磨人的审讯在威逼之下从她口中套出足够的罪证,以便对我进行司法上的追究。由于她的英勇和坚韧才保存了我的性命,所以在那几年里没有抓我……”他把她称为“乐天派和自我牺牲精神的化身”。事实证明,“拉拉”是无愧这份赞美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拉拉”便没有日瓦戈医生,没有伊文斯卡娅便没有帕斯捷尔纳克晚年创作的高峰。    
    伊文斯卡娅出狱后写了两本回忆录,一本是《监狱岁月》,封尘到一九七八年才得以出版。另一本是《为时间所俘虏》,记录她与帕斯捷尔纳克在一起十四年的生活。与其说被时间俘虏,不如说为爱、为激越的爱所俘虏。正是在这样伟大的、忘我的爱情中,我们发现了人性光辉的一面。自私、软弱、虚伪、卑劣……全都得给激越的爱情让路。这是一个升华的历程,一个精炼的历程。她申明了人类的尊严和信念,捍卫着人类的理想和梦。    
    有了激越之爱,便拥有了未来无限发展的可能性。幸福或者痛苦、占据或者失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在相爱,在激越地相爱。    
    


第一辑·口吃的人绝望之爱

    一    
    在人类的所有文字中,讨论爱情的那一部分要占十之八九。爱情的本质是什么呢?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答案。    
    在德国诗人席勒看来,真正的爱情,是绝望的。这种绝望,是一种无法躲避、无法克服的命运。“爱情因绝望而更神圣”,席勒如是说。时间仅仅能冷却但不能移动爱情,伤逝的情怀需要终生的光阴来咀嚼和反刍。    
    我想起了安徒生的故事。    
    在一辆夜行的驿车上,安徒生邂逅了一位名叫叶琳娜的女子。受爱情的折磨,安徒生敲开了她的家门。他爱上了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落下来的每一根睫毛,以及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尘。然而,他想,假如让这样的爱情燃烧起来,他的心是容纳不下的。或许由于这种爱情,他无数华丽的童话会黯然失色,一去不返。到那个时候,他的生活又有什么价值呢?总有这么一个可悲的日子,她会发现他多么丑陋。他自己都讨厌自己。他常常感到背后有一种嘲笑的眼光。    
    “只有在想象中”,安徒生肯定地对自己说,“爱情才能永世不灭,才能环绕着灿烂夺目的诗的光轮。看来,我幻想中的爱情比现实中所体验的要美得多。”    
    所以,他到叶琳娜这儿来怀着这样的决心:看过她就走,日后永不再见。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因为他们中间还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昨晚才在驿车上相遇,而且彼此什么都没有谈过。    
    “我认出您是谁来了”,叶琳娜望着他的眼睛说,“您是汉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者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惧怕童话。连一段过眼烟云的爱情您都没有力量和勇气承受。”    
    “这是我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认说。    
    “那么怎么好呢?我的可爱的流浪的诗人”,她痛苦地说道,把一只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走吧!解脱自己吧!让您的眼睛永远微笑着。不要想我。不过日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时候,您只要说一句话,我便会徒步越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安慰您。”    
    安徒生看见叶琳娜的纤指间,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天鹅绒的衣裳上,缓缓地滚下去。他扑到她身旁,跪了下来。她没睁开眼睛,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俯身下去,吻了他的嘴唇。    
    第二颗泪落到他的脸上,他闻到泪水的咸味。    
    这时,晚祷的钟声与他离去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终生相互想念着。    
    在临终前不久,安徒生对一位年轻的作家说:“我的朋友,要善于为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为了悲哀。”    
    支撑安徒生创作是绝望的爱情,千遍万遍的回味之后,他在极度的苦涩中尝出甜味。在他的《海的女儿》等一系列童话中,我们都能看到叶琳娜的身影。最无情的人最多情,没有获得爱情的安徒生反而领悟了爱情的真谛。一世情缘在历史长河中也只是短暂的、电光火石的瞬间。安徒生主动放弃瞬间,而艰难地走向永恒。    
    我把安徒生的童话看作一本情书,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情书。在自我认同“绝望之爱”以后,为幸福而写作,这是安徒生的伟大之处。    
    二    
    安徒生的绝望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另一些人的绝望却像宿命般地降临。十八世纪的英国诗人薄柏一生的爱集中在一个贵族小姐身上——“为了你的缘故,我憎恶一切女人”,他说。可是,女人拍拍他的脑袋,说:“你太好玩了!”最后,薄柏成了失恋一辈子、终于不能忘情的老头,他苍老的皱纹里,储满伤心的泪水,又将它们熔炼成沉甸甸的诗句。他的诗句便有了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    
    我想起了苏联电影《岸》。在飞机的升降之间,爱情的沉重超越了物理的世界。在东西方两大阵营冷战的大背景下,爱情价值几何呢?假如设置一个天平,这端放下爱情,那端放下历史,哪一端更重呢?历史说,爱情是没有重量的。分别,聚会,再分别,未遂的心事渐次沉淀,能凝成一颗光芒四射的珍珠吗?    
