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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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宏到难以磨灭。
路谦添拿胳膊碰碰灿宜,向前面不远的地方一指:“唔,站到那里去。”
灿宜稍犹豫半刻,问了句:“……会不会……有蛇?”
他听见这话笑容尴尬的一僵,良久,轻轻叹口气:“……宁姑娘……蛇是要冬眠的。”
她这才想起来,不免一阵脸红,一声不吭的走过去站好。
路谦添摇摇头笑起来,喊着“一,二,三”,右手食指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便定格了一段故事。昏昏无华的一片旷野,芦苇齐肩,灿宜套着橄榄绿的衣裙,拢过风底散乱的发梢,站在不远处深沉的世界里微笑。
苇水已经结了很长一段时日的冰,他们沿着近处四周走了走,发现一叶破旧的木舟,搁浅在岸边上。路谦添抬脚跳了上去,站牢了转过身,向灿宜伸出手:“上来坐一坐,我们歇会儿,说说话也就该回去了。”
灿宜只好拉住他的手也跟着迈了上去。好容易跨上来,却没站稳,歪歪的坐了下去,路谦添因被她拉着,也跟着踉跄一步,好在他站的稳,便没有倒下来。他赶紧弯下身去扶她,却忍不住笑了。
灿宜见他笑自己,想出个主意,于是俯身将耳朵贴在船板上,隔了一会才抬起头,骗他道:“你听,躺下就可以听见水声的。”
路谦添便道:“真的么?”
灿宜笑着点点头,他于是蹲下来,将相机搁在一边,翻身躺下。
她笑着问:“可听见了?”
他闭上眼睛,隔了半晌,轻轻点头“唔”了一声。
她原是同他玩笑,骗他的,哪知真能听见,许是自己方才没听真切,便又俯下身,仔细去听。正聚精会神,只听咔嚓两声快门,再抬眼,头顶上方已经是相机了。
少年与她头对头躺着,高高擎起手里的相机,锁下他扬眉得意的笑脸以及她侧面半个认真听水的表情。
灿宜气鼓鼓的翻身坐起来,路谦添却仍旧合着眼睛躺在那里,挑起嘴笑道:“真傻,这船明明是在岸上,哪里来的水声。”
又玩笑了一会子,二人也就打算往回去了。正往停车的地方走着的时候,路谦添问:“灿宜,你今天高兴么?”灿宜点了点头。他没再说话,隔了半晌,只是微笑着随意的说了一句:“今天照的这些照片,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她起先没反应,等醒过“生日礼物”四个字来,倏然脱开他的手,停住步子。他却继续向前走着,隔了几步的距离,终归还是站住,转过身望着她。
“……你知道了?”
他耸眉一笑:“……去年的生日……对不起……”
回程的车上,祁佑森在后面坐着,福生转过脸来笑道:“少爷,这年画敢情是买回家贴的么?”
他没说话,良久,回了一句:“送人。”
二十九,是他真切的在心里惦念着的日子。想到灿宜一定会喜欢这些别具一格的彩本子,便买下了所有。只是他很犹豫要怎样开口才能送给她,在他已经立场不足的情况下。
显见得他还未思虑到一个圆满的旁观者身份。
福生又笑道:“少爷,你还真绝,现学现卖就把那几个老东西给降了。他们说他们新进的东西好,你偏掏了我们的年画簿子出来,道一句‘买卖要应景儿’,又是‘此刻卖不活络便要耽搁这些好东西日后的行情’,三两句便了结了。”他住一住,又别一别嘴:“……还说我的模样白折了你的威信,你瞧,要不是我正巧抱了画簿子进来,你可去哪里找材料同他们理论呢……”
他正兀自讲着,司机“咦”了一声,道:“……那不是路少么?”
