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居正(全) 作者:熊召正-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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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雍西与王篆对视一眼,感到无计可施。
刑部尚书刘自强得知妖道王九思的死讯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和秦雍西一起匆匆来内阁向高拱禀告。自从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响登闻鼓后,这紫禁城内外就一直沸沸扬扬没个安生的时候,内阁的忙碌也就可想而知。张居正与高仪两位辅臣都患病居家,就高拱一人当值。前来晋见的人一拨接着一拨,这其中既有例行公事如外省官员来京朝觐到内阁听取首辅指示的,也有的是被登闻鼓敲得坐不住,跑来内阁打探消息。后者都是公侯勋戚之列,如成国公朱希孝、驸马都尉许从成等等,不是这等人物,高拱也不会接见。就这么十几拨人走马灯似的接见下来,不觉已到了下午未牌时分。高拱中饭都顾不上吃,只坐在值房里胡乱喝了一碗菜汤,吃了两个窝头。外边还有三四拨人候着,刘自强因是急事,便插队先自进来。刚把话说完,高拱便发出了一声惊呼:
“什么,死了?”
高拱身子一挺,差一点把坐着的太师椅带翻了。刘自强知道高拱性子急,怕他下面会说出不中听的话来,故先赔小心说道:“死是肯定死了,但是死得很是蹊跷。秦雍西在现场看得真切,王九思,还有那个牢头黑老五,都是七窍流血而死,这显然不是烫死的。”
“你说,是怎么死的?”高拱问秦雍西。
秦雍西因为两次办砸了差事,因此一直局促不安,这会儿只有一半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脸怯色地回答:“依下官的怀疑,那些烧烫的石子中,都含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冯保这是杀人灭口。”刘自强插话说。
高拱半晌没吱声,长出一口气后,才缓缓说道:“杀人灭口,这一点不用怀疑,冯保的手段毒哇。”
“首辅,”秦雍西抬起头,鼓着勇气说道,“来之前,下官曾向部堂刘大人建议,刑部就此事再上一道公折弹劾冯保。”
“弹劾他什么?”高拱问。
“就弹劾他杀人灭口。”
高拱摇头一笑说:“秦雍西,你这道折子上去,不是弹劾冯保,而是夸奖他办了好事。”
“啊?”
刘自强与秦雍西两人都微微一惊。
高拱继续说下去:“当今皇上小,眼下真正当家的是李贵妃,你们想一想,李贵妃是想王九思死,还是想王九思活?”
“自然是想王九思死。”刘自强答。
“这就对了,”高拱目光炯炯盯着两人,慨然说道,“老夫当初提议让刑部上公折,要把王九思从东厂移交三法司拘谳定罪,也是要他死,只不过是明正典刑而已。昨天刚把阁票送进去,皇上批朱还没有出来,东厂那边就当着你这刑部员外郎外加巡城御史的面弄死了王九思,这是抢了先手。人是东厂抓到的,然后又三人对六面的死在东厂,在这件事上,李贵妃不但不会降罪于冯保,相反的还会说他办了件大好事。”
听完首辅一番分析,秦雍西脸腾地一下红了,嘟哝道:“既是这样,我们又何必到东厂要人呢?”
高拱白了他一眼,生气地斥道:“亏得你还是个刑部员外郎,问这种蠢话。
三法司拘谳问案,这是政府纲常正途。东厂算什么?干的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特务勾当。他们逮着王九思,难道政府能够不置一词,连个态度也没有?“受这一番抢白,秦雍西羞愧难当,恨不能觅条地缝儿钻进去。刘自强瞧着属下如此尴尬,心中过意不去,便站出来打圆场说:“这件事没有办好,在下作为刑部堂官也有责任。现在惟一补救之法,一是赶紧给皇上上一道条陈,奏报王九思的死讯,言明王九思死在刑部与东厂交涉之中。二是把这消息刊载于邸报,同时详列王九思种种罪状,以此为天下戒。这样处置是否妥当,请首辅明示。”
高拱心想人都死了,怎么补救都是处在下风,也就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费脑筋,于是不耐烦答道:“就按你说的处置吧,行文要斟酌,不要再弄出什么纰漏来。”
说罢抬手送客。
刘自强与秦雍西两人刚走,高拱才说靠在太师椅上打个盹再接见下拨子客人,忽听得房门砰然一响,好像不是推而是被人撞开了。睁眼一看,韩揖已气喘吁吁站在面前。
“首辅,”韩揖连行礼都来不及,就气急败坏地嚷道,“又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高拱霍然起立。
“户部尚书朱衡,也要去敲登闻鼓。”
“他敲鼓?他为何要敲?”
