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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青蛇-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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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
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惨痛。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
得保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策,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荡。恐怖地:“你……你在什么时候知道……”

    “我渐渐地知道了。也许是——我并不相信这样毫无要求的爱情。小青,你
爱我,也是有要求的,对吗?”

    “我不爱你!”

    “随你吧。”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过是一条蛇,既
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骄傲地放弃了。不识抬举!”

    他改颜相向。

    嘲弄更浓。嘴角溅出一丝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
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
声色。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他飘逸地退开了。

    笑靥轻浅。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爱情,痛心疾首。——他因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
揭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
最笨的笨女人。

    “你滚!”我向他怒喝。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小青,你赶我走?”

    “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出现!”

    “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

    我无语,瞪着他。

    “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
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绝我——”

    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途次,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
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
的迷信。

    背后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素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

    不,我不可以在素贞面前戮穿这假象。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缀,小心镶嵌,不露痕迹。在人间当客旅,凡
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贞快乐。

    我要追及许他。回头追及他,请他保守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这有什么难?
原打算头也不回。——那么窝囊,为了我姊姊,回头了。不旋履,撞倒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男人。

    法海盘膝横亘在我跟前,我一见这好管闲事的秃贼,恨意冒涌如头发一般密
丛丛。我骂他:“好狗不拦路!”

    “阿弥陀佛!”

    法海以红漆禅杖,雄伟做岸地拦住我去路。

    这样的一个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浑身有慑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么意思?”

    “雨点落在香头上,真巧呀!”

    “呸!什么地方都遇上你这秃贼,好不气人!”气不过,连珠发炮,“我找
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闲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断!”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视了我一刻,道:“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
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一点。来呀,来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壮,若站起来,一条汉子,连影儿也会把
我压扁,何况,谁知他底细?谁知他道行?

    我万不能轻敌,他可不是那轻易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师。

    我不敢妄动。

    眼珠儿一溜。

    虽然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还吓人,不过识时务者
为俊杰,我便装扮楚楚可怜。

    “——我,说说罢了,你那根禅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弥陀佛!你俩回去吧。”

    “什么?”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
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俩一条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数百年,炼成正果才是。”
他不可一世地教训我。

    “不回去怎么着?”

    我正暗思一种比较奏效的方法来应付他。

    “师傅,我姊姊爱许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数十寒暑,你不若由
得他俩——”

    见他不做任何反应,我便把声音放软,放至最软:“这是‘爱情’。你一定
不明白。师傅,你要明白吗?”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继而看着我,像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终发出
曲折离奇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着他。我那伪装的媚笑,僵在脸上,难以一手
抹去。我说错什么?

    他继续闭目合什,硬是不让路。

    我若闪身绕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岂非让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试
他一试。

    他盘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来了。

    好!

    缓缓脱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怀中。把他的手握住,环向我的身体。

    他没有看我。

    头顶上现出一道彩虹,无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睁开眼睛,刻意看着我,我马上趋近,鼻子贴鼻子的,良久,他的目
光没刚才那人凶悍。

    “佛之修法,无魔不成。你尽管来试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颈项,他的胸前。


    “人的好处,我懂了。你呢?让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风情?”

    他急念经咒。我俩飘荡至林间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绪一定晃悠木定,体内兴起挣扎。盘坐的身躯微微晃动,开始流汗。

    头顶上的一道彩虹依然无缺,但抵不过纠缠,他的汗滴下来。

    我有点痴迷。

    这不是一个男人吗?他不是在焚烧吗?

    他表情痛苦。

    “师傅,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呢!”

    啊,彩虹变色了,光彩黯退,渐黑……

    正欲施展浑身解数——法海拚尽全身力气,于此关头,把我推开。他大怒:
“妖孽!来坏我修行!”

    神杖已迎头击下,我疼不可抑,已经负伤。

    忙变身,遁地一逃,盘卷上树,伺机还击。即使身手多灵巧,但我不是他对
手,禅枝反映烈日金光,数度把我打倒。

    奋力招架,长发也被他扯断。看我伤成这样,他半点怜俗也无,是企图抹煞
刚才的失态吧?——我不相信他铁石心肠!

    一分神,禅杖又狙击而至,我退无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头。

    觑个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体抓去!

    他大吃一惊。

    赶忙一弹而远避。

    我脱他一眼,脸有得意之色,还不借此良机逃走?

    只见和尚怔住,表情复杂,又羞又怒。眼中闪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
礼,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个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树影下,只听得一下拼命的咆哮:“此
妖非镇伏不可!”

    金刚怒目,势不两立。

    “你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疮,血肉模糊。

    连和尚都轻视我!不要我,送上门去都扔掉!

    作为一个女人,碰这样的针,栽了个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丽的色相就如此的一无是处?

    我无地自容。一口气咽不下,遥喊:“你要什么?”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许仙!”

    “不,你怎可以干这种勾当?”

    他要许仙?

    我极度震惊。万箭穿心。

    “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好呀,我把他带走给你看。嘿!”

    “你敢——”

    他转身就不见了。残留那冷笑。

    他到什么地方去?又把许仙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时间思潮乱涌。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动心,他眼中
的至美,是许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签。鸠占鹊巢。素贞占不到许仙。我占不到许仙。是法海,哦,原来他
才是霸占鹊巢的鸠!

