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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宫斗·青蔷天-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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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太医忽然便有些慨叹。但在这宫内生存,不该听的话便一句都不能听,不该管的事想都不要想,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当下只是诺诺,蒙混过去不提。望了望天启的面色,轻声道一句:“请赐下官脉息—”
  说着便持过天启的藕臂,略搭了搭,暗自沉吟,微微点头。
  “怎样?”李嬷嬷抢着问。
  “略受了惊,并不妨事的。依下官看,倒不用吃药,只开一服‘代茶饮’,养气补神,平日里煎着喝喝便好。”
  李嬷嬷忙催:“既如此,那你快些开来!”
  那太医连声道:“是、是,下官告退—”正要抽身却突然僵住,眼睛只盯着董天启的头脸瞧,连声音都变了,“二殿下,请恕下官无礼……”
  说着伸出手去,拉开天启穿的锦缎小袄的衣领—那雪白的颈子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血痕,就像是……就像是用尖利的指甲抠出来的一般!
  董天启垂下头去,缄默不语,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垂落下来。
  —两只小手藏在袖中,紧紧握着个女人们套在指尖上的金镶玉护甲。
  董天悟坐在万寿阁东耳房内,听着当值太医战战兢兢、一五一十地奏报,缄默不言,手里只把玩着那只金镯。良久,一摆手,那太医终于如释重负,躬身告退。
  待他走远,耳房内安静了下来,坐在皇子下首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忽然恨声道:“这样待一个小孩子,也忒……狠毒了些……”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道如冰的笑容,将镯子揣在怀里,低声沉吟:“无论是怎样的人,在这个宫墙内,总会变得……又有什么稀奇?”言毕一笑道,“你也在里头摸爬滚打许多年了,连这个都瞧不透吗?”
  吴良佐叹息一声:“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愧是姓‘沈’……”

  第二十一章 血痕(3)

  董天悟忽然问:“方才……我是说,方才我们在那边遇见二殿下的时候,你可看到了他颈子上的血痕?”
  吴良佐一愕,仰面思索了良久,缓缓摇摇头。却又道:“可是,那样一个小孩子,总不至于……”
  董天悟轻声沉吟:“启儿……他还小,是不至于如此的……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吴统领,这样的小事还难不倒你,你自然明白该当怎样的……天悟少陪了。”
  吴良佐双目圆睁,急道:“殿下你……”
  董天悟一笑起身,早已出得门去,遥遥抛下一句话:“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你巡你的防,我抓我的鬼—”
  吴统领跺脚不休。
  想当年,他与大皇子初相识时,董天悟也不过五六岁大,与今日的二殿下一般的伶俐活泼。那时候靖裕帝不过是一个远在北地的一个寻常藩王,膝下也只有他一个孩子—正如当年的吴良佐断然也不会料到自己将成为御前侍卫统领一样,当年的靖裕帝恐怕也料不到不过半载之后,他便将南下京都,入主龙庭。
  —而当日那个无瑕的娇儿,今日已变成如此模样。
  吴良佐长叹一声,心中顿觉百味陈杂,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走到耳房外,招来属下从人,吩咐将今夜二殿下“遇鬼”一事暂且压下,之后谁也不准胡乱提起……在这皇宫之中,每一个人都要将自己变作毒蛇,平素里无论有多大的风波都要蛰伏不动;而一旦出手,但求一击致命—沈家如今荣宠正盛,还不到时候。
  皇上既已离了席,这盛宴便渐渐散了,那道“血痕”也没有人再提起……但这个夜晚却已注定不会平静,才过了个把时辰,另一名侍卫又已东摇西倒地跑了回来,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吴统领便知必不是什么好事,当即心中暗骂起娘老子,怎的这么多麻烦竟集中在一起?可骂归骂,骂又有什么用?只得咬牙问道:
  “又怎么了?”
  那侍卫偷眼望了望,见统领大人须发皆张、状如钟馗,心下战栗,咽着吐沫答道:“一个小宫女触柱了—似是万岁在园中游玩时偶遇的……就在……就在皇上眼前。”