“还是为潮白河工程款的事。”
“劝住他没有?”
“雒遵正在劝,但这位朱大人自恃是朝廷老臣,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除非首辅亲自出面,否则……”
韩揖话还没有说完,高拱早已提着官袍闪身出门,韩揖一愣,抓起高拱留在桌上的一把描金乌骨折扇,一溜小跑地跟了出去。
从内阁到架设了登闻鼓的皇极门,本来就不远,高拱一出会极门,便见皇极门东头的宏政门口,围了大约十来个人。其中有一个身着二品锦鸡夏布官袍的矍然老者,正在指手划脚与人争论,此人正是朱衡。
却说前几日为潮白河工程款解付事宜,朱衡曾去内阁找过高拱。当时高拱好言相劝,答应两日内解决。谁知期限到后又过了两天,户部那边仍拒绝拨款。潮白河工地因钱粮告罄而被迫停工,一些拿不到饷银的工三天两头就聚众闹事。
再这么拖下去,不但前功尽弃,弄不好还会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爆出民工造反的大事来。朱衡既是工部尚书,又兼着这潮白河的工程总督,看这情势心里头哪能不急?今天早上他又去户部交涉,户部尚书张本直听说他来,情知应付不了,便从后门溜了。只留下一位当不住家的员外郎与他周旋。朱衡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那位员外郎嘻嘻一笑,说道:“朱大人再急也不差这两天,潮白河工程有钱你就开工,没钱你就歇工,谁也不会与你认真的。”朱衡没好气地回答:“潮白河工程是先帝定下的大事,工程规模竣工时间都在御前定下,我身为工程总督,焉敢怠慢朝廷大事!”员外郎觉得这位尚书大人迹近迂阔,干脆点明了说:“眼下朝廷一等一的大事,是如何把事权收之政府。今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登闻鼓上折子弹劾冯保,想必朱大人不会不知道。”朱衡心里腻味这位员外郎的油嘴滑舌,但因身份使然不便发作,于是耐着性子回答:“宫府争斗固是大事,但总不成让天下朝廷命官都不干本职工作,而一窝蜂地去参加这些没完没了的权力争斗。你现在须得回答,这潮白河的工程款,今日是付还是不付?”员外郎心想这位朱大人是个榆木脑袋无法开化,便推辞了说:“这事儿下官不知详情,还得我们部堂大人来定夺。部堂大人出去办事,你要划款就得等他。”说罢,员外郎也不陪了,只把朱衡一人留在值房里傻等。这一等差不多等了个把时辰,仍不见张本直回衙。
还是一个年老堂差进来续茶时偷偷对朱衡说:“朱大人,你也不必犯傻在这里痴汉等丫头,俺们的部堂大人就是看着你来才回避着走掉的,你就是在这儿等上一天,也决计见不到他的人影。”朱衡一听此话勃然大怒,悻悻然离开户部登轿回衙。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索性写了一份折子弹劾张本直玩忽职守,贻误国家漕运大事。草稿改毕,又誊成正副两本,然后起轿抬至紫禁城午门。由此下轿,按规矩先去了六科廊知会户科给事中雒遵,把折子副本给了他存档,自己则携着正本,迈着八字方步,要来皇极门口敲登闻鼓。
自早上程文、雒遵与陆树德三人敲响登闻鼓后,六科廊一帮言官都兴奋得如同科场中举一般,都以为这一下肯定是摧枯拉朽青史留名了。加之京城各衙门相干不相干的官员都跑来表态的表态,道贺的道贺,他们就以为大功告成,预先弹冠相庆。正在这当儿,冷不丁爆出一个当朝的大九卿、历经三朝的工部尚书朱衡也要去敲登闻鼓,弹劾的却是另一位大九卿户部尚书张本直。这不成了政府的“内讧”么?登闻鼓如果二度响起,本来已经形成了同仇敌忾一边倒的情势就会变得不可捉摸,六科廊的言官顿时都惊出了一头汗水。韩揖立刻去内阁报信,雒遵则领着几个人跟在朱衡后头朝皇极门走来。
未申之间,日头虽已偏西,但阳光斜射过来,依旧如油泼火灼。从六科廊到皇极门,不过数百尺之遥,朱衡踏着砖道走到地头儿时,贴身汗衣已是湿透,官袍上也渗出大片大片的汗渍。此时皇极门除了守门的禁军,也不见一个闲杂人等。
平日候在门口当值的传折太监,也不知钻到哪间屋子里乘凉去了。朱衡站在门檐下荫地儿喘了几口粗气,便抬手去拿登闻鼓架子上的鼓槌。