    日本作家铃木健儿,青年时期曾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女子,五十年以后又一次相遇,他还从她衰朽不堪的容颜上把她辨认出来,使那老妇人惊讶不已!五十二年中对一个影像的怀念和玄想,竟然支撑他战胜了疾病和种种坎坷。以绝望为希望,乃是人间最值得信赖的希望。一江春水向东流,流走的是岁月和青春,而那颗痴心,至死不改。柳永的《卜算子》把这种绝望之爱写得淋漓尽致:“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事儿。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何云谁寄。”柳永《乐章词》中最打动人的往往是这样一些怅惘的句子。时空的阻隔是人类无法摆脱的有限性,因而绝望与人的感情如影随形。    
    铃木健儿在绝望中守护着一盏温暖的灯火,他是个“得道”的人。绝望之爱也有它狰狞的一面,有时它会使人像脱轨的火车一样,撞得粉身碎骨。    
    在金庸小说的女主人公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美若天仙、机智聪明的黄蓉、赵敏、任盈盈,而是女魔头李莫愁。李莫愁由“人”入“魔”,乃是由爱之不得而绝望,由绝望而恨。她杀人无数,心狠手辣,而心灵的深处,还是忘不了、放不下那一个“情”字。    
    《神雕侠侣》写李莫愁之死,是一段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文字。    
    李莫愁遍身受了情花之刺,穴道受制,真气涣散,花毒越发越猛。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来,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地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冲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来见我?”心中一动激情,花毒发着得更加厉害了,全身打颤,脸上肌肉抽动。众人见她模样可怖之极,都不自禁地退开几步。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最后,她滚下山坡,直跌入烈火之中,霎时间衣衫着火,火焰火舌,飞舞周身,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动也不动。    
    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叫道:“师姐!快出来!”但李莫愁挺立在熊熊大火之中,竟是绝不理会。瞬间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在佛家看来,情为“障”也。李莫愁误入情障,以至走入歧途,越陷越深,终于不可自拔。我想,倘若能够自拔,那就不是真爱了。真爱不是博弈,能够思前想后,盘算出一个得多失少的“最佳方案”来。当进入爱情的最佳状态后,其结果必然是:要么全赢,要么全输,要么拥有,要么丧失。不存在任何首鼠两端的中间状态。像李莫愁这样走极端的痴心男女,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中写练霓裳因绝望而一夜白发,比起伍子胥过昭关而白发的故事来,更让人心醉神迷。绝望的爱情让人悲哀,让人恋栈,正如一片碎瓷,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泽,反倒比一件完美的瓷器更有摇曳人心的魅力。    
    三    
    现实永远是一双扼住爱情喉咙的手。    
    有一部美国电影《不道德的交易》,描写一对度蜜月的青年夫妇遇到一名亿万富翁,富翁看上了新娘,提出用一百万美元作交换,让新娘陪他一晚。巨大的诱惑在夫妇两人的心中掀起了波澜。最后,经过商量,他们决定接受。但是,一夜之后,他们之间的真爱已不复存在。    
    这里凸现的不仅仅是一个道德伦理的问题,而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今天的世界上,爱情作为一种终极价值,是否成立?何以成立?    
    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讲述了鲜为人知的苏联肯吉尔集中营暴乱的真相。在长达四十天的时间里,囚犯们占领了营区,向惨无人道的内务部提出最后的抗议。四十天后,暴动被镇压,数百人被杀害,一千多人被送进秘密监狱或科雷马河沿岸。整个事件中看似微不足道的、却最让我感动的小插曲是:相互爱慕的男女囚徒举行了婚礼。他们让集中营里的各种神职人员帮助举行仪式,按照真正的教堂仪式结婚。    
    这些新婚夫妇的绝望之爱,是那些过着慢悠悠的生活的人所永远不能理解的。他们的痛苦和甜蜜极为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这是与那些甜得发腻的爱情迥然不同的味道。这些新婚夫妇把这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来度过,只要昨夜镇压没有降临,他们便把今天的早晨看作是天赐之福。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会走到尽头,或者几天之后便将与爱人永别,他们在狂热地爱着,这种爱也是对那些无爱的专制者的反抗。    
    我看到了爱情所面对的两种极端状态:一种是金钱与权力的挤压。爱情能不能完全脱离金钱与权力而成为一个自足的系统?那对美国夫妇作出了令人失望的回答。少男少女们心比天高,对他们的卑鄙和龌龊不屑一顾。然而,当他们真正成为社会网络中的一员时,还能冷静地面对这道考题吗?    
    集中营的新婚夫妇们,却因为完完全全的绝望而产生了比黄金还要致密、比火焰还要热烈的爱情。他们即将一无所有,包括生命在内。但此刻,他们拥有真正的爱情。从这个角度来看,绝望是否能够充当爱情的催化剂呢?    
    如果换一种不那么沉重的叙述方式,那么最好的例子便是《罗马假日》。公主心里知道与记者的爱情是绝望的爱情,但在那短暂的人生一瞬里,她一心一意地投入进去。不求天长地久,但求风风火火。凡是有过失恋经历的人,都能从轻喜剧的情节理解读出难言之痛来。她爱他,但她绝不可能属于他;他也爱她,但他也绝不可能拥有她。特殊一点的,仅仅是她的公主身份而已。那种人生无常、个体渺小、身不由己的体验,大部分人都曾经历过,或者将要经历。    
    《罗马假日》的结尾,喜剧色彩戛然而止。赫本的眼泪是电影史上最真实的眼泪。咫尺就是天涯,对于公主和记者来说,都在沉默中承受着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如罗兰·巴特在《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中所写道的:“在剧烈的发作过程中,由于恋人感觉到恋爱境界如同一条死胡同,一个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陷阱,他宁可毁灭自己。”    
    《廊桥遗梦》的结尾也一样。两部影片的主人公都生存下来了。受到绝望之爱的侵袭后,他们的生存会有怎样的变化呢?大部分的爱情都是心灵的地震,地震之后的一切都将面目全非。“恋爱的灾难也许近似人们在精神领域里称作极端环境的现象,即‘病人生活其中的环境仿佛就是造来摧毁他的’。”我们能认同罗兰·巴特的观点吗?    
    现实一口口地吞噬着爱情,对此谁都无能为力。    
    绝望一口口地吞噬着生命,我们还有抵抗的办法吗?    
    四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我最喜欢的唐诗。“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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