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敏-不负如来不负卿_姚敏-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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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
〃艾晴,这是我的大弟子,僧肇。〃罗什走近我,向我介绍他。
我点头。我知道他。罗什到了长安后收徒三千,人才济济。其中最有才干的被称为什门四圣八俊或十哲,而僧肇位列第一。所有汉人弟子中,他跟随罗什时间最长,受益最多。他留下了四篇高水平的论文,后人合编为《肇论》,成为三论宗的重要典籍。可惜年仅三十一岁便死了,不然,他可以更有作为。
我正打量着这位留名后世的年轻僧人,听得罗什轻声说:〃狗儿,你以见母亲之礼跪拜吧。你的命,便是师母所救!〃
我跟僧肇同时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文弱的年轻僧人,已经看不出当年抱在手中的模样了。狗儿?僧肇便是我当年收养的狗儿?①
〃师尊!〃僧肇失去镇定,朝罗什颤抖着声音问,〃她,她便是您一直惦念的师母?当年在姑臧受我亲母所托,饥荒之中救我一命的师母?〃
罗什凝重地点头:〃所以别人可不认师母,唯独你不可以。〃
〃师母!〃僧肇突然跪地而泣,〃狗儿感激师母救命之恩!若非师母,狗儿也与父母一道葬身灾乱之中,更不会拜在师尊门下习法。〃
我含泪将僧肇扶起,他今年应该十八岁了。从我走后,罗什将他带大,顺理成章地拜了罗什为师。难怪僧肇跟什门十哲其他人比起来年纪最轻,却是得罗什真传最多的大弟子。这十六年的朝夕相处,他与罗什,不但是师徒,更有父子之情。
与僧肇再说了会儿话,姚兴马上要到了。罗什牵起我的手往屋外走。在屋子里待了两天,现在才走出房门。之前浑浑噩噩之时,根本没注意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只依稀记得在草堂寺里与他相见后,他拥着我走了不到一刻钟。可见他的住所离草堂寺不远,但却不在寺内。
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我眯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庭院,是个很大很雅致的院子,花圃中一边是松柏,一边是蜡梅,种满各色花卉。正是蜡梅花开时节,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庭院正中的人造小湖边是假山堆砌的亭台水榭,中轴线上是五开间的重檐歇山式主屋,雕梁画栋装饰精美。两侧厢房也很典雅华美。
路上有仆人在打扫,还有僧人进出,看见他牵着我的手,都面带惊诧。罗什吩咐仆人唤我夫人,僧人唤我师母。理家之事,日后由我来做主。他带着我走进主屋的会客堂。正中设一张非常考究的罗汉榻,两边是低矮一些的小榻和几案。案桌上供奉着佛祖像,袅袅檀香烟霭升起,整间屋子清香淡雅。
跟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住得这么豪华。他的传记中说他〃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姚兴待他,的确是非同一般。
想到姚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问罗什:〃那日在草堂寺大殿,你向我走来时姚兴曾经拦住你。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便不再拦你了?〃
罗什意味深长地一笑,凑到我耳边说:〃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
我倒吸一口气,捂住嘴巴瞪圆了眼:〃你,你为何要这么说?〃
他淡淡地笑:〃即便罗什不这么说,你以为后世的刀笔之吏会改写这段话吗?〃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的确,他无论对姚兴说了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惊世骇俗的记载。唉,只是心中仍旧有些不舒服。看他风轻云淡地毫不在意,想想又释然了。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后世总会这样写。所以,何须在意呢?