    我更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都是这法海。一层一层,把真相撕现,现实惨不忍睹。

    我百般忧虑,心折神伤。

    掩住了面,无计可施。

    生命为愁苦所消耗,年岁为叹息所旷废。来人间一趟,一事无成,反落得四
面都是陷阱谗谤。

    真累!

    竟不发觉自己坐在某一破墙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叶如仙女散花洒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干如同败瓦。但勉
力把法海之勾当尽诉。

    “姊姊!”我劝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爱他了。另换一个吧?”

    “不,我找他去!”素贞冷静地说,“小青,根公不是自愿的,你别被法海
所慑。”

    她见我不动,便道:“我俩且把真气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但愿她没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它一早溜了出来,
离开她的身子,在后山之巅,大石后面,提笔练习书写一个“情”字。——一字
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我俩上了后山,盘膝而坐。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斗大的太阳,慢慢地
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红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圆镜,被光怪陆离的晚霞侵扰。

    是的,连太阳也疲乏了。残红映照一个女人的悲剧。不,两个女人的悲剧。

    素贞严峻地凝视远方,无限的倔傲。要很艰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抛
弃她。

    “他没亲口对我说过任何话。一切都是谗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么。也许连她都不知道。不过在自欺着。

    很快,整个疲乏的太阳已遭设项。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渐行渐远渐无书。

    “许仙不回来了。”我说。

    素贞屏息凝神,侧耳聆听。

    她找到蛛丝马迹了?

    “小青,你与我一样,闭目屏息,集中精神。对了,听。听到吗?”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传音之境,我要费神良久,才得沟通。不知自
什么地方,隐约传来法海与许仙的对话。——终于我接收到了。

    我俩凝聚全副心神去偷听两个天下最可恶的男人之间,有什么心腹话说。

    这法海,他道:“所谓色相,皆属虚幻——”

    色相?虚幻?岂有此理,自己没有,心怀嫉妒。我听下去:“好比纯净宝珠,
本来无色,红光来照,遗珠皆红;绿光来照,遍珠皆绿;红绿齐照,则遍珠红绿。
因宝珠体性本空,虽百千万亿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师傅,你带我来此,不放我走,一直与我谈及色即是空,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随贫僧便是。”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到一处与世无争清净极乐地。”

    “什么地方?”许仙惶惑地问。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红鱼、清风。明月。我与你,内守幽
闭,躲脱尘嚣,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许他急了,“不不不!师傅,请放我回去吧。我与佛无缘。”

    “难道你仍留恋那蛇妖?”

    “——你留我无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贞偷听至此,心神绷紧,位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师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
我成了副。师傅莫非要操纵许仙?”“哦!不,人间寂寞不堪恋栈,故才决意为
有缘者揭示客尘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彻头彻尾的梦中人,梦喜则笑,梦悲
则哭……施主对贫僧,是否有一丝信任?”

    许他沉吟:“这…”

    “施主请直视我双目,镜中花影,于镜何碍?锐性明净,花影难伤。施主,
随我去没错!”

    素贞整个身子猛弹而起,怒不可遏:“他勾引他!”

    她气得颤抖,就在山石之间,刷地划过来划过去,不顾得损伤。眼睛狠狠地
突出来,几乎没变成远射轰炸的武器。手指抽动,六神无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愤怒。

    我撇撇嘴:“嘿,这许仙真天赋异禀,怎的男人女人都来勾引他?”

    ——话一出口,我墓地省察,蓦地脸红。咦?我不也曾使出浑身解数来勾引
他吗?我输了,故意地看不起猎物。

    素贞赢过,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猎人。

    “他凭什么带他走?”

    我没说出来:就凭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时糊涂,为这恶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么咒,要不相公怎会变
心?”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
但她舍得承认他不好?

    心灵空虚的女人有这般可怕!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佩服她。

    再偷听不知传自何方的对话。

    许他在疑惑:“那是些什么?”

    “你看,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恩爱,情人反目,女人是惊扰世道人心
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颜,夕已成白骨。——白骨犹彼此攻汗,
敲打不绝。”

    “呀”

    “施主掉下凡尘的是什么?是银子?……越聪明的人,越是‘贪’。你得了
色,又要财,是贪;爱了一个,又爱一个,是贪,罪孽深重,阿弥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厉害的,是他深谋远虑。他抢救不到赃物了。

    “让我考虑一下?”

    “哈哈!没时间考虑了。你正在镇江金山寺途上,无法回头了,我不打算由
你。”

    “师傅——”

    许仙的声音转弱了。

    这法海扶持许他。已在腾云驾雾风驰电掣中。他把他捕猎。

    素贞咬牙切齿。

    她要赌一记:“小青,我们赶快把地抢回来!”

    好。又再齐心合力对付一个人,很好。

    赌就赌。虽然赌不可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事。下一个月,下一年,
下一生。——也许因此我俩死掉了。

    “姊姊,我们找他算帐去。这秃贼污辱我们,说是惊扰世道人心的认物。哼!
与他何干?多管闲事,杀无赦!”

    素贞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刚唤了几口的鲜肉,被人强要分尝,她肯吗?耀
蚌相争渔人得利,哪有这般便宜?严重的爱情岂前征费?

    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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