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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北回归线-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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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安,因为我并不打算报答他,他也并不指望我会报答他。不,使我大惑不解的是那些余数,他算账一直要算清最后一个生丁生丁:法国辅币,100生丁=1法郎。。若要把账全部付清,我必须得找开一个苏苏:法国辅币,1苏=5生丁。才行。克朗斯塔特的老婆是个高明的厨子,根本不理会他加起来的尾数,她把它从复写的账上替我抹去了。这是事实。可是如果我去时不带上新的复写纸,她便很沮丧。为此我第二天只得带着那个小姑娘上卢森堡,跟她一起玩上两三个小时。这是一项叫我发疯的任务,因为她只会讲匈牙利语和法语。我的主人们总的来说是一群怪人……    

  在塔尼亚家里,我从阳台上望着下面那桌酒席。莫尔多夫也在,坐在他的偶像身边。他把脚伸到炉边烤,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副古怪的感恩戴德的表情。塔尼亚在放一支慢节奏的曲子,曲子说得很明白——别再提爱的话了!我又来到喷泉处,看乌龟们撒出绿色的奶状尿来。西尔维斯特刚从百老汇百老汇:美国纽约的一条繁华大街。回来,心里充满了万般柔情。我整夜躺在林阴路边,与此同时整个地球被洒上热乎乎的乌龟尿,而性欲勃发、阴茎竖起的公马蹄不沾地疯了似的狂奔。我整夜都嗅到那间小黑房子里的紫丁香味,她正在那儿取下插在头上的花儿,那还是她去迎接西尔维斯特时我给她买的。她说西尔维斯特回来时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这时丁香花还在她头上插着,在她嘴里插着,塞在她腋下。那间屋里充满了爱、乌龟尿、温暖的紫丁香和狂奔的马,到早上窗子上净是脏牙痕和污垢,通向林阴路的小门也锁上了。人们去工作,百叶窗像盔甲一样格格响。在喷泉对面的书店里有乍得湖乍得湖:非洲一湖泊。——译者的故事和沉默而艳丽的绿黄色的蜥蜴。    

  我写给她的所有的信都是酒醉后写的,结尾十分突兀,都是用木炭涂的疯话。我在一条条长椅上一点点慢慢写就,周围到处是爆竹、小垫子、百果冰淇淋。他们现在准在一起看这些信呢,西尔维斯特某一天会恭维我几句。他会弹弹烟灰说:“老实讲,你写得很好。看来你是一位超现实主义者,对吗?”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尖而细,牙齿上沾满了头皮屑一样的东西。他把“Solar plexus”该词意为“太阳神经丛”。读成“Solo”、把“gaga”该词意为“糊涂的”。——译者读作“g”。    

  我站在阳台上,身边摆着橡皮树,楼上回荡着那支慢板。琴键是黑的、白的,然后又一个黑的,又一个白的,然后又是一个白的,一个黑的。你想知道能否为我弹一曲什么。好的,就用你粗大的拇指弹点儿什么。就弹那首慢板吧,那是你惟一会弹的鬼曲子。弹吧,弹完就剁掉你的粗拇指好了。    

  慢板!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弹它。她觉得原先的钢琴还不够好,于是又租了一架卧式钢琴,却只是为了弹慢板!看着她粗笨的手指按在琴键上和身边那株傻里傻气的橡皮树,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北欧神话中的狂人,他曾脱下衣服赤身坐在冬天的树杈上,往冰冷的海水里掷核桃。这个乐章中有一种叫人恼怒的东西,一种莫名的悲哀,仿佛它已被书写于熔岩中,仿佛它呈现出铅和牛奶的混合色。西尔维斯特的脑袋偏向一侧,像个拍卖商。他说:“弹弹另一个乐章,那段你今天练习过的。”有一件抽烟服、一根好雪茄和一个会弹钢琴的老婆真是太好了,使人那么轻松,那么自在。你在两个节目之间出去抽支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是的,她的手指非常柔软,不是一般的柔软。她也做蜡染活儿。想吸一根保加利亚香烟试试吗?喂,鸡胸,我喜欢的另一乐章叫什么?叫谐谑曲!太棒了,谐谑曲!这是沃尔德马·冯·施温辛祖格伯爵在说话,他生着一双冷静的头皮屑色的眼睛,口臭,穿着俗气的袜子。请帮忙往豌豆汤里加点儿面包块。我们星期五晚上常喝豌豆汤。来点儿红酒好吗?红酒是吃肉时喝的。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倒也利索。来支雪茄?是的,我喜欢我的工作,不过不大重视它。我的下一个剧本将要探讨宇宙的多元观念,用旋转灯具和镁光。奥尼尔奥尼尔(1888—1953):美国剧作家。——译者已经死了。亲爱的,我看你应当更频繁地把脚从钢琴踏板上抬起来。对了,这一段很好听……非常好听。你说呢?是的,剧中人物把麦克风藏在裤子里来回走动。剧情发生在亚洲,因为这种气氛更有益。来一点安茹葡萄酒怎么样?这是我们特意为你买的呢……