僧肇进屋,低声告诉我们姚兴即刻到了。罗什点点头,带着我们出门,站到院落门口等候。听到脚步声、马蹄声、车轱声纷纷响起,大队人马拥着几辆马车缓缓而来。正中是一辆明黄的豪华马车。到了院门口,几个太监拥上,搀扶着姚兴下车。
罗什恭敬地合掌鞠礼,我那日学过宫廷礼仪,该行跪礼。正在犹豫要不要跪的时候,却被罗什暗示不必跪。我只好弓身行礼。姚兴对着罗什合掌回礼,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得知,他早就不记得之前已经见过我一次了。
坐进客厅的上座,僧肇奉上茶。姚兴哈哈笑着:〃不知朕此刻前来,是否打扰了国师。〃他对踞坐在下首的我看一眼,颇有深意地说,〃朕可是听说国师自前日将此女带走,一连两日不曾出屋。〃
罗什微微一笑,颔首道:〃陛下可知当年在凉州时,罗什曾经有妻?〃
〃朕略有耳闻。听闻国师之妻虽是龟兹公主,却是汉女。温文贤淑,才慧过人。十六年前已有身孕,可惜难产仙逝。〃
罗什眼光飘到我身上,微叹口气,含糊地说:〃罗什与妻,乃因缘和合之果。历经几十载风雨,本相约地狱再见。佛祖垂怜,让罗什有生之日再见吾妻,已是宽怀。〃
姚兴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顺着罗什的眼光上下打量我:〃难怪法师在讲经时有如此惊人之举,原来此宫女与法师之妻相貌酷似。法师乃至情之人,这么多年依旧记挂于心,朕实在钦佩。〃
我吃惊地张嘴,姚兴的想象力还真好。罗什笑笑,不言语,随便他猜去。听得姚兴又说:〃当年国师之妻,若能产下后嗣,如今正是青春年岁。风采翩然,定肖国师。朕念及此,实觉可惜啊。〃
罗什跟我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应姚兴。姚兴看我们在交换眼神,哈哈大笑:〃好在法师睿敏,自有神机。很快便能得双生儿,哈哈,可喜可贺啊。〃
罗什有些尴尬,合掌一鞠:〃陛下,前番之语,乃是错算。罗什现在才知,我妻患有顽疾,怕是无法再妊娠了。〃
姚兴一愣,摇头道:〃如此,真是可惜。〃喝口茶,想一想又说,〃国师,让朕替你安排吧。〃
我心中一紧。姚兴的所谓安排,便是送十名宫伎了。这是史实,无法避免。到时我该怎样办?
罗什摇头:〃陛下无须费心。罗什已垂老,还有更重要之事,等待罗什在有限之年完成。〃
姚兴诧异:〃国师已在讲法收徒,还有何事更重要呢?〃
罗什正容,缓步说道:〃佛法东传入中原,始于汉明帝。魏晋之后,经论渐多。然已存之汉文佛经,皆为天竺西域僧人所译。行文聱牙,义多纰缪。皆由先译失旨,不与梵本相应。如此经文,实难为中原众生理会贯通。罗什在中原多年,通览汉书。若能将罗什所学梵文经律译转汉言,可大兴中原佛法。〃
姚兴越听越兴奋,不禁拍掌称道:〃好!国师梵华皆通,确是译经不二之选。不若就在草堂寺设立译场,需任何资助,朕必允诺。〃②
〃译场组织严密,需多人相助。罗什有二十四名龟兹弟子,他们在梵经上可助罗什。但有能力相助译经的汉人弟子唯有僧肇一人,恐无暇一人身兼笔受证文诸多事项。〃
〃这个好办!〃姚兴两眼放光,点头道,〃朕即刻下旨,招募各地有才学之僧人来此,拜国师为师,一同助国师译经。〃
姚兴走后,下午佛陀耶舍终于到了。他汉语不畅,费了不少力气才到达草堂寺。罗什已在之前听我详细说了与佛陀耶舍见面的过程。他对好友来长安相助译经雀跃不已。两人二十多年未曾见面,自有许多话要说。我让他们畅谈,自己在僧肇的陪同下熟悉周围环境。
在偌大的庭院里细细走了一遍,碰到不认识我的人,僧肇便一脸严肃地告知我的身份。还见到了几个罗什的龟兹弟子,他们都认出了我,莫名惊诧,却对我毕恭毕敬。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只是笑着告诉他们,我自娘家回来了。