  第二十二章 白仙(1)

  董天悟离了万寿阁耳房,只身向园内而行。早有内监侍卫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怯生生地想要跟过去,却冷不防触及他随意横过来的眼芒,终是畏缩不前。
  他们都怕他,董天悟明白—害怕他的身份,更害怕他身上那刺目的白。
  —他父皇的臣下、他父皇的侧妻们甚至他父皇本人都怕他,只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他们那样的人,他从来都没有叫他们看明白过。
  —他知道他们面具下隐隐的恐惧,知道他们的心里通通住着一个鬼。
  —你若想捉鬼,便一定要先化身厉鬼,不是吗?
  在暗夜之中,白色的衣衫委实很美,宛若翅膀上发着磷光的美丽蝴蝶,在交叠的漆黑树影之间徘徊飘飞—许多年前,曾有一个白色蝴蝶般的女人死在这个深宫里,惨白的躯体悬吊在盛开的桂树之下;银色的桂花开得正好,每一朵都像在哀悼着她的死亡……从那天起,他便把她的死穿在身上,时时刻刻警醒自己,更警醒依然活着的人们,把他们心口的那道疤一次又一次撕裂,一次又一次欣赏那些鲜血淋漓。
  “娘……”董天悟低声自语,“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人,我会让她的血染红我的手,染红我身上的白衣—你的儿子一定为你报仇雪恨,纵死无悔!”
  寒风凛冽,冷月如刀,董天悟只是凭着一股郁气埋头奔走,竟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西花园的“神木”之下—每当他心潮翻覆无法自抑的时候,每当他孤单寂寞茫然悔恨的时候,只有这里是属于他的。
  自那日之后,“招仙铃”、“锁仙阵”都已废弃,靖裕帝似乎也不再迷恋“招魂”的把戏,改而开始烧丹炼汞,以求长生。“神木”周遭依然留有戒备,却早已稀松不堪。今日是万寿节,这里的人手又被抽空补去其他要紧的所在,董天悟循正路而来,一名守卫都没有遇见。
  没了那些人,世界终于又是他的世界了。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几乎已不复记忆之前,那时候他便是他,爹爹便是爹爹,娘便是娘;那时候没有殿下、没有父皇,亦没有畏罪投缳的白宫人……当年,娘死的时候,他不过二弟那么大吧?自尽的宫人依例不过一张破席裹尸,扔到城外的荒坟岗上去的,父皇却破例“赐”下了一口薄棺,草草收敛—那便是他最后的夫妻情谊了。
  “天悟!去告诉你父皇,我没有落蛊!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最后的那一夜,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喊一边被两个粗鲁蛮横的近侍架出门去;另有一个侍卫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用力踩住他的肩膀。
  —有什么用呢?她的夫君、他的父亲不肯相信自己曾经心爱、伴在身边多年的女子,不肯相信自己长子的母亲,却宁肯听凭他人的话语摆布。
  —有什么用呢?他被绑在床上号哭了一夜,哭到最后嗓子里都是血……
  —有什么用呢?
  —这世界他们都无能为力。
  很多年后,当董天悟终于下定决心,回到这伤心之地断肠之地,却发现这里赫然正上演着让人哭笑不得的滑稽戏。当年他心如铁石,盼着她死,看着她死,逼着她死,因她的死而如释重负。可现在呢?十年过去了,他却为她盖了一座碧玄宫;将她的画像悬于楼上;为她遍访传说中的“返魂香”;令后宫女眷日夜焚香叩拜,将她奉为神灵,称她做“白仙”娘娘……
  “悟儿你知道吗?你娘她已成了仙了……”
  那一日,他时隔多年之后又一次出现在父皇面前,那个只有三十五岁却背脊佝偻如同老叟的九五之尊,这样对他说,双目晶亮。
  “……我着人挖开你娘的坟,想将她移葬在皇陵里,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她的坟是空的呢!挖墓人开了棺,从寿材里面飞出一大片银光闪闪的蝴蝶,棺木中除了衣裳的碎片,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吗?悟儿?你娘根本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她变成蝴蝶飞到天上去了,我在等着她回来……”

