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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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砸不下点滴回音。
云宛之前不敢同灿宜讲的事情,是怕她触景生情。可当她知道她将要结婚的时候,还是欢欣的笑着说要去参加。为什么不呢,从小在她身边一起渡大的人,不需多少时候,也将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子,同她一路天真的笑着上下学了。
周遭所有的人都选择在同样的时点离开她的生活和世界。纷纷远去。
不单单是他们,连她自己都远离了曾经的岸。踏上一片陌土。她所怀恋和惦念的身后,转眼花成茫茫漠漠的云烟,扬散进雾霭天边。再也寻不回来。
独居的家里空荡冷清,让人害怕。
很多事,她已经尽量不去想,可效果却并不显著。
“灿宜?”祁佑森一只脚踏上石阶,轻轻扣一扣门。
她刚把门打开,他便扬眉笑着大步跨进院里来,问她一句早安,接着又回过身去,向门外吩咐道:“搬进来。”
福生怀里抱着一台留声机,小心翼翼的随在后头进门来,直向灿宜道:“灿宜小姐……这个……这个要摆哪里?”
灿宜一怔,量得他抱的有些吃力,只得忙敞开自己房间的门,指着里面:“……先搁在这里罢。”
福生安置好了,祁佑森便着他出去了,自己走到立柜前面,摆弄一番唱针。不一刻,便飘了一支悠扬的曲子出来,灿宜一听,正是那一首《绿袖子》。
“你听,”祁佑森胳膊撑住柜子,斜斜的靠在一边,冲灿宜挑了眉笑着:“还记得么。”
这支歌儿,仿佛是一缕绵软细亮的光,即刻暖了她的心,甚至不禁要融出几颗泪水来。她就这么看着几步开外那个勾住嘴角的少年,头发长长了些,稍微遮住了眉脚。他的鼻尖透一点细淡的红,刚刚在院子里讲话会呵出一团软白的气,现在不会。他向她笑着,若无其事一般。
一时间恍如隔世。
光阴敷在他身上的痕迹,是成长的更加俊朗挺拔的肩线和表情。以及眼前许久未见的单纯的笑容。
恍如隔世。
她甚至觉得,他送来这样贵重的什物,过不多久便会引起另一个少年的酸笑抑或皱眉。他们一样相伴同路,在课室扬声玩笑。放学他便会送她回家,跟在身后挂在她颈上一朵微绽的木花。夕阳斜照是他眼底温软的道别。
然后他们次日再见。有时不说话,只是同行,道别,次日再见。
他们彼此喜欢,所中意的,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事情罢了。
可是简单的线,拧进噪杂的结,还是绷成一扯即断的无力。
他们都没有办法。
祁佑森斜斜的靠着,向她看过去,敛紧了眉心,继而又松松散散微笑开:“舞场里换了新的机器,我怕你会无趣,想着你或者可以拿来学几只歌儿……”
灿宜知道他是想法使她开怀,尽快走出迷途,才费心带来一片光。
她于是点点头:“佑森,谢谢你。”
他有一个瞬间是幻听般的茫然,“……很久没听过你正经喊我的名字。”
她一怔,良久,施然笑着低下头去。
云宛晚上送来了喜柬。
灿宜翻开一瞧,半晌,指着新郎的名字,沉声问:“……怎么回事……”
云宛微微笑着,眉心里扯出一线忧愁:“……这个余少爷,是爸爸一位上家的儿子……”
“那么姚生呢?”
“他不过同我们家一样,都是小生意……”
“你就同意了么?”
