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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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浏阳的一名既敏感又偏激的中学生、又是一名红卫兵的小头头,给张扬写了封信。他在信中猛烈抨击了“非神学的圣经”、“林立的偶像”和“蒙泰里尼式的红衣大主教”。
据分析,所谓“林立的偶像”,是指林彪搞起来的个人迷信狂潮;“蒙泰里尼大主教”,本是世界名著《牛虻》主人公牛虻的非婚生父,在这里也指的是林彪;“非神学的圣经”,则指的是“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背诵“老三篇”等等的形式主义和教条主义罢了。张扬给他回了信,表示同意他的观点。但张扬提醒他:为防不测,不得保存信件。
1969年冬,“一打三反”轰轰烈烈。浏阳县当局早就密切注意这位中学生“反动言行”的人们抄了他的家。谁知他并未接受张扬的劝告,一千多封“黑信”被抄走了,其中包括张扬的几封回信。这位中学生和他的一些“红卫兵同伙”成了“现行反革命小集团”,统统被抓了起来。张扬闻讯自知在劫难逃,立刻披星戴月“潜逃”到长沙,得到一些“哥们儿”的掩护,在工厂、旅店、农村东躲西藏。同时,断断续续地改写这部小说。
经过修改,这第四稿比前两稿精练了许多,由十万字上下精练成六七万字,恰好写满那个塑料皮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他把书名改成《归来》,意即于海外学成业就的许多科学家,都陆陆续续地回归已是社会主义的祖国,将个人的一切奉献给自己的国家和同胞。
1970年2月下旬的一天,张扬从长沙去别处看望一位朋友。他预感可能出事,便将随身藏着这部书稿的挎包,存放在一位姓陈的知青伙伴家,身无“牵挂”地去看望那位朋友。果不其然,浏阳来的警察正在那位朋友家等着他。他立即被铐起双手。但他没有任何生活用品,警察索性把他押回长沙他的家,既取生活用品,又顺便抄抄他的家。
随后,他被警察押解到浏阳蹲大狱。虽然,他从未见过拘留证或逮捕证,但罪名却有了一大串——“恶毒攻击林副统帅”、“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货真价实的现行反革命”……
1971年9月13日之后,“林副统帅”就不再是“亲密战友”了,张扬也和赣州的女青年李九莲一样,被继续不见天日地关押着,直到1972年12月29日才被开释,他白白地被关押了两年又十个月,有冤难申。
他回到了浏阳县大围山区的中岳公社南岳大队书塘生产队后,将小说全文扩展到二十万五千字。
这时候,张扬却不知一场更大的灾难即将临头。自从他1970年2月,被两个警察铐进浏阳大狱之后,他的弟弟从陈姓知青朋友家中取回第四稿《归来》,又借给了自己的一位好朋友,而这位好朋友又有好朋友。他们有的照抄《归来》,有的讹抄为《归国》,还有人把它们传到了北京。传到北京标准件厂机械修理工刘展新手中的一本,都已破得没有了封面。刘展新细心地通读了全文,又多次悉心研究,自个儿给这部书稿起了个名字,叫《第二次握手》。《第二次握手》被传抄到华北、东北、西北,传看的人越来越多。
1974年,邓小平复出,并代替病情日趋严重的周总理主持国务院日常事务。湖南省有关部门在其《情况简报》中,反映说《归国》是一本“坏书”,但并未导致大搜查大搜捕。同年10月初,《北京日报》在其第960期《内参》上,反映了《第二次握手》广泛流传的“严重情况”。姚文元看了这份《内参》后,于10月12日打电话给《北京日报》说:“请找一份给我,并查清作者在哪里。”《北京日报》立即给他送去了一个手抄本。
10月14日下午4点钟左右,姚文元再次给《北京日报》打了电话。他说:“我翻了一下,这是一本很坏的东西,实际上是搞修正主义,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它写了一个科学家集团,如郭尧、吴有训。写了许多人。如果不熟悉情况,不可能写出来;还写了与外国的关系,如写了吴健雄。这不是一般的坏书。要查一下作者是谁?怎么搞出来的?必要时,可请公安部门帮助查!”