〃罗什,累吗?〃我在几案上再添一盏三支烛,用剪子剪去炭化的蜡烛芯子。光线亮堂多了,却依旧不能与现代的电灯相比。看到自己与他在纱窗上剪出两个亲昵的身影,想起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心里暖暖。
〃不累。〃他搓搓眼角,用毛笔在砚台里蘸一蘸,继续奋笔疾书。只是,时不时搓搓眼角。人离开几案越远,眼睛却是越来越眯起。
〃来,不要动。〃我柔声说,将老花眼镜取出,帮他戴上。
他诧异地看眼前的本子,又拿起来上上下下地看。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转头问我:〃此是何物?为何一戴上便能看得这么清楚?〃
我看着戴眼镜的他,心中好笑。他戴了眼镜,儒雅得如同大学里的教授。步入老年的他,与当年的鸠摩罗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不禁感喟,遗传的力量真大。
〃这叫老花眼镜。人上了年纪,便会看不清楚。这个眼镜,利用光学原理,可以帮你恢复正常聚焦。我们那里的老人,都在看书写字时戴上它。〃
他正要赞叹,我叹气:〃我带来的是二百度的老花眼镜,这是五十岁左右的人最常见的度数。但不一定准确,最好应该到医院去验光配镜。唉,可惜你去不了……〃
他不答,只是温润地笑。眼角、额头、嘴角都皱起丝丝纹路,颈项上还有圈圈皱纹。这么多大小不一的沟壑却无损他的清雅。他的气质已经升华如窖藏多年的醇酒,岁月磨砺增加了绵厚的浓香,滴滴沁人。这样历尽风霜的脸,比少年时更耐看,凝视多久也不会腻。
他大大方方地任我看,不像少年时动不动就脸红了。见我一直看不够,他有丝好笑,伸手想拉我。
〃对了,还有东西呢。〃我故意跳开,〃把你的脚抬起来。〃
帮他穿上厚厚的到膝盖的羊毛袜。这是出口到俄罗斯的袜子,上百块一双,我一口气买了几十双。〃暖和吗?冬天穿着这袜子,可以防冻疮再犯。〃我说道。
〃嗯。〃他抬脚看看,自己忍不住又笑,〃千年后的东西,罗什居然能用上,真是奇妙。〃
我还带了几十盒刮胡刀片,十几把剃须刀。这些行李装到背包里提给皑皑时,她都吓了一跳。我絮絮叨叨地拿给罗什看,他微笑着从柜子中取出一件东西,用手帕小心地层层包裹。打开后露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剃须刀,是我当年带来的。
我鼻子酸酸,掏出手帕擦眼角:〃都锈得不成样子了,扔了吧,有这么多新的呢,够你用好几年。〃
他不答,仍然微笑着,又重新包裹好,放回柜子。他穿着羊毛袜,戴着眼镜,拉我入怀,圈住我的腰,埋首在我发际。热热的呼吸喷在颈上,有丝悸动。我嗯哼一声,看着几案上他写的东西问:〃在写什么呢?〃
〃这是为陛下所著的《实相论》,共两卷。罗什已写了近一个月,很快便能写好。〃他贴着我,柔声说,〃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屡次请我去长安大寺讲说新经。待写完《实相论》,我们去长安。〃
我一愣:〃我也去吗?〃
〃当然!〃他仍然圈着我的腰,吻落在我颈上,〃你在这里的半年,每一日罗什都不会跟你分开。〃
他将眼镜摘下放到几案上,然后一把抱起我:〃儿子交代的,每日要监督你吃药早睡。〃
他将我放上床,有些气喘:〃真的老了,都快抱不动你了。〃
我赶紧安慰他:〃是我比以前胖了。〃
他翻身覆上我,粲然一笑:〃是啊,是重了些……〃
佛陀耶舍在我们家中只住了一夜,便搬到草堂寺去了。罗什因为自己带来的梵文经书不全,便请佛陀耶舍将《十住经》默写出来。等他从长安回来时,两人再共同研讨,译定此经。