东厂豪校计诛妖道 工部老臣怒闯皇门(1 )
熊召政
东厂大门西向,入门有一片空地,满植花木,中间一条阳篷砖道直通值事大厅。大厅之左连着一间小厅,内中供有岳武穆像一轴,厅后青砖影壁上雕满了狻猊等兽以及狄仁杰断虎故事。大厅之右是一间祠堂,内供东厂建制以来所有掌厂太监职名牌位。祠堂前有一石坊,上面悬了一块匾“万世留芳”,乃嘉靖皇帝的手书。祠堂再往南,便是东厂狱禁重地,东厂直接办案的重刑犯人都羁押在此。
王九思如今就关在里头。
秦雍西与王篆随了那位掌帖进了东厂大门,来到值事大厅。进了一间耳房,只见里头先已坐了一个人。大约三十五六岁,长着一张猴脸,两腮肉球般鼓起,鼻子准头丰大,一双眼窝深凹进去,两道眼光射出来,自有一股蛮横凶杀之气。
他穿一件产自广东潮阳的上等软薄黄丝布制作的绣蟒直裰,跷着二郎腿斜躺在太师椅上。
“掌爷,”那位掌帖趋前行了跪礼,禀道,“刑部员外郎秦大人与巡城御史王大人前来知会。”说罢,又回头对秦、王二人说,“这是我们陈掌爷。”
“在下陈应凤,”陈应凤收起二郎腿,稍稍挪了挪发福的身躯算是见礼,接着说,“二位大人请坐。”
秦雍西与王篆感到受了羞辱,但既然办的是上门求人的差事,也只能暂且把这口恶气忍了。二人习惯地拱手坐下,喝了几口厅差送上的凉茶,秦雍西舔舔嘴唇,开口问道:
“陈掌公,冯公公不在这里?”
陈应凤大咧咧答道:“咱们冯老公公,每日上午都在陪侍皇上,你们两位大人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看他这副二五杆子德性,秦雍西恨不能拂袖而去,但仍只能一忍再忍,又问:“刑部的咨文,你们收到了吗?”
“什么咨文?”
“关于妖道王九思移交的事。”
“啊,这道文收是收到了,只是冯老公公忙,还来不及过目。”
“陈掌公刚才不是说,这里的事情你可以作主吗?”王篆逮着机会,以讥刺的口气插进来问道。
陈应凤扫了王篆一眼,又把二郎腿跷起来说:“除了王九思,其余的事我都可以作主。”
秦雍西知道这样谈下去,三天五天也不会有结果,于是换了个话题问:“听说你们抓住王九思后,已经过了几次堂,今天我们能否看看卷宗。”
“我们这儿的卷宗,没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看。”
陈应凤一下子挡得干干净净,事涉东厂特权,秦雍西也无话可说。偏是王篆刁钻,提了个溜尖的问题:
“人呢,人我们能不能见见?”
“你是说王九思?”
“正是。”
陈应凤嘻嘻一笑,答道:“我知道两位大人的心思,怕王九思不在是不是?
我们东厂办事,向来一针一眼,处处落实。也好,这个主我作得,来人!“立时有一位身穿黑色圆领衫的档头跑进门来,“刷”地跪下:“掌爷有何吩咐?”
“传我的话,打开牢门,我要陪两位大人前往看看。”
“是!”
那位档头滚瓜似的跑去,陈应凤起身一提直裰下摆,手一伸说:“二位大人,请。”说罢头前带路,出门向南,沿路已是布满了番役刀兵,警戒森严。不一会儿来到大牢门前,陈应凤挥挥手,两名牢卒上前打开铸有斗大狴犴的锁头,推开大门,却是一处高墙封锁的庭院,院两厢是牢头办事廨房,再往里进第二道门,又是一重院子。两边厢的房子黑黢黢的,由于高峻逼仄,从中间天井上照射下来的阳光也显得惨淡。为了适应这里暗淡的光线,调整目力,陈应凤领着秦、王二人在院门口站了站,忽然,听得右边厢第一间房里传出一阵惨叫,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好在秦、王二人都是刑治官员,这种声音听惯了的。秦雍西问:“这里是刑房?”
陈应凤一笑,狡黠地说:“刑房只有你们刑部才有,我们这里不叫刑房,叫点心房。”
王篆当巡城御史才一年时间,对京城各刑治衙门的深浅还没有全弄明白。他对东厂刑法酷烈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无缘见识,今日既来到这里,索性就想探个究竟,于是问道:
“为什么叫点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