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檀记 作者:雯舟舟(晋江银推vip2014-02-16正文完结)-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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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二十年来险中求富贵、呼风唤雨于十里洋场的海上闻人,竟然满面泪水的瘫坐着,绝望又无助的看着病床上的谭央。赶过来的徐治中见这场面也愣住了,片刻后,他一声不吭的拽着章湘凝往外走,走到门口的章湘凝忽然回过神来,带着哭腔的喊,“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毕庆堂听了她的话,便喘着粗气的大哭开来。
在外面的章湘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埋怨徐治中,“你让他进来做什么?央央已经这样了,倒叫她伤心!”徐治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叹了口气,轻声道,“毕先生若是不来,我也会去请他,”抬头看见章湘凝大惑不解的望着他,徐治中苦笑着说,“央央想孩子了。”
过了一会儿,毕庆堂站起身,仰着头稳了稳心神,随即弯下腰伏在谭央耳边,坚定的说了他来医院的唯一一句话,他说,“你若不想活了,我就先去等你!”谭央听清他的话,惊恐的哭着摇头。说罢,他转身出了病房。
当毕庆堂下楼从车里接来刚睡醒的言覃时,小姑娘牵着爸爸的手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她浅赭色的毛线裙外面罩了一件翠绿翠绿的细呢半大外衣,蹦蹦跳跳的笑着走来,像一棵新生的小树苗,在春风里沐着雨露阳光,给冰冷而死气沉沉的病房带来了满室的盎然生机。
“爸爸,你走错了,妈妈的诊室在楼下,”言覃小大人一样的对父亲说。毕庆堂也不说话,领着言覃到病房门口,蹲下来摸着女儿的脑袋,“囡囡,妈妈病了,在里面。”
谭央被徐治中扶着坐起来,看见女儿,她勉强的冲着言覃笑了笑,眼泪却在眼窝里不住转着。言覃看见母亲顿时呆住了,片刻后,她哇的大哭一声便往病床奔去。谭央见状惊慌失措的喊,“别让她进来,会传染!”在屋里的章湘凝忙上前去挡住了孩子。言覃拽着章湘凝的旗袍,仰头望着她,撇着嘴大哭道,“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章湘凝见状没了主意的去看门口的毕庆堂,毕庆堂简短道,“叫她去!”章湘凝连忙闪开身,言覃扑到床边,连滚带爬的来到谭央身边,一面哭一面蜷成一团缩到妈妈怀里,嘴里支支吾吾的一直念叨着,妈妈,妈妈。
言覃在妈妈的病床上躺了很久,期间林副官打来一壶热水递给徐治中。徐治中从被子里取出热水袋,把里面的水倒到水盆里,又重新灌上了暖水瓶里的冒着白气的热水。之后,他将热水袋放到被子里,谭央的右肩下,动作轻柔而熟练。
谭央本就畏寒,又自小便伏案读书,所以秋末冬初的时候右肩就会酸胀,总要热敷,这些都是毕庆堂知道的。他心中堵了堵,背过身去看着窗外,无意间瞥见窗台上徐治中刚刚读过的那本书。深蓝色的线状书,书皮上写着四个字——《随园诗话》。
初婚四五月时,他们张罗着要搬去福煦路的新房子,她抱着他的胳膊笑问,新房子有没有名字?他一头雾水的回答,毕公馆啊,不然呢?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小时候刚认全了字便总看父亲案头的《随园诗话》,特别的喜欢,就想以后自己的家也要叫随园。她看他低头轻笑,也不搭腔,就又说,不然叫碧园吧,你姓毕,我又最爱碧色。他不置可否的捏着她的下巴,吻了吻她的腮,笑着埋怨,小妹你呀,就是学生气。
那天中午回去的路上,言覃忽然问毕庆堂,“爸爸,那个叔叔也是个医生对吧?”毕庆堂没听到似的看向车窗外,路旁枯黄的梧桐叶随着秋风,纷纷落下。
毕庆堂带着女儿从医院离开的那个晚上,谭央那药石无着、发了一个月的高烧,竟奇迹般的退了。
谭央出院的时候,已是冬天,她依稀记得那天走进医院上班时树叶才刚刚泛黄,可再出来,光秃秃的树干在阴冷的寒风中微微颤动。
做医生的就是这样,在医院生,在医院死,在这里工作了一世,又在这里变成了一掊尘土,一点儿悬念都没有。
徐治中将谭央扶上汽车后,小心翼翼的关上了车门,他绕过汽车走到另一侧的车门旁,压了压头上深绿色的军帽,抬头看向了对面与谭央医院一路之隔的一栋二层小楼,过了许久,直到后面的车按喇叭急着要进医院门口时,他才如梦方醒的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毕庆堂站在二楼的薄纱帘后,看着小汽车开远了,回过头心烦意乱的问陈叔,“怎么回事?”陈叔皱了皱眉,低声问旁边一个哈着腰的中年人,“最近有人来过这房子吗?”中年人略一顿,随即老练又带着几分炫耀的答道,“有,前几天有位军爷来,说他们长官想买下这栋房子,问我这房子多少钱。我说多少钱都不卖,这是毕老板的产业,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只有咱们老板买房子的,何曾卖过房子啊?”