第二部分《北回归线》第五章(2) 

  吃饭过程中他一直这样喋喋不休地胡扯,他这番话使人切实感到他已掏出自己割过包皮的鸡巴在朝我们身上撒尿。塔尼亚听得厌烦死了,自从满怀柔情蜜意回来后他一直不停地自言自语。塔尼亚告诉我,他边脱裤子边唠叨,一泡热乎乎的尿便源源不断地撒出来,像有人刺穿了他的膀胱。一想到塔尼亚同这个破了膀胱的家伙一起爬上床我就来气。想想看,一个又穷又憔悴的狗杂种,被子里塞着几部下作的百老汇剧本,居然朝我心爱的女人身上撒尿,居然叫红酒,要旋转灯具,要在豌豆汤里放油炸面包块。他脸皮真厚!再想想看,他居然躺在我替他弄好的炉火边,什么都不干,只是撒尿!老天,你这家伙,你该跪在地下好好谢我才是。难道你没有看见你屋里有了一个女人?难道你看不出她已厌烦了?你竟然还沙哑着嗓子告诉我——“好了,我告诉你……有两种方法看待……”去你妈的两种看待事物的方法!去你妈的多元世界和你的亚洲人的音响效果!别把你的红酒或安茹葡萄酒递给我……把她让给我……她是属于我的。你去坐在喷泉边上好了,让我来嗅紫丁香!弄出你眼睛里的头皮屑……把那个见鬼的慢板裹在一条法兰绒裤子里!还有别的小乐章……你那衰弱的膀胱造出来的所有小乐章。你那么自信、那么有心计地朝我微笑。我把你奉承得忘乎所以了,知道吗?就在我听你说蠢话的同时她正在抚摸我,只是你没有看见罢了。你以为我乐意受磨难,你说那是我该扮演的角色。好吧。问问她,她会告诉你我是怎样受磨难的。“你是个癌症病人、狂人。”那天她在电话上这么说。她现在得到这个癌病人和狂人了,不用多久你也会在身上找到疥癣的。她的血管快炸了。我告诉你,你的话一点意思也没有。无论你唠唠叨叨地说多少也堵不住漏洞。雷恩雷恩(1885—1941):英国小说家。——译者先生是怎么说的?“言语即意味着孤独。”昨晚我在桌布上给你留了几个字,可你却用胳膊盖住了。    

  他把她用栅栏围起来,好像她是一位圣人身上一块又脏又臭的骨头。若是他有胆量说一声“占有她”,也许会发生一个奇迹。只要说声“占有她”,我发誓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何况我或许不想要她呢。不知他曾想到这一层了没有?或许我会暂时占有她一会儿,过后再把她还给他,她会变得更好。可是把她用栅栏围起来总不是办法,你无法把一个人围住,没有人再这样干了……你这可怜的、干瘪的杂种,你以为我配不上她,以为我会玷污她、亵渎她,可你不懂一个被人玷污过的女人是多么妙不可言,不懂接受别人的精液之后一个女人会更光彩照人!你以为有一颗充满柔情蜜意的心就足够了。也许对某一个女人是这样的,可你连心都没有了……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大空尿脬。你在磨利牙齿,扯着嗓门大叫大嚷。你像条看家狗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到处撒尿。她不把你当做一条看家狗……却把你看成一位诗人。她说,你曾一度是位诗人;现在你又是什么?勇气,西尔维斯特,勇气!把那个麦克风从裤裆里拿出来,放下后腿,别再四处撒尿。我说,拿出勇气来,她已经从你身边逃开了。告诉你,她早已被玷污了,所以你还是把栅栏拆了为好。彬彬有礼地问我咖啡的味儿是否比石灰酸好点儿也没有用,我不会给吓跑的。把老鼠药放进咖啡里好了,再来点玻璃粉。尿一泡热气腾腾的尿,再扔几颗豆蔻进去……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过着一种群体生活,我不得不同其他人一道过日子,主要是几个疯疯癫癫的俄国人、一个醉醺醺的荷兰人和一个叫奥尔加的大块头保加利亚女人。俄国人则主要是指尤金和阿纳托里。    