对于罗什与我的夫妻生活,他从来没有明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难接受。不过,罗什与我,早已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我们。我们咀嚼幸福滋味都还来不及。
阳历三月中旬,园子里的桃花开了。望不到头的红云铺天盖地。清风扬起,扫过枝头,粉色的花瓣飞絮般扬在天空,轻旋着落在他高瘦的身上。他在落英缤纷中对着我笑,过尽千帆的超然风采如化外仙山之人。
他将手伸向我:〃我们去长安……〃
①慧皎《高僧传·僧肇》:〃释僧肇,京兆人。家贫以佣书为业。遂因缮写,乃历观经史备尽坟籍。爱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尝读老子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期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学善方等,兼通三藏,及在冠年,而名振关辅。时竞誉之徒莫不猜其早达,或千里趍负入关抗辩。肇既才思幽玄又善谈说,承机挫锐曾不流滞。时京兆宿儒及关外英彦,莫不挹其锋辩,负气摧衄。后罗什至姑臧,肇自远从之,什嗟赏无极。及什适长安,肇亦随返。〃
作者说明:僧肇(384…414)是最早追随罗什的汉人弟子,早在姑臧时便师从罗什,是罗什最信任的大弟子。此处,僧肇是罗什饥荒中收养的孤儿是作者杜撰,但僧肇在本文中的年龄仍然符合历史事实。
②慧皎《高僧传》对姚兴迎罗什为国师及设立译场的记载:兴弘始三年三月,有树连理,生于庙庭,逍遥园葱变为茞。以为美瑞,谓智人应入。至五月,兴遣陇西公硕德,西伐吕隆。隆军大破,至九月,隆上表归降,方得迎什入关。以其年十二月二十日至于长安,兴待以国师之礼,甚见优宠,晤言相对,则淹留终日。研微造尽,则穷年忘勘。
自大法东被,始于汉明,涉历魏晋,经论渐多。而支竺所出,多滞文格义。兴少崇三宝,锐志讲集。什既至止,仍请入西明阁及逍遥园,译出众经。什既率多谙诵,无不究尽。转能汉言,音译流便。既览旧经,义多纰缪,皆由先译失旨,不与梵本相应。于是兴使沙门僧*、僧迁、法钦、道流、道恒、道标、僧叡、僧肇等八百余人,咨受什旨,更令出《大品》。什持梵本,兴执旧经以相雠校。其新文异旧者,义皆圆通,众心惬伏,莫不欣赞。
八十七 长安见故人
逍遥园离长安四十多里地。我们走了大半日,下午时分进入长安城。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这座举世闻名的十八朝古都如此真切地展开在我面前。
我去过现代的西安,宽大的马路,四四方方的布局,保存完整的明代城墙,钟鼓楼大小雁塔,碑林回民巷书院门,与现在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交融在一起,生出另一番独特的风味。
现代西安是唐时所建,明代的格局。而 我眼前的长安 ,在现在的西安西北,是沿袭汉代的都城。这座历经沧桑的古城,在十六国时期也不安宁。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破坏极大,经过了后秦苻坚的苦心经营,本已恢复。却在慕容冲围攻长安后烧杀抢掠,关中尽成阿鼻地狱。现在,经过姚苌姚兴两代人的努力,虽然跟日后大唐盛世的规模不能比,却也是一派繁荣之象。
马车在城内缓缓前行,经过鼓楼,钟楼。街上人来人往 ,充满生活气息。他一手搂在我腰上,宠腻地任我将下巴搁在马车窗框上打量外面,眼里不时飘过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