冬日的一个傍晚,徐治中和谭央在一家粤式饭庄吃饭时,正看见饭庄后门的弄堂里有几家老店,有旧式的裱画作坊、卖文房四宝的店铺、还有卖字画的小店。他们吃完饭后就要去,因弄堂又窄又长进不去车,徐治中便打发司机和副官先开车回去,他携着谭央的手往弄堂里面走。
谭央病着的时候,因身体虚弱,总由他搀着扶着,如今她的病大好了,他牵着她的手也成了顺其自然的事,既不尴尬,也不突兀。
冬季天黑得早,弄堂里高高的木杆上吊着的灯发出黄澄澄的光,谭央那件藏蓝色羊绒大衣的领口镶着貂毛,浅灰的细毛堆在她脖子上,她那尖尖的下巴也因此显得尤其的细瘦,仿佛月初时天上挂的那弯伶仃的月,叫人见了,心头泛起无限的爱怜。
“央央,”徐治中看着她的侧脸轻声唤她。谭央只略笑笑,并不搭腔。徐治中便笑着怨她,“叫你,你也不应。”“你最近总有些傻气,无缘无故的喊我,我答应,你又不说话。”徐治中想了想,才开玩笑一样的说,“想看你是不是真的在旁边,总怕是一场梦。”
徐治中在卖文房四宝的店里相中了一对镇纸,掏钱付账时却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身无分文。这些年他没有身上带钱的习惯,出门时跟着副官便是带着钱了。谭央见状无奈的摇头,“你一从驻地赶来便急火火的,穿好大衣就拉上我往出跑,何曾等得及我拿自己的手包?”徐治中低声与她解释,“我今天下午开会的时候听一个副师长说这家饭庄不错,广东菜,口味清淡,煲的汤还滋补。就想着你病刚好,正该你吃,就急着带你来,是仓促了些!”谭央听罢哭笑不得的推了他一下,“我不是怪你,我是说,我也没带钱,不能替你买!”徐治中恍然大悟的拍了拍脑门,开心的笑道,“怎么能叫你买呢!”
他们很不好意思的把包好的镇纸还给了老板,出门时却想到了一件更急迫的事——他们都没带钱,可是这里离谭央的家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他们该怎么回去呢?谭央见徐治中紧锁眉头犯起了难,便轻声安慰他,说在屋里闷了快两个月了,也想好好的在外面转转,散散心,离家也不算远,慢慢走就好。徐治中却看着谭央不容置喙的正色道,“不行,那么远的路,你病才好!天还这么冷!”