云宛摇摇头,良久,深深叹口气:“……我不同意也没有用,总不能看着家里那一点仅有的买卖也砸在自己手里……”
灿宜心里倏然擦灭一盏灯,只剩微明的光,一点一点亮在她心上,灼下一点一点疏朗的烫痕。
她不跟她说,怕她触景伤情的,原来并非喜事。也正因为是无奈酸楚,所以才更开不了口,去将她已经低沉的心情镇向更颓靡的波谷。
“……原是我想错了……”
“灿宜,”云宛强颜笑着,挽住她的手,“……那余少爷是个文雅的人,不比姚生差许多的……”
“可是……”
“灿宜,”她继续笑着,“……我以为你和路少爷若不能走到一起去,该是件伤死人的事……直到我的事情竟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争取,这才慢慢觉得,不能同喜欢的人在一处,心伤,可也就那样子罢了……心里缓不过劲来,扯着一根锥,动一动就疼……你越来越想念他,可却离他越来越远……”
灿宜沉下头去。
“……怎么想都是疼……一直疼要疼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云宛揽住灿宜的肩,“……灿宜,伤疼不是因为旧伤不好,而是你总想着他,你总觉得疼,所以才这样。……要是有一天你不再回头了,就什么都好了。”
她听了便点一点头,跟她拥在一起。先是轻轻笑着,慢慢将脸埋进彼此的颈弯。
她们在空荡的房间,一盏细弱的柔光下,抱拥着十九年的友情,哑声痛哭。
婚礼上,余家有幸请来了祁老板。
祁佑森站在他父亲身旁,眼睛却到处扫着宴会场,最后停在角落里。
远远的望过去,灿宜一脸悲伤。
他并不清楚云宛同余家这位年轻人之间发生过什么,或者不如说他不知道的,是云宛同姚生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当他看见父亲桌上的喜柬时,看见新娘的名字是“何云宛”而新郎却并非姚生时,他就知道,即将万分失神心伤的,除却当事人,一定还有灿宜。所以他才借口结识网络,主动向父亲提出随行的要求。
既然找不到路谦添来支持在她的身边,就只能自己站出来了。
他隔过敬酒的重重宾客,隔过倾洒的酒浆和喧嚣众声,看见灿宜一个人安坐在角落,渐渐埋下头去,促动着双肩。
印在他的眼睛里,沉淀出分外细弱的影像。
乔公馆的平静,是乔夫人冷言无笑的面容。
乔思苏想,她在一场又一场的口角中,十分要强的盯住宁灿宜,要赢她,要赢她,可她要赢的究竟是什么?她曾经敌视她,不把她放在眼睛里,偶尔玩弄凌人的小小伎俩和把戏,都是为了什么?
大人插足进女孩子的对峙,她母亲的改变,甚至灿宜的身世和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后续变故,都不在她的计算以内。事情远远张扬出她力所能及的控制和预期,打破了她先时的设定和骄傲感。
原来一直吝啬而坚持的认定是宁灿宜伤害了她的生活,却不曾想结局完全相悖。她只是想将她逐离他们的界围,但时至今日,她已经担负不起她的所为。
许多天以来这样想着念着,不觉也就松了心弦下来,渐渐内疚。
丫头推门进来,轻声道:“……小姐,祁少来了……”
乔思苏回过头去:“……佑森?”说着起身便要下楼去,丫头却又掩了门道:“……可是,祁少不是来找小姐的……他往书房那边去了……”
她眉头一紧,问道:“他没说什么?”
丫头摇摇头,乔思苏细细一想,便道:“你去把他拦下,说我要见他。”
那丫头听了,便忙忙的跑出去了。不一刻,重新敲门进来,恭敬一侧身,道:“祁少,请进。”
祁佑森走进乔思苏的房间,在门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在窗边站了站,半晌,踱过来,在他的身边坐下:“佑森,你来找我父亲,有事么?”