  奥尔加几天前才刚刚出院,她在医院里割掉了身上的几根管子,掉了一点儿赘肉,不过看上去并不像是受了多大的罪,体重仍同一部有驼峰似曲线的火车头差不多。她大汗淋漓,口中奇臭,仍旧戴着刨花状的切尔克斯假发。她的下巴上生着两个大疣子,疣子上长出一撮毛来,于是她便干脆留起了小胡子。    

  奥尔加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二天便又重操做鞋旧业,早晨六点便在长凳上干开了,每天做好两双鞋。尤金总抱怨说奥尔加是个负担,实际上却是奥尔加用她每天做的两双鞋养活尤金和他老婆,奥尔加若是不干活大家便没有吃的。于是人人都争先恐后及时把奥尔加拖上床,都争着给她足够的食物来维持下去……    

  每顿饭都是以喝汤开始的,不论是葱头汤、西红柿汤、菜汤还是别的,这类汤都是一个味道。那味道总像是洗碟子的抹布扔在里面煮过一样——有点儿酸味、霉味,上面漂着渣子。每顿饭后我便看到尤金把它藏在柜子里,它就在那儿继续霉变下去,直到下顿饭再端出来。奶油也藏在柜子里,放了三天以后那味道就像一具尸首上的大脚趾。    

  煎放坏了的奶油时散发出的气味并不是很开胃的,更何况做饭的房间里根本没有通风设备。我一打开门就觉得恶心,可是尤金一听到我来了便总要打开百叶窗,扯开像鱼网一样结在一起遮阳光的床单。可怜的尤金!他四下里望望屋里几件粗笨的家具、肮脏的床单和还盛着脏水的洗脸盆,然后说,“我是一个奴隶!”他每天都这么说,还不只说一遍,要说十来遍,说完便从墙上摘下吉他唱起歌来。    

  坏掉的奶油……这也使我产生了许多联想。一想起这变质的奶油我就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小的老式院子里,这是一个气味很难闻、很凄凉的院子。稀奇古怪的人物透过百叶窗上的裂缝偷偷地窥视我……其中有围着披巾的老妇人、小矮人、生着一张老鼠脸拉皮条的弯腰佝背的犹太人、轻佻的小妞和留胡子的傻瓜。他们蹒跚走进院子来汲水,洗刷污水桶。一天尤金问我肯不肯替他倒污水,我就提着桶到那个角落里去了。地上有一个孔,孔周围乱扔着一些脏纸。那一小口井也被排泄物弄得很脏,在英语里排泄物即是屎尿。我将桶一斜,一摊摊又脏又臭叫人意料不到的东西便噗噗溅出来。待我回去,汤已盛好了,吃饭时我始终想着我的牙刷——牙刷旧了,毛常嵌入牙缝中。


第二部分《北回归线》第五章(3) 

  坐下吃饭时我总是拣靠窗的座位,我怕坐在桌子另一端,那儿离床太近。那张床叫人心里发怵,一扭过头去我便可以看到灰色床单上的血污,可我尽量不看那边而去看窗外院子里的人刷洗污水桶。    

  每逢吃饭总要有音乐助兴。大家都取过奶酪后尤金便跳起来摘下挂在床上方的吉他。曲子总是那一支,他说他能弹十五六支曲子,可是我听到的从来没有超过三支。他最喜欢弹的是《迷人的爱情诗》,这支曲子充满苦恼和悲哀的情调。    