冬天日头短,这一天又出奇的冷,路上行人很少,徐治中拉着谭央在大路上走了一段,看见不远处有个拉着空车的黄包车夫,便喊了起来,那车夫摆手道,今天不拉了,家里有事,要回家了。徐治中叫谭央等在原地,他自己跑了过去。
谭央远远的看见徐治中与车夫说了些什么,随后他摘下腕上的手表递给那车夫,车夫千恩万谢的拿着表走了,徐治中却拉起那黄包车来到谭央的面前,笑着说,“还愣着干什么,上来啊!”谭央连忙摇头正色道,“这怎么行,太荒唐了!”徐治中放下车,来到谭央面前,红着脸说了句,“央央,得罪了。”随即一把将她抱起,小心翼翼的放到了车座上,见谭央挣扎着要下车,便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讷讷的说,“你若是再病了,我怕自己撑不下第二次了!”
谭央忐忑的坐在车上,看着一身军装跑着前面的徐治中,长长的叹了口气。没跑出几步,他忽然停了下来,脱下了军装外衣。谭央急急的说,“你要干什么?这样的天会冻感冒的。”徐治中得意一笑,“你不知道,跑跑就热了,我这些年,从不知道感冒是个什么滋味。”谭央见他执意如此,只得说,“也好,叫旁人看见穿着军装的军官给个女人拉车,若是认出了你,只怕要笑死了。”徐治中无所谓的摇了摇头,“我才不怕被笑话呢,只要认识我的人,便不会觉得我给谭小姐拉车是多离谱的事,倒是你,在车上坐久了,会冷!”说着,他将军装外衣盖在了谭央的腿上,挡住了她大衣下面露出的那截小腿。
盖好衣服后,徐治中抬起头正迎着谭央忐忑不安的目光,他低低笑道,“你若觉得过意不去,那改日给我买下那对镇纸做拉车的酬劳,如何?”谭央看着那双神采奕奕又澄明干净的双眼,微微点头道,“好!”
“路还长,你跑了那么久,歇歇吧!”
“央央,你太小看我了,这才多远?咱们上学时,我还跑过万米的冠军呢,”说到这儿,徐治中顿了顿,不无失落的说,“不过这些,你大概不记得了吧?”
谭央轻轻靠在座椅上,幽幽的说,“那年跑步比赛,你第一个冲到了终点,班里的同学把咱们班的旗子扔给你,你却喘着粗气到处张望,在观众席上看到我后才把旗子挥起来。”
徐治中听了谭央的话,猛的停下了脚步,回过身,对着谭央那样满足而又欣慰的笑着。
其实一个男人喜欢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除非是不愿意接受,才佯装不知的躲起来罢了。
天很冷,路上没有什么行人,空落落的大路上很是冷清,这时,几缕凉意划过谭央的面颊,她眯着眼看见了路灯下闪着光飘落的雪片,星星点点,她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去接那些失了方向的孤单雪片。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这一年于她而言,真是无比的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慢程程、焚心的蝴蝶、weiyuyuansf赠票。
这章打算配的背景音乐——薛凯琪的《慕容雪》(粤语版)
歌词:
临行辞别你 欣赏未够
分一碟相思豆 冬至送轻舟
红霞熔掉你 身边白雪
姑苏盛产的丝绣 盖着我消瘦
回头望得清楚 快乐过很多
但缺乏你 我又拥有什么
我不是我 你转身一走
苏州里的不是我
而美景掩饰我 如旧美好地过
不过不过都不过抱着你的牵波
谁人能像你感动我
你泛起山川 碧波里的不是我
浮荡你背后 河流上泡影 一个又一个
无奈美丽捉紧到手上
如顽石坚稳都会弄破
前尘弄熄烟火 记下了几多
但记下你 对幸福有用吗
和文物好好抱拥 仍难敌心底细雪汹涌
谁人明白我多冻 这种风景我看不懂
只发现双脚不会动
我不是我 你转身一走
苏州里的不是我
而美景掩饰我 如旧美好地过
不过不过都不过抱着你的烟波
船儿河上每天运货
你带走春耕秋收 每一天渡过
存在我脑内 河流上雪景 真正属于我
其实美丽毕竟太抽象
被文学书本 一语道破
那海市蜃楼 只是我
75(72)心结
早上上班不久;谭央正在诊室出诊,护士过来说办公室有人打电话找她。
谭央把听筒放到耳边;说了声喂,那边也没出声。几乎凭直觉;她便知晓电话里的人是谁了。谭央把电话线绕在指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听筒里他简短的说;“囡囡病了;昨晚一直闹着找你;”说罢;也不等谭央反应,便轻轻撂了电话。