  第二十二章 白仙(2)

  靖裕帝如孩子般嘤嘤哭泣,反反复复说着:“我在等她回来—”
  董天悟冷冷地望着面前这个据说是自己父亲的人,胸中毫无同情,甚至只有一种残忍的快意,他冷冷地开口:“当年是你杀了她,所以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会变老,一天比一天更老,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衰弱、痛苦、孤独无依;而她则永远年轻美丽,她会忘记你—”
  靖裕帝真的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哭了起来,董天悟则拂袖而去。他明白自己的心真的已经死了。
  —在这个皇宫中已没有什么人知道,那一天本是宫人白氏的忌辰;而董天悟在十年前生母身死之处,遇见了沈青蔷。
  她也是庶出;她也是被遗弃之子;她被人设计身陷死地;她睚眦必报又与世无争;她像绽放在无垠苍空下的炽烈红花般长大,骄傲且毫无畏惧;她即使哭,即使害怕得止不住颤抖,眼睛也依然那样熊熊地烧着,像两簇小小火苗。
  只可惜在这个鬼蜮盘踞的地方,无论是多么沉静骄傲的女人,无论是多么纯洁无瑕的心,也很快会改变,变成一个戴着温柔面具,向稚子下毒手的恶鬼—你不改变,便只有死。
  董天悟又忍不住将手伸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那环被他的体温暖热了的金丝镯,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
  突然,桂树后慢慢转出一个人来,娇娇怯怯、颤颤巍巍,风儿一吹,便有凌空欲飞之姿。刹那间董天悟简直以为自己着了魔,他望着那个身影,心里装着的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那人微侧着头,俯下身去,点亮手里的琉璃灯笼—却是沈紫薇。
  “我一直在等你。”她说。
  “你怎么……”董天悟一惊。
  “我怎么知道你会来这里?”沈紫薇替他说完了下剩的话,随即凄然一笑,“我怎会知道?只不过若想独自见你,也就是在这里而已—今夜已是第二十七夜,终于让我等到了你。”
  董天悟默然,对沈紫薇,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愧意的。毕竟他利用了她,来探知锦粹宫的里里外外,那沈淑妃和庆熹宫的杨惠妃,当年都只是初入宫的少女,虽不见得真的知道些什么,但也总是个难得的线索。
  虽然从未有过山盟海誓,虽然他从第一刻起就表明了意图,虽然她是他父亲的女人—但毕竟是他负了她,没有什么好讲。
  “你找我有什么事?”于是,董天悟道。
  “没有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沈紫薇静静回答。
  董天悟笑了:“你在说谎。”
  沈紫薇微微摇着头,轻声说:“我从不在你面前说谎。”
  两个人相对而立,缄默不语。只风吹着琉璃灯缓缓旋转,把斑驳的光影投向四周,将董天悟与沈紫薇网在其中。
  许久,董天悟道:“你说吧,我听着。”
  沈紫薇似一笑,轻声道:“我买通了太医唐豢,叫他将两个月说成是一个月……而那时候,我打定主意只和你一个好。虽也受召,但老头子早就不行了,换个样子伺候他,他反而喜欢……董天悟,我怀的是你的孩子,我很明白的。”
  两人再次沉默,头顶的白花早已落尽,只听得满树的枯枝残叶“刷啦啦”地响。
  董天悟默默听着对面的沈紫薇波澜不兴地说着那番话,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沈紫薇早已不是他第一个女人,更不是唯一一个,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孩子!
  他知道人有了子嗣该是开心的,但他竟赫然只有惶恐,他无法想象,一个稚嫩的、脆弱的、完全洁白的生命来到这个世上,竟是因为他?自十年之前的那个落花之夜开始,他对自己人生所有的幻想便全告破灭,剩下的只有仇恨,只有疑问和不甘。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沈紫薇终于脱了那似乎云淡风清的调子,亟亟问道。
  董天悟张口良久,却最终只苦笑道:“我和你的孩子?那一定是个怪物……”