  下午我们到电影院去,那儿凉快、黑暗。尤金坐在乐池里的钢琴前,我坐在前排的一只长椅上。影院里空无一人,尤金仍唱得十分卖力,似乎欧洲所有的帝王都在听他演唱。花园门打开了,湿树叶的气味飘进来,潇潇雨声同尤金悲凉凄苦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午夜过后,来看热闹的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和难闻的口臭弥漫了大厅,我便回去找一只长椅睡觉了。影院出口处的灯光在烟气中摇曳,在石棉幕布下方一角上投下一缕微光。我每夜在这只人工眼的逼视下闭上自己的眼睛……    

  戴着一只假眼站在院子里,仅有半个世界是清晰可见的。石头是湿的,上面生着青苔,石头缝里有黑色的蛤蟆。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处有一扇大门挡着,阶梯很滑,上面净是蝙蝠屎,很脏。门膨胀了,眼看就要倒下来,门的合页也快脱落了,然而门上却赫然用彩笔写着几个堂皇的字:“切记随手关门。”为什么要关门?我搞不明白。我又瞧瞧这几个字,它们不见了,在原来的地方嵌着一块彩色玻璃。我取下假眼,朝上面啐口唾沫,用手帕擦拭了一番。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高台子上,这个台子比一张巨大的雕木写字台还高。女人脖子上还盘绕着一条蛇。整个房间里摆满了书,稀奇古怪的鱼在彩球状鱼缸里遨游,墙上挂着几幅地图和图表——大瘟疫前的巴黎地图、古代世界地图、克诺索斯克诺索斯:古代希腊克里特一城市。和迦太基迦太基:非洲北部一古国,公元前146年被罗马人所灭。——译者地图、迦太基被攻占前后的地图。我在房间一角看到一只铁架床,床上放着一具尸体。那女人无精打采地站起来从床上搬下尸体,心不在焉地把它从窗口扔出去。她回到大雕木写字台旁,从鱼缸里抓出一条金鱼吞下肚去。接着房间慢慢旋转起来,几块大陆一一滑进大海里,只有那女人尚在,不过她的躯体也成为一大块土地。我把头探出窗外,埃菲尔铁塔正在往外喷香槟酒,它完全由数字建成,遮盖在黑色花边之下。阴沟汩汩地急速流淌。到处都是屋顶,铺得很整齐很叫人讨厌的屋顶,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被人从这个世界上驱赶出来,像枪膛里的子弹一样呼啸而出。浓雾业已散去,地球上布满了冰冻的油污。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城市在跳动,如同从一具还有热气的尸体上取下的心脏一样颤动。我住的旅馆的窗子在溃烂,散发出化学药品燃烧时的浓郁辛辣的臭气。瞧瞧塞纳河,我看到了河里的烂泥和颓败景象;街灯射出半死不活的亮光,男男女女差一点便被窒息而死;河上的桥躲在房屋的阴影里;那都是爱情的屠宰场。一个男人肚子上挂着一只手风琴靠墙站着,他的双手在手腕处被砍断了,然而手风琴像一袋子蛇似的在两截断肢间扭来扭去。宇宙已经缩小,它只有一个街区长,没有星星,没有树木,没有河流。生活在这儿的人全是死人,他们替别人造梦中坐的椅子。这条街的中心有一个轮子,轮子中央装着一部绞架,早已死去的人狂热地试图登上绞架,可是轮子在飞速旋转……    

  需要有某种东西帮助我恢复常态,昨天晚上我发现了它:帕皮尼帕皮尼(1881—1956):意大利诗人、作家。。我不在乎他是沙文主义者,是小小的虔诚教徒,还是近视眼的书呆子。作为一个失败者他是绝妙的……    

  听听他读过的书吧——只有十八岁!不仅读过荷马、但丁、歌德、柏拉图、埃庇克泰德埃庇克泰德(约60—约120):希腊斯多葛派哲学家。,不仅读过拉伯雷、塞万提斯、斯威夫特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讽刺作家。——译者,不仅读过瓦尔特·惠特曼、埃德加·艾伦·坡、波德莱尔、维荣、卡尔杜齐卡尔杜齐(1835—1907):意大利诗人,曾获1906年诺贝尔文学奖。、曼佐尼曼佐尼(1785—1873):意大利作家、诗人。、洛卡·德·维加,也不仅读过尼采、叔本华、康德、黑格尔、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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