祁佑森没说话,向后靠在沙发背上,良久,叹一口气:“灿宜的事。”
乔思苏一怔,轻声一笑:“到头来还是她。”
他于是也轻声一笑:“可你们家亏欠她的,永远都补不回来。”
他们很长时间都不再开口,乔思苏别过脸去:“我也没想过,最后会是这样……”
“罢了,”祁佑森皱一皱眉,“总归是大人的错,你也不知情的。”
乔思苏望着他,还是把话止在舌尖上。
她知道。
她才是最早知情的人,可是她怕这话说出来,会连祁佑森也不再搭理她。她这么久以来都不敢去找路谦添,就是因为心里不安,不踏实,不够理直气壮。她想,她最终还是失败了。搞垮了路谦添,搞垮了宁灿宜,可是自己亦不曾得到分毫匮赏。
“……她好些了么……”
祁佑森沉沉吐口气,摇了摇头:“……谦添一直见不到,事情便解决不了。”
“……只有等。”
他又摇摇头:“我不想等了。”
乔思苏听见这话,番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于是倏的抬起头看住他,只听他道:“……思苏,我想问问看你的意见……”
她看着他的侧脸,隐约不敢听下去。
“……假如在这个当口,我提出站在灿宜的一边,会不会……”
她打断他:“你所谓站在她的一边……”
“同她结婚。”
她有些说不出话来。良久,扯住他的袖口:“你疯了?!”
祁佑森眉头一紧:“灿宜跟谦添,他们两个是绝对不可能了。……可我不又愿意看她那样子下去,我想陪住她,同她在一起。”
“……都想同她在一起……”乔思苏阻道:“……你动不动脑子的?谦添那边闹到什么样你看不见么?见今说这种话,不是摆明了要你父亲往死里打你?还有谦添,那是他差一点就要结婚的人,你如今站出来,他又是怎么个立场?……且不说你同你家里,只怕宁灿宜自己也不会答应。……你想想看,倘若真按你的意思来,我们三家都为她乱套了!”
“……所以……我才来找你父亲……”
“你别指望,”乔思苏别过脸,“……大人们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谦添他们两个的事情,这已经是结局。眼下你三天两头往宁家跑,你父亲现在是不当什么要紧,可长久下去,必定是要干涉的。……我们家同谦添家里,关系变的尴尬,站在我的立场上,就更不愿意再同你们家,或者我们三家,彼此间都为这一件事,为她一个人断送了来往。所以我劝你识趣些,好容易讨了你父亲的欢喜,就别再惦念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听了,便不再说话。
祁佑森走后,乔思苏良久回不过神。她将两只手遮住脸,抵力想要挡下一切烦乱的念头,可是终究敌不过,就渐渐败下阵去。太乱,她如何也理不清晰。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出门,去看看他。
“小姐,”丫头拿来大衣,“这是去哪里?”
“你不用管,”乔思苏绾了头发,“隔会子父母亲问起来,你就说容家少奶奶找我吃茶散心去了。”
丫头只得应了,下楼去喊车。
乔思苏只身坐进车里,等司机开出乔公馆的大门,她才轻声道:“去路家远郊的别馆。”
七八天前,路希窕就哭哭啜啜打了电话来,将她哥哥的所在悄悄说给她听,求她代为去探望他,安慰他。只是不要给别人知道。她一直不敢去见他,可现在,如何也不能再躲避下去了。
路谦添漠然靠住二楼的阳台,看着一部黑色的汽车开进门来。
“……乔小姐?”一楼门厅里迎出来的仆从显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谦添呢?”乔思苏款步下车来,悠然问道。
“这……”几个大仆人跟过来,个个使命使然,很是犹豫。
“伯母给我打过电话,”乔思苏低下头去,除下手套从手袋里取了一个晶亮的小瓶出来,“她说这么些天过去,让我代她来问问谦添可想通了没有,又担心他饮食不踏实,顺便托我捎两瓶玫瑰露。”
仆人们一抓脑袋,醒悟过夫人的用意。可不是为着同乔家解冻关系的么,只怕他们少爷多半还得同眼前这一位乔家小姐走到一处去,他们这要拦着,坏了两家弥补情意的大事,恐是担待不起。且想着乔小姐定然恨那位宁姑娘恨的牙根痒,总不至于此番特特跑来促成有情人之眷属的罢。因而即刻堆上笑来:“……是了,是了,少爷就在楼上,乔小姐随意,我们不敢打扰。”
乔思苏便将那小瓶丢回手袋里,款款上楼去了。
“……谦添,”她敲一敲门,走进房间,回身重新把门关上。
他一程都不曾开口说话,直到她说:“……我拦不住佑森,他看不下去,我也看不下去了,宁灿宜的事情你总归是该处理好罢……”
“……你倒说说看,”路谦添冷眼望着她:“我该怎么处理好灿宜的事情……”
“……你做不到同她的了断,可至少有一件事你是同我一样的……”她靠近他,温声道:“……佑森说想同她结婚,你不会同意罢……?虽说眼下给我阻住了,可你更清楚他的脾气,反对的人越多,态度便会愈加坚决……”
路谦添蹙起眉。
又听她道:“……你担心宁灿宜,我担心好容易平息下来的风波,给他一闹,又波澜壮阔无休无止下去……他是为着你不能出面做个了断,既这样,只有你去劝他,才最能打消他这些不切实的杂念……不是么?”