姚文元的这个“指示”,很快就被传送到了“四人帮”死党刘传新掌管的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立即成立了《第二次握手》专案组。专案组查明了张扬的下落,即刻给湖南省公安局发出如下公函:“按照姚文元同志的批示,我们对反动小说《第二次握手》作者进行了查找。现已查明,这本反动小说是你省浏阳县的一个插队知识青年张扬所写。现将情况函告你局,(望)及时处理。”
接着,新华社《内参》以《北京市发现许多单位秘密流传手抄本反动小说〈第二次握手〉》为题,详细反映了流传情况,并认定小说内容“极其反动”。这篇《内参》说:“北京市公安局根据姚文元同志的指示,对坏书《第二次握手》的作者进行了清查。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现在已初步查明,作者是湖南浏阳县大围山区中岳公社插队知青张扬。”
湖南省公安厅接到北京市公安局的公函后,经报省委常委会讨论同意,于1975年1月7日上午逮捕了张扬。被关进几十年前杀害杨开慧的反动军阀何键关押共产党人的鹿洞里监狱。
身陷铁窗中的最初几个月,张扬对公安预审人员有问必答。然而,时日一长,铁窗里的现实终于使他恍悟到,他又掉进了一个烂鸡毛坑,越是使劲地拍打,越是拍打不干净。因为他的反复说明、澄清、解释等等,虽能使预审者耳熟能诵,但似乎都不符合他们的胃口。
同时,张扬的全家都在遭大罪。
《第二次握手》及其作者死中获救(二)
张扬入狱没几天,张春桥发表了《论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的长文,文章中提出了“教唆犯”三个字。按照当时的中国特色,青少年犯罪,其后都必有“教唆犯”。张扬这次一入狱,公安人员就跑进一家医院,对张扬的身患重症衰弱不堪的姨母拍桌子打板凳,老鹰抓鸡似的把她从病床上抓了起来,卡住她的瘦胳膊,掐住她的一只大拇指,往一个笔记本上摁手印,并被打成“教唆犯”。
与此同时,张扬在长沙的姨母和北京的舅父,也都被打成了“教唆犯”。全国各地,凡是阅读、传抄过这部作品手抄本的人,也几乎都被公安机关传讯、搜查过,有的还遭到了拘留。湖南省公安局的人,还跑到汨罗县乡下,用“开除公职”、“开批斗会”、“管制戴帽”等手段相要挟,逼迫张扬的一位当教师的朋友捏造伪证。他们又去张扬插队的地方组织“声讨会”,挨家挨户搜去社员们的印章,以“广大贫下中农”的名义炮制了一份《控诉书》,“一致要求”判处张扬死刑。
这使得一些好心的知情人觉得,在那年月只要“四人帮”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说你一声“反动”,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为了使这个“反动分子”死得心服口服,省公安厅求得省委宣传部的大力支持,向“顽固分子”张扬打了两场“人民战争”。这“人民战争”的突击队,是搬自湖南省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教师和“工农兵学员”。公安局的人给张扬戴上手铐,推上吉普车,押赴长沙闹市区的省公安局招待所的一间大会议室;突击队的男女老少几十人即刻围了上去大叫大骂,还有的人威胁恐吓、拐弯抹角地搞诱供。
1976年3月24日,正当“四人帮”猛烈“反击右倾翻案风”之际,中共湖南省委才批准省公安厅,将已“拘留”了一年两个月又十七天的张扬予以逮捕。同年6月18日,天安门广场“四五运动”被疯狂镇压后的两个月零十三天,省公安厅对张扬的预审终结,并开始制作《起诉书》。
这份以长沙市公安局名义起诉的《起诉书》,历数了“被告人”张扬的“罪恶”。它说:
……特别是1973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了伟大胜利,刘少奇、林彪两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已被彻底摧垮,他们的“叛徒哲学”、“天才论”等反动谬论都被批倒批臭了,张扬出于其反动阶级的本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又写出反动小说《归来》第六稿,变本加厉地、非常露骨地鼓吹“叛徒哲学”和“天才论”。文字越写越冗长,内容越写越反动。这本反动小说的要害是要资本主义“归来”,为反革命复辟制造舆论。这本黑书从头到尾贯穿着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反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反对党的基本路线;竭力鼓吹“叛徒哲学”、“天才论”,为刘少奇、林彪翻案,反对文化大革命;捧出地主、资产阶级和一切牛鬼蛇神的亡灵,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搞和平演变,为刘少奇、周扬文艺黑线招魂;美化资本主义制度,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制度;宣扬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毒害青少年,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这样毒汁四溅的黑书,被告张扬却得意忘形地说:“我把书名改为《归来》,既切题又含蓄,不仅人归来了,而且他归来了”。从这本黑书描写的主人公和主要人物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归来”的都是叛徒、特务、反动军阀、洋奴买办、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地主资产阶级的少爷小姐,张扬书写反动小说《归来》的反革命动机、目的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对于《归来》突出了周总理的光辉形象,《起诉书》认为那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至于张扬说了一句张春桥是叛徒,《起诉书》则说这是“攻击中央首长张春桥同志”,“矛头甚至直指无产阶级司令部”……
除这些“主罪”外,《起诉书》还给张扬横加了许多“罪恶”,称他为“不可救药的反革命死硬派”,要求给予“严惩”。
对“不可救药”者的“严惩”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1976年7月28日,省法院不能不收下省公安厅送达的这份《起诉书》,及其附来的一大摞案卷,法院刑事审判庭审判员李海初研读了《起诉书》,又认真阅读研究了《归来》的各种“版本”的手抄本,然后才认真研究了预审阶段的全部案卷。这位已达知天命之年的老法官得出的结论,与《起诉书》截然相反,认为这是一本好书。如果经他的手,判处这本书的作者以死刑,那么晚年回首平生,他会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泯灭天良的事,是犯了滔天罪!但他其时只能默默地思绪万千而守口如瓶。他只能先把这个案子压了下来,实行当时惟一能够采取的妥善策略——“拖”!
