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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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重大关头,却表现出颇为老成的言行———他应是这一类型的少年吧。
可能在老师忠行眼里,年轻的晴明瞳仁深处,时时闪现着他人所没有的才华的火花。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忠行察觉晴明内蕴的灵气,其实是始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事。
还是言归正传吧。
牛车平稳地走着,来到了京城边上。
忠行在车里睡得很踏实。
走在牛车旁的晴明,无意之中往前方一望,发现前方有种怪异的东西。
从对面走过来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吗?
其他随行的人,似乎对这个情况丝毫没有觉察。
晴明马上打开车窗。
“忠行大人……”
他唤醒睡梦中的忠行,急急报告了所见的情况。
醒过来的忠行把头探出车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见一群鬼魅远远走来。
“停车。”
忠行对随行人员下令。
“躲避到牛车的阴影里,屏息不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忠行运用方术,让鬼魅看不见牛车和这些人。鬼魅走过去了。自此以后,忠行常让晴明跟在身边。
据说忠行将自己的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晴明。
《今昔物语集》有云:“如同灌水入瓮。”
意谓贺茂忠行将自己的瓮中之水———阴阳之法,毫无保留地转而倒入安倍晴明这瓮里。
忠行死后,据说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门小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东的方位上。
若从处于大内中心的紫宸殿来看,则为东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
艮的方位,也就是鬼门。
第一部分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第2节 鬼门方位的宅邸
平安京的东北方有比叡山延历寺,而大内的东北方位又设置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住处,这样的双重安排并非偶然。
平安京这座都城的形状、结构之所以如此设计,是因为发生藤原种继被暗杀的事件之后,要保护桓武天皇免受废太子早良亲王的怨灵侵害,所以仅十年就放弃了长冈京,转而建都平安京。
不过,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与这里要讲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
回到《今昔物语集》吧。
且说———
晴明住在鬼门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师前来拜会。老法师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童子。
“法师因何事过访?”
晴明问道。
“我居住在播磨国。”
法师答道。
他名叫智德。
报上自己的名号之后,老法师旋即说明来意。
自己一直想修习阴阳道,而就所听到的传闻而言,作为阴阳师,最精于此道的,就是您。请无论如何教我阴阳之法,即使一点点也好……
智德老法师将这番意思告诉了晴明。
哈哈。
听了老法师的话,晴明心想:
“这位法师正是精于此道的人,这番安排正为试探我。”
晴明察觉到老法师的真正目的———阴阳之道颇高的老法师一定是来试探自己的。
也许,老法师带来的两个童子是式神吧。
唔,也好。
晴明心中暗笑。
所谓式神,也可写成识神。
就是一种平时肉眼看不见的精灵。
不算是上等的灵,是杂灵。阴阳师用方术将杂灵作为式神,用以驱使。不过,根据阴阳师的功力,被操纵的杂灵的档次,或为上等或为下等。
“原来如此。”
晴明边点头边在心里赞叹:
“并非等闲之辈啊。”
因为自称智德的老法师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难以控制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还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晴明对老法师解释,请他暂且回去,待稍后择过吉日,再烦请移步见教,是否可以呢?
说着,晴明把双手伸到袖内,就在里面悄悄结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择过吉日……”
老法师搓搓手,把手抵住额头,回去了。
可是,晴明没有动。
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估计老法师已走出一两个街区。
晴明却见老法师穿过敞开的大门返回来了。老法师边走边四下里张望,不放过任何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诸如门口、上下车处之类的地方。
老法师再次来到晴明跟前。
“本该跟在我身边的两个童子,突然不见了。是否可请赐还呢?”
老法师这样说道。
“还给你?”
晴明佯作不解地对老法师说:
“我没干什么呀。你刚才也在场,很清楚的。我就站在这里,怎么能够把两位童子藏匿起来呢?”
听了这话,老法师向晴明低头致歉:
“对不起。其实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来试探您的功力的,可我实在是望尘莫及。请原谅我吧。”
老法师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你要试探我是不妨的,但草草行事可骗不了我。”
晴明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得意地笑着说道。
一种不算粗俗,也不那么高雅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
那唇已悄然解除了咒文。
于是,很快就有两名童子从外面跑进来。
两名童子手中各自托着酒肴。
“就让他们在外面买的。难得让我高兴,这些酒菜你们就带回去吧。”
如果此时晴明真的调侃一句,倒是适时、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语集》上并没有记载。
书上只写了两名童子飞跑进来。
第一部分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第3节 风流典雅的、黑暗的时代
老法师心悦诚服:
“自古驱使式神并非难事,但将他人操纵的式神收藏起来,可不是一般阴阳师做得到的啊。”
他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老法师定要拜晴明为师,他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晴明。
一般说来,亲手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对方,在练方术的人中间,是绝少有的事。
这样一来,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
《今昔物语集》的记载还有这样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一个居住在广泽、名叫宽朝僧正的人的住处。
年轻的贵族公子、僧人们都挤过来要跟他说话。
大家都听过关于晴明的传闻,要说的话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你是惯使式神的,那么,你可以用这个方法杀人吗?”
有人直截了当地问。
“这行当里的秘事,也好这样贸然打听吗?”
说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种骇人的眼神,直视这名提问题的贵族公子。
等这位贵族公子露出胆怯的神色,晴明才掠过一丝自得的微笑,说道:
“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呢。”
他让贵族公子们放心。也许还加上一句:
“哈,不过方法可是太多啦。”
“那么,杀死小虫子之类的,肯定轻而易举吧?”
又有一位贵族公子问道。
“哦,没错。”
晴明应答之时,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过。
“你能杀死其中的一只吗?”