他别过脸:“……的确是杂念。”
乔思苏道:“我没法让佑森进得这里的大门,惟有偷着带你出去一趟。……只有今天这一次机会,今天过后,露了陷,我们三个明天一起挨罚。可是我也不在乎了,管不得你要不要跑去见宁灿宜,左右你同她无缘。……只请你也负责任一些,先规正了佑森的想法再去想那些别的……”
他便也只能沉下心,陪她做戏,由她挽住他的手,窈窕下楼来,同仆从们甜蜜的笑着:“开车来,我们回家去。”
他沉下心。捏下最后的决定。
乔思苏说的没错,今天是唯一的机会。今天过后,他要么继续被禁足,要么眼睁睁等着他不能跟灿宜在一起,祁佑森却坚持下去。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人们抗不过时间的玩弄,没有先知,没有对策,没有路的时候,便总愿意做出些英烈的壮举。
灿宜打开门时,以为梦境。
他披着熟悉的眼神和气息,静静站在门外。
他握过她的手,语气坚卓。
“灿宜,收拾东西,我们走。”
【60】站台
天边的晴光似是云梯。高架在世人之上。
她近来假设好的所有对过往的揖别,统统在他面前飞灭。
他一句简简单单的“我们走”,如同是蛊住她心神的迷剂,落下清荡的回音。
沉下一片湖。
安静听不见流光的匆匆行迹。水烟没过口鼻,终究还是逃不脱一场旧念的冲刷。
这些好比行云的思念,游散在天际,随风抚慰着当事人的心。一点一片,拼凑成各人生命中难以释怀的华年。他们如果只是远远仰望流云变幻,终有一日,一切都将失散在上方的天。失散了,便再难寻觅回来。
可是他的声音,面容,胭脂,银镜,桃花,写意,烟火。
他的手掌和怀抱。
她都忘不了。
祁佑森坐在房间,出神的看着面前的胭脂盒。他将里头的色墨拿出来,放在摊开的手心里,一块殷殷的红,撞进眼底,落成难除的痕。
外面敲敲门,端进来一盘茶点,轻轻搁在圆桌上。他没在意,仍旧定定的坐着,直到边上递来一杯清茶,细腕上叮当作响,他这才抬起头,遇上乔思苏的目光。
“饮茶。”乔思苏将杯碟搁下,回身走到圆桌边坐下来。
祁佑森端起杯,靠向后面椅背上,轻掀起杯盖,缭绕出一缕细软的热汽。他抿一口茶,将杯子放下,轻声道:“怎么。”
乔思苏别过脸,半晌,转回来看着他:“你要听决断,我就请人来给你做个决断。”
他一怔,继而拧了眉:“……他么……?”乔思苏没开口,他便又道:“……你怎么知道他下得了决心。”
“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