祁佑森闻言偏了偏头,从前面的玻璃望出去,却只见路谦添从路边的苇荡里跨上来,他站稳了,便温和的笑着去拉身后的人。
“……宁小姐?!”福生讶道。
司机问:“……少爷……要停……”
祁佑森刹住他的话尾,沉声道了一句:“开过去。”
他便擦着他们的笑脸过去了。
后视镜里,隐约可见穿过后窗的公路上,停住的那部车子跟他越来越远,人影也越来越远。渐渐要看不真切。最终也只是化成他身后玻璃上的一片水雾,模糊在他视野的盲区。
他想,他今日欢心买来送她的东西,于她来说或许真的不重要。
福生转过脸来耷拉着情绪望住他,他便耸眉笑了一笑:“……你瞧谦添,晚上明明还有家宴等着,这会子心思却仍在别处……”
他们都知道有家宴,却都不知道家宴是为谁开。
乔思苏是约了祁佑森同她一道先往路公馆去的。想来节下各家都忙,二十八了还特开一席宴,定是为联络感情了。他们三家感情向来甚好,是而此番多半为一些别样的沟通。她想到这里隐约有了些好的预感,又有些忐忑的矜持,因而决定不同父母一车,先与伙伴同行。
方一下车,乔思苏除下披肩递与门口的丫头,笑吟吟望住祁佑森:“你这件大衣我瞧着倒好。”
祁佑森道:“你现下欢喜,只怕眼里瞧见什么都是好的。”
乔思苏便挑挑眉角:“夸你的也不乐意。”
“罢,我要谢谢乔小姐了,”祁佑森松一松领带,开了颗扣子,道:“赶快上去找他们去,这里怪冷的。”
他们两个便一同上楼去了。
原是路谦添同灿宜挽了手在二楼角厅里练舞步的,那角厅地方不大,兜兜绕绕的不就碰着沙发,不就碰着站灯。他们本都会跳,这时候练习什么步子也就是闲来无事,找个游戏做做就是了。说笑着转了几圈,因都有些口渴,路谦添便道:“我去弄些水果上来。”
他下楼去了,灿宜便独自走到阳台上来,透透气。
祁佑森走在乔思苏后面,跟着她上楼来,两人打量一番走廊那边,见路谦添的房间敞着门,人却不在里面,便又往另一头来。将走了几步,乔思苏瞥见阳台上一个少女的背影,而路希窕显见得是没有那么高的。
“……灿宜……?”祁佑森促起眉头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脱了个名字出来。
灿宜闻声回过身,见是他们两个,表情起先有些不自在,半晌,也就点头向他们回了个好。
祁佑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还没讲完,乔思苏此刻却已然气焰甚嚣,大步向她去。
倒有些似曾相识的景处。
彼时在那小礼堂里,也是这样,他还未及反应清楚状况,她便三两步上前,向灿宜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祁佑森醒过神来,跟着大步冲了上去。
然而任时过境迁,他阻下的,却还是灿宜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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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孤立
他们站在同一方时空里,只是切换了立场。
灿宜扬起的手被祁佑森阻在半空中,终究抗不过他的力道,再也扬不起来,可也放不下去。他同她僵持在那里,连乔思苏也惊了满眼的诧异。
祁佑森将灿宜望住,眉头里促起一团难言的情感。彼时,他也曾横插在她的愤怒面前,是为做惯了乔思苏的骑士,然而却也正是因着那个未达成的巴掌,将生命里兜进一个如此分明的女子。若说他的少时年华是元宵浮荼的夜,那么灿宜便如同是喧天众声里一盏沉静的水灯,他接近过她,可她终究不在他手中,只有渐行渐远。又或者,倘若没有灿宜,虽然他的生命一样脱不开一段色彩迷离的年岁,然而却也只有色彩迷离罢了,擦过去,身后便什么也不剩。