当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四人帮”却加紧了他们的“既定”图谋的活动。9月22日,对张扬来说,已销声匿迹了十一个月的省公安厅的那位主要预审人员,突然又出现在张扬的面前。他对张扬说:“你就是一个字也不说,我们也要把你这个案子办到底的!”他反复教训张扬必须端正态度,要“只争朝夕”。
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被粉碎了。按说,反革命文痞姚文元让办的这桩荒唐的案子,理应就此客客气气地了结才是。老法官李海初去向公安局预审处的一位老上司试探着说:“看来,《归来》这案子不好办咧!”这位担任预审处长的老上司板着脸说:“怎么不好办?你不办,把案卷退给我们,我们交给浏阳县法院去办!”李海初一听,心想:那还不如放在自己手里“拖”下去保险哩!
“拖”到1977年8月8日,李海初认为根据形势的大变,某些人原来“内定”的要张扬的脑袋是不可能的了,可以把案子拿出来按法定手续公开研究研究了。8月10日,省法院刑事审判庭进行了研究;12月7日,刑事审判庭向法院党组作了汇报;第二年7月4日,省委政法领导小组也作了研究。这先后三个不同层次的研究,出现过如下一些说法:
1977年8月10日,省法院刑庭研究时的说法:
——《起诉书》内容涉及张春桥,应让公安局重新改判。
——我看过了一审,判刑超不过十年。
——不要急于处理,建议都看看小说再说。
——他这个小说,算个什么东西?是散布黄色的,还是攻击?
——还看不出是攻击,只能看出是吹捧资产阶级的爱情至上。
——这个案子要杀,是不是因为这个案子到了姚文元那里?
——十年徒刑算了!我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来!
——主罪是写小说。还需要不需要宣传部门鉴定个正式意见?
——公安局原来劲头很大:要杀!我现在的意见,是不是请院长向他们讲一讲:再关一段再说,不要急于判,判了被动。
——姚文元下批示,也不一定是要杀他。现在我们要向领导小组汇报,能判几年就判几年,投入劳动改造算了!
1977年12月7日,省法院党组听取了刑庭汇报后的研究:
——对于反动文人如何判,这是一个新问题。捕时,经过了省委,这非同小可。看来过去没判,搞对了!要权衡得失,对科技人员的政策,也要考虑。要根据形势,来处理这个案子。
——这个案子涉及广,复杂,多商量一下有好处。把情况整理一下,向省政法小组汇报再定。
1978年7月4日,全国广泛开展“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已近两个月。省政法领导小组听取了汇报后的研究结果是:把《归来》鉴定一下,请文联提一提意见。
将这部作品送请省文联鉴定,是李海初老法官首先提出的建议。他的本意是,借助文联的权威意见,抵消当年以省师范学院中文系为突击队的那场“人民战争”。其时主持湖南文联的,是著名作家康濯。他和文联的许多同志认真审读了这部手稿,向法院写了正式书面意见。这书面意见是:
——《归来》是好书、不是毒草。主题是好的,爱国的,健康的……只要给作者提供一定的条件,这部小说未必不会成功……
《第二次握手》及其作者死中获救(三)
但是,文艺界与法院的正义力量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些主张给《归来》及其作者下毒手的人们的权势大。因为那些人都是随自己的兴致给他人以生杀予夺的铁腕人物。对他们来说,什么党纪国法、人性良知都得统统靠边站。
正是这实事求是的人们,与对文痞姚文元的批示也抱定“两个凡是”式态度的人们,激烈交锋相持不下的时候,过去长时期在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的带动下,一向敢于培育新青年和为社会正义而呐喊奋斗的《中国青年报》与《中国青年》杂志,在1978年10月双双复刊了。它们每天都收到成箩成筐的来信和来稿。一天,也经历过“文革”十年磨难的《中国青年报》文艺部女编辑顾志成,亲手拆开湖北宜昌树脂厂青年工人李谦的来信,信上说:
编辑同志:
几年前,我从某种“渠道”,得到一部名为《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小说。当时,因为正在收缴这本书,我是怀着一种“犯罪”的心情,一口气读完的。我被书中那些生动的故事情节和真实的、健康的思想感情深深地吸引住了。它压根儿不是什么“反动小说”,而是一本在“四人帮”实行文化专制主义时期实在难得的好小说……当然,这本小说写得还比较粗糙,存在一些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