  第二十二章 白仙(3)

  沈紫薇的面容突然一暗,她紧咬牙道:“不!我的孩子将是下一位帝皇!他将君临天下,将一切握在手中!他的母亲做不到的事,他都会做到;他的母亲一辈子的耻辱,他一定会报偿……一定会!”
  董天悟沉默着,一言不发。
  “……而你会帮我—会帮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沈紫薇问道。
  仿佛过了一生一世那么长,董天悟终于长叹一口气,轻声说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沈紫薇这次真的笑了,是那种心满意足甜蜜而娇俏的笑,她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臂,将那盏琉璃灯举到自己眼前,“噗”的一声吹灭—
  “帮我杀了沈莲心—在她杀掉我之前。”
  婕妤沈紫薇在蜡烛的青烟袅袅盘旋过的黑暗中,如此说道。
  “莲心”是沈淑妃的闺名,当她年少,无忧无虑地在沈家花园游戏时,你若这样叫她,她一定会极甜美地笑着,穿过洒落的阳光向你走来—而现在,即使你当面呼唤,她也许都要回忆许久,才会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冷淡地回答。
  这后宫所有的女子都一样,在君王心里,有的永远只是她们的姓氏—她是沈氏、沈淑妃、沈阁老的妹妹,是沈家的根基所在;而那个寓意纯洁、寓意美好、寓意出淤泥而不染的、独一无二只属于自己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中根本毫无价值。
  —所以,若另一个沈姓女人取代了这一个沈姓女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吧?
  沈紫薇站在黑暗里,琉璃灯的光芒突然消失,董天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那动听的声音在缓缓倾注死亡:“她已经知道我怀的不是老头子的孩子了,虽然她并不知道你—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我独自出去了三次,还知道我听你的话偷入紫泉殿的内室,知道我半夜审问她派给我的那些宫女……整个锦粹宫都是她的耳目,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不过那也没什么,我照样有办法一个人来这里,因为我也知道她的秘密。”
  沈紫薇“哧”的一声轻笑,似乎颇为得意。
  “……你不明白,你们男人哪里明白?她要我的孩子,她已经没有办法生孩子了,而她唯一的那个儿子又……呵呵。何况她现下早已有了更乖巧更听话的棋子,她早就想杀了我了—叫我听她的,像她那样,不如叫我死!”
  沈婕妤突然幽幽长叹一声,那一瞬间,仿佛没有丝毫的深心密计、骄横跋扈,有的只是无限的说不出口的恳求和祈怜:
  “我爱你,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你—你可以不爱我,但你绝不能背叛我;即使你没有心可以给人,我也决不放弃!”

  第二十三章 披风(1)

  沈青蔷望着二殿下董天启痛哭失声的脸孔,刹那间几乎便要无法思考。他哭得可有多么伤心,撕心裂肺、如丧考妣—那样的眼泪竟也会是假的?那样的伤恸竟也能伪装出来?她只觉脑中纷乱一片,甚至便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真的是一个想要掐死小孩子的恶鬼?
  她木然立在当地,眼看着李嬷嬷尖声叫喊着跑远,才猛然间醒悟过来,自己又已身在局中。若有人过来察看,发现了她,她要如何解释呢?赏月?醒酒?沈青蔷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微微苦笑—她总不能自承是来此“蒙恩”的吧?那倒也的确是事实,但这样的事实,自己实在羞于启齿。
  其实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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