倘或不是她,他的灯火中便少了一抹清浅安和的光。
回到眼下,灿宜会在路家出现,显见得路谦添已经求到长辈们的允诺,自此以后,不必过多久,只怕她多半是要做他好友的妻,路家的少奶奶了。可方才看清她的背影的瞬间,他却莫名产生些直觉,仿佛她所选择的,并非坦途。
是以阻下灿宜的手,不是因为情急之下又做回彼时那个护住玩伴的祁少,却是在心里清晰过了一遍利害关系,真心为她,才挡在乔思苏身前的。说来说去,这个巴掌倘或让灿宜还得了,则她日后同乔家上下的关系便雪上加霜,而这一门交际若处不得当,可想她在路家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他望住她,想说的有许多,然而最终却也只是望住她。良久,缓缓松了手,别过脸去。
灿宜略怔了一怔。她以为或者他心底下护着的,始终也不是她罢。因而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垂下眼睛,侧身擦过他们两个,下楼去了。
从进门后,除了惊愕,乔家长辈对灿宜就再没生过什么别的情绪,或者说他们于这个场合颇觉尴尬,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
用过饭,灿宜因去房间整理了一番形容,待下楼来的时候,隐约听见隔间里三两个丫头在嚼舌根。一个道:“……可瞧见了?乔家老小着实不待见这宁姑娘呢……”
又一个声音尖一些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换作我,只怕要更甚一些……”
那一个又道:“我瞧着这宁姑娘却不错的……”
头一个开口的此刻便压低些嗓子:“……这错与不错,却不是我们说了算,左右是准了她进门的,谁知今后是怎么个造化。”
另一个忙问:“已是准了么?”
这一个便咳咳笑了两声:“半年又怎么的,说来说去不过是做与乔家看的,难道半年过了,该做少奶的却仍回家画画不成?”说到这里几个人挤着笑起来。
不一刻,那一个道:“……乔家也是,到头来白着紧了这门亲。”
她们又说了什么,灿宜只仿佛听不真切了,怔怔的站在那里,出了半天的神。等她醒过神来,身前早已经插了一个急促的身影,三两步向那隔间走过去,近前了抬脚便要踹开那扇不遮风声的门。
她便赶紧冲上去拦下。
祁佑森满满的力道,化在她促起的眉间。他紧紧拧了眉头,捏白了手指的关节。隔了半晌,低下头去,见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放下怒气,垂了两只手站在门前。
灿宜低声冲他浅浅的笑了笑:“……没什么的。”
祁佑森便没说话,良久,道:“下楼去罢。”
他们便一路下楼去了,她在前,他在后。
将进宴会厅的时候,转过暗角,祁佑森却突然从后面拉住灿宜的臂肘。里厅传来悠悠长长的一段调子,她听见他说了一句:“别放在心上。”
灿宜怔了一怔,继而转回身看着他:“……你这是何必。”
他便问:“何必头先挡下你的手,此刻又来帮你出气么?”
她略一顿,无奈的一笑,还未开口,只听见身后一声“灿宜”。
路谦添站在门口,将手里端着的高脚杯随手搁在一边的花几上。虚浮的暗影里,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祁佑森便不再说话,隔了半晌,向路谦添走过去,近前了停住步子,却端起他搁下的玻璃杯,喝尽了里面小半杯葡萄酒,干声笑道:“终是叫你办成了。”
路谦添道:“什么?”