这位贵族公子继续追问。
“可以。不过……”
“有什么妨碍吗?”
“杀未尝不可,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生。无益的杀生是罪过……”
“试一下身手吧。”
“我很想见识一下。”
“我也是。”
“我也是。”
贵族公子和僧人们都聚拢过来。
对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闻,但能够亲眼目睹究竟如何———这好奇心让众人眼睛发亮。
从这种情势来看,若此时晴明借辞推托、不当场出手的话,就会成为众人的话题,说“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有名无实”了。
晴明瞥一眼众人,说:
“你们真要让我做罪过之事吗?”
他随即念念有词,伸出右手。
他用白皙的手指,从垂落屋檐的柳条上随手摘取一片嫩叶。
将叶子往空中一抛,念咒。
叶片飞舞在空中,轻轻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那一刹那,青蛙被压烂了,当场死掉。
恐怕是蛙肉、内脏涂地吧。
“僧等见此,皆大惊失色。”
——— 《今昔物语集》如是说。
这位晴明似乎还在家中没有其他人时使用式神。
家中明明没有人在,板窗却能自动打开、关闭;即使没有人去开门关门,房门也能自行开关。
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晴明周围。
翻翻其他资料,看样子这位安倍晴明偶尔好使方术吓人,在智德法师和杀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他自己好像颇以此为乐呢。一方面正正经经,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其实也有很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安倍晴明这家伙,恐怕在为朝廷服务的同时,也有不少与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对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个身材修长、肤色白净、目光如水的飘逸美男子。
当衣着典雅的他漫步走过时,宫中的女人们目睹其风采,一定都窃窃私语起来。
想必也收到过一些来自血统高贵的女人的、写有含情脉脉的和歌的书信吧。
凭借自己的聪明,处世几乎万无一失,不过他似乎也有无意中出言莽撞的时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对天皇脱口而出:
“哎,哎!”
浮现出典雅微笑的双唇,有时也会浮现出卑劣的笑。
由于阴阳师这一职业的性质,他既须通晓人性的黑暗面,在宫中又需要具备相当高的修养才行。
汉诗要很熟,吟咏和歌的能力也要有,乐器方面也须有一两种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什么的。
我想,平安时代是个风流典雅的、黑暗的时代。
以下,我就要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就像风中浮云一样,飘然隐身于多姿多彩、风流文雅却阴惨惨的混沌之中。
第一部分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第4节 登门拜访安倍晴明
朝臣源博雅登门拜访安倍晴明,是在水无月之初。
水无月即阴历六月。
以现在的阳历而言,大约是在刚过七月十日的样子。
这期间,梅雨尚未结束。
这天,连续下了好几天雨之后,难得地放晴了。
但是,也并不算阳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层薄纸般白茫茫的。
时值清晨。
树叶、草叶湿漉漉的,空气清凉。
源博雅边走边望着晴明宅邸的围墙。
这是大唐建筑式样的围墙。
墙自齐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饰,顶上覆以山檐式装饰瓦顶。这种围墙令人联想到寺庙。
博雅身披水干,足登鹿皮的靴子。
空气中悬浮着无数比雾还细小的水滴。
只须在这样的空气中步行,水干的布料就会吸附这种小水滴,变得沉重起来。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
左边腰际挂着长刀。
看样子年过三十五,但没到四十的样子。
走路的样子和言谈间透着习武之人的阳刚气,但相貌倒显得平和。
神色中有一种较真的劲儿。
此刻,他一副劲头不足的样子,显得心事重重。
看来他心中有事牵挂着。
博雅站在门口。
院门大开。
往里面探望,看得见院子里的情景。
满院子的草经昨夜雨水滋润,青翠欲滴。
———这岂非一间破寺庙吗?
这样的表情浮现在博雅的脸上。
荒野———虽说还不至于这个程度,院子的确未加修整。
正在此时,芬芳的花香钻进了博雅的鼻腔。
原因一望而知。
草丛中长着一棵经年的大紫藤,枝节上仍有一簇盛开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经回家了?”
博雅嘴里咕哝道。
早就知道晴明是个喜欢任由草木随意生长的人,但眼前这个样子似乎又太过分了。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正屋那边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虽说是女子,却身着狩衣 和直贯②。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
“恭候多时了。”
她对博雅说道。
这是个年方二十、瓜子脸的美丽女子。
“在等我?”
“主人说,博雅大人马上就到了,他要我马上出迎。”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为何晴明知道他要来。
女子带他来到房间里。
木板地上,放着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盘腿而坐,两眼盯着博雅看。
“来啦……”
“你知道我要来嘛。”
博雅一边说,一边在同一张席子上坐下来。
“我派去买酒的人告诉我,你正向这边走过来。”
“酒?”
“我出门有一段时间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
“有人告诉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灯光亮了……”
“原来如此。”
“这个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对。”
“怎么突然就……”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就是说,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谈谈。”
“什么事?”
“这个嘛……”
晴明挠挠头,望着博雅。
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易猜。
从外表看,晴明显得年轻。
不仅年轻,相貌也更端正。
鼻梁挺直,双唇如薄施粉黛般红润。
第一部分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第5节 最短的咒
“是什么事呢?”
“你是个好人,不过对这方面的事可能没多少兴趣吧?”
“你得先说是什么事呀。”
“咒。”
晴明说道。
“咒?!”
“就是去谈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谈了些什么?”
“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
“‘咒’难道不就是‘咒’吗?”
“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种答案。”
“你想到了什么?”
博雅追问。
“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
“什么名?”
“哎,别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
晴明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为酒而来,可酒我却是来者不拒。”
“好,上酒!”
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随即传来裙裾窸窣之声,一个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
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
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满酒。
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