谭央一听就慌了,小跑着去自己诊室的隔壁;她病着的时候叫林稚菊聘了位岁数很大的儿科医生替她出诊,现在医院病人多,她的病又刚好,也好在有这位老先生帮她了。她把剩下的病人慌忙交代给老先生,又同林稚菊打招呼说女儿病了,她要去一趟,之后火急火燎的往下跑。她心里无比焦急,黄包车又不好叫,在街上一路小跑一路找车,待到坐上了车,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透了。
谭央到了毕公馆,推门进入女儿的卧房时,言覃正睡着,毕庆堂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孩子,一脸的疲惫,腮上的胡茬也都冒出来了。谭央见这情形,便知女儿病了不止一晚了。她来到旁边,摸了摸言覃的额头,轻声问,“好像有点儿发烧。”毕庆堂并没看她,只低头道,“肺炎,昨晚烧得高些。”
谭央一听是肺炎心中就难受起来,一则心疼孩子要受一遍自己刚受过的罪,再有也是自责,觉得自己把病传染给了女儿。她正伤心的时候,毕庆堂却淡淡的说,“不要紧,我请了两个外国医生,听肺子都说炎症不重。也是我大意了,给囡囡梳头的佣人上周得了肺炎,我都不知道。”谭央知他这是宽她的心,强忍着眼泪坐到孩子身边。言覃的小脸烧得有些泛红,睡的并不安稳,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在睡梦里还皱着眉,手里,紧紧的攥着谭央在家时常穿的那件睡衣。谭央一看这情形,眼里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毕庆堂眼神有些涣散的看着谭央,那背影,迫近、真实。他的小妹,竟又那般的鲜活而又触手可及来到他面前。他微闭了眼,一霎时,紧绷已久的神经和疲惫不堪的身心全都放松开来,困倦袭来,他倚在孩子床铺的一角,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却是正午,一睁眼就看见言覃搂着谭央的脖子,母女俩贴在一起低声说着话,他一动不动的靠在一边,笑着看了很久,后来谭央发现他醒了,他才站起身出去。
再回来时,毕庆堂洗漱过,刮了胡子又换了身衣服,所以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好了,气色也好了。他叫人端来饭菜,要喂言覃吃,还说自己也刚吃了饭,喊谭央下楼去吃午饭。
餐厅里,又长又大的餐桌上只摆了一个加了盖的海碗,那摸样,愣头愣脑的,有些滑稽。谭央坐下来打开碗盖,一股鲜香味扑面而来。那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谭央见了倒是松了口气,女儿病了,心里急,就算排出一大桌的珍馐佳肴她也吃不下,简单些反而好。她闷头吃饭,最后,那一大碗馄饨竟都吃了进去。放下汤匙时,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一个碗里的馄饨,包的陷却大不相同,总有七八种之多。
言覃的肺炎不是特别重,又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妈妈,所以下午时,即便还发着烧,精神头却依旧是足的。她对谭央撒娇说,这两天都在房间里呆着,想去楼下转转,说着,还向着谭央伸出了两只小手。谭央笑着把小毛毯裹在女儿身上,正要抱她时,毕庆堂却抢先一步抱起了孩子。言覃小声嘀咕要妈妈抱,妈妈抱。毕庆堂叹了口气,无奈的对女儿说,“你呀,妈妈都那么瘦了,能抱得动你吗?”
晚间,楼下的座钟不紧不慢的敲了十下,谭央躺在睡熟的女儿身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刚走进房间的毕庆堂见状,忙轻声问,“怎么样?还烧吗。”谭央点了点头,“还有点儿热,不过温度不高,睡前刚量了体温。”“你去睡觉,晚上我来看孩子。”谭央摇头,“不用,我陪囡囡就行。”毕庆堂见谭央坚持,便皱着眉,毫无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