祁佑森于是顶了一下他的肩,仍是笑着:“灿宜。”这两个字,却在他心里砸出一片荡不平静的涟漪。
路谦添抬眼看看灿宜。可是他们都不在光中,谁看谁也看不切实,瞳子里渐渐也就跟着迷蒙起来,一切都失了边缘,化进一团不清不楚里。良久,他只有道一句:“但愿。”
于灿宜来说,这无疑是个冗长且拘谨的夜晚。她并不能够时时同路谦添站在一起,多半时候,她也只有坐到圆几子边上,无聊的续两口果饮,合着乐队奏出来的调子点一点脚尖,或者拿指头在桌上敲拍子。厅下多半的女伴,虽也过来同灿宜客气两句,碍着并不熟识,便也只是寒暄两句就算了,仍旧响应乔思苏的召唤,去她那边说笑。仔细想想甚至连灿宜也觉得她们这一场同席,角色上倒像是做了个不小的置换。
她有些沮丧。
然而眼睛随意扫一扫,还是很容易便寻到路谦添挺拔的影子,在恍如白昼的巨大的琉璃吊灯下,他也常常在同别人聊天时,心猿意马的望向她这里,悠然一个微笑。可是他们都觉察到,悠然却不过是仅指表情罢了,不知几时起,仿佛他们彼此间笑容里包容的沉重感,渐渐要变得庞杂起来,渐渐任如何也无法忽视。
灿宜兀然小小的慌张起来,便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不期撞上另一副笑靥。
林菱荷许久未见,眼下端着杯子,一身荷叶绿的新式旗袍,窈窕向灿宜走过来。她近前了,挑眉一笑,道了句:“宁小姐,好久不见。”
灿宜听见,便起身向她道了个好。
林菱荷在另一侧坐下来,打量她一番,笑道:“同往日不一样了。”
灿宜低下头沉沉的一笑,听见她盈盈笑着:“……你同路少爷,我没有想到的。”
未及开口,林菱荷又端着杯子,向另一角的熟识妩媚一笑,继而转回脸来,又道:“我瞧着你一个人这里大半天的光景了,也怪闷的,不如来陪你说说话儿。”
灿宜便只好点点头,呈了她的好意。
她又向路谦添的方向略微瞟了两眼,跟着道:“……你们的事,为何这里没在报上公开?”
这种问题,灿宜略有些莫名的尴尬,不知怎么答她,便简略的一笑:“……并没有正式确定……”
她听了松松的笑起来:“我原以为乔……”吐了个姓,没再说下去。
灿宜垂下眼睛去,轻声道:“……多半人怕都这样想呢……”
林菱荷便又笑起来:“……不过,我既同你识得,你觉得融不进这个圈子时,便可来找我。”
这话于此刻灿宜的立场上来说,听来颇觉几分温暖。因而诚恳的向她道了声谢。
林菱荷又略坐了半晌,聊了几句别的,便起身道:“我去那边换杯酒。”灿宜点点头,由她端着杯子去招呼别的朋友了。
她前脚将走,乔思苏却跟着过来,毫不客气的在对面坐下来,开口就是一句:“想不到宁小姐倒真是会笼络人心。”
灿宜的情绪至此便折了大半,只剩两三只残兵败将,镇守着她的表情。
她觉得烦透了。
“我却不记着抢过乔小姐什么彩头的。”
乔思苏也不恼,只管笑着,间或向别处的朋友们扬起手热切的打几个招呼:“今后你大可管我叫思苏了。”
灿宜没说话,又听她笑吟吟称她一声“灿宜”,接着道:“别说彩头这话,我们既做了朋友,你看上我什么什物都好说,我让你就是了。”她说完,向路谦添那边扫了两眼。
灿宜想,她们,不管是林菱荷还是乔思苏,她们都是浸在同一池水里许多年的人,说话也都是同一种调子。只怕此刻除却自己与乔思苏两个人之外,周遭所有来客都不会知道,乔小姐在冲全场微笑的时候,讲与她听的,却是无聊的冷言。
乔思苏只怕是要让满场的人知道她今晚并不尴尬,记住她的度量,且也要让灿宜知道,她讨厌她。
灿宜不是愿意陪她玩把戏的人,别说做她的局,更别说此刻她自己的心情,实在耐不住别人挑拨。因而起身道:“我没看上你什么,何必要让我。”
乔思苏怔了怔,继而也跟着起身,挑眉笑着:“你没看上我什么?那你此刻也不会在这里站着了。”
灿宜道:“我在这里,是为我得了邀请,同你无关。”
乔思苏笑开:“你就这样急?迫不及待要嫁个名门么?灿宜小姐,你委实将这社会想得简单了些。”
灿宜便道:“我急?你不急,何须讲这些酸话。”
乔思苏促眉道:“你当你是什么?敢这样同我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