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旧版)-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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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路,周大奶奶细细盘问徐天宏的出身家世。徐天宏道:“我在十二岁上,全家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人。”周大奶奶道:“官府干么害你呀?”徐天宏道:“府台的儿子看中了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爹当然不答应。府台说我爹爹勾结土匪,把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教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应,就放我爹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府台,反而被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府台,那知他早就升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年来我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什么名字?我决放他不过。”徐天宏道:“我只知道他姓方,至于叫什么名字,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喔”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那一个姑娘吗?周绮笑道:“他这人太刁滑,没那一家姑娘会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什么样子!”周绮笑道:“你问得仔仔细细的,要给他做媒是不是?那一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妹?”
当晚在客店中宿下,周大奶奶埋怨周绮道:“你一个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为人虽然鬼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你别想好好做人。这就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就住在隔房,别教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周绮道:“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瞒他?”
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么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去抢信来看,只见信上写道:
“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不幸受伤,承周姑娘义加援手,微命得以生还,感激之情,不必多说。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自己当然终身不忘,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
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旧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什么呀?”周绮霍的坐起,说道:“你昨晚说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所以一个人先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人,你操什么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周大奶奶对女儿是从小宠惯了的,见她边说边流下泪来,心中又疼又悔,知道她对徐天宏已有真情,虽然她自己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觉中已把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现在只有你一个女儿,妈难道还不疼你?咱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什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
第十二回 奋戈振臂恤饥民
徐天宏那天晚上在客店宿下,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在灯下细看,原来是威震河朔王维扬写给韩文冲的,催他即日赴京,护送一批重宝前赴江南,信中还提及大军西征,有数十万两银交他们镖局护送,所以局中人手更加不足云云。徐天宏看了当下也不在意,忽然听见隔房周氏母女大声吵嚷起来,好几次提到自己的名字,一听之后,心中十分不安,自忖周绮如果因救护自己而声名受累,那真是万死莫赎,于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水大涨而人心惶惶。河江水官平日穷奢极欲,把国家用来治水的公款大都饱入私囊,现在上游水涨的急报如雪片飞来,这批酒囊饭袋事到临头有什么办法。比较好的,还去召集人夫在堤边培点土,加几只麻袋,其余的不是求神拜佛,就是连上表章,夸大水势,以便决堤之后,为他日自己脱罪张本。徐天宏见灾象已成,暗暗叹息,心想:“黄河虽属天灾,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心,全力施为,未始没有挽救之道,但自来为官者均视河工为肥缺,一上任就大捞特捞,几时有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将来咱们红花会要是能得志于天下,这黄河非好好加以治理不可。”
徐天宏依着记号寻到开封,在汴梁大侠梅良鸣家中遇见了群雄。众人见徐天宏无恙归来,欢忭莫名。梅良鸣与徐天宏本来互相慕名,当晚大张筵席,与他接风。这时章进、卫春华、心砚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石双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双侠还在探听文泰来下落,蒋四根则被陈家洛派到黄河边上查察水势去了。徐天宏对周仲英并不提起周大奶奶与周绮的事,心想反正一两天内她们就会赶到,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余鱼同的消息,他受了重伤,但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在一起。他道:“我本来以为是四嫂,四嫂既在此地,那么这女子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俱都猜想不出。
第二日清早,周绮一个人来到梅家,与父亲及众人见了,大家又各大喜。厮见后,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徐天宏心怀鬼胎,心想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别,要大大责骂一顿了,他打定了主意:“任她怎么骂,我决不顶撞她一句就是。”于是慢慢走到她跟前。
周绮悄声道:“我妈不肯来见我爹,你给我想个法儿。”徐天宏放下了心,说道:“那么请你爹去见她。”周绮道:“妈也不肯见他,他们这次别扭闹得很大。”徐天宏沉吟半晌,说道:“好,我有办法。”轻轻嘱咐了她几句。周绮道:“这成么?”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绮出门之后,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看看时候已到,悄悄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这里铁塔寺旁有一家修竹园酒家,佳酿驰名全省,既然到此,不可不尝。”提到好酒,周仲英兴致极高,笑道:“好,我来作东,请众位兄弟同去畅饮一番。”徐天宏道:“这里省城之地,捕快耳目众多,咱们人多去了不好。就由总舵主和小侄两人陪老爷子去。怎样?”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顾虑周详。”于是约了陈家洛,三人迳投铁塔寺来。
那修竹园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杯盘精洁,窗明几净,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个雅座。三人一边饮酒吃鱼,一边谈论当年信陵公子大会宾朋、亲迎侯嬴的故事。陈家洛叹道:“大梁今犹如是,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妇人而终。今日汴梁,仅剩夷山一丘耳。”酒酣耳热,击壶而歌,高吟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杳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举杯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今日父女大团圆,待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叹了一口气。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心头不快,是可惜铁胆庄被烧么?”周仲英道:“家财是身外之物,区区一个铁胆庄,又有什么可惜的?”徐天宏道:“那么一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周仲英不语,又叹了一口气。陈家洛连使眼色,叫徐天宏别再说这种话触动他的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见,又道:“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说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爷子一怒将他处死。在周老爷子是顾全江湖道义,咱们确是万分不安。”陈家洛道:“七哥,咱们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对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离家出走?”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该杀死辛子。唉,她一个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这个逆子她爱若性命,我确是对她不起。待咱们把四哥救出来之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来。我这么一把年纪,世上亲人,就只她和女儿两人了。”
周仲英说到此处,忽然门帘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绮走了进来。周大奶奶道:“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你肯认错就好。我就在这里,你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见妻子,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周绮对陈家洛道:“陈大哥,这是我妈。”对母亲道:“妈,这位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周绮等他们施礼相见后,命酒保把隔座的杯盏移过来,对周仲英道:“爹,这真巧极啦,我听说这里的酒好,一定要来喝,妈不肯来,给我死拖活拉的缠了来,那知就坐在你们隔座。”五人欢呼畅饮,谈起别来之情形。周绮见父母团聚,言归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没遮拦,兴高采烈的说到杀童兆和、报了害弟烧庄之仇的事。徐天宏连使眼色,叫她别说下去,她只是不觉,仍旧说道:“他的计策真好!那些镖行的小子们都昏倒后,我就跳进窗去把妈救起。他一刀刺进了那姓童的肚子里。”
周仲英和陈家洛都给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报了大仇,老夫实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爷子说那里话来,这都是周姑娘的功劳。”陈家洛问道:“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支吾吾的敷衍了几句。周绮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说杀童兆和时和他在一起,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脸上一阵飞红,羞得低下头来,神智一乱,无意手中一挥,把一双筷子和一只酒杯都带在地上,叮当一声,酒杯跌得粉碎,更是不好意思。
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两人之间的事决不止这些,又听周绮提到徐天宏时,总是“他”怎样“他”那样,不名个字,心中已料到六七成。结帐回到梅府后,陈家洛把徐天宏叫在一边,说道:“七哥,你瞧周姑娘这人怎么样?”徐天宏何等机灵,一听早知陈家洛意思,说道:“总舵主,刚才周姑娘在酒楼上说的话,请你莫说给别人知道。她心地纯真,光明磊落,可是给别人听了,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咱们可对不起周老英雄。”陈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极啦,我给你做一个媒如何?”徐天宏跳了起来,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陈家洛道:“七哥你不必太谦,你武诸葛文武双全,名闻江湖,周老英雄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刻不说话。陈家洛连问:“怎样?”徐天宏道:“总舵主你不知道,她不喜欢我。”陈家洛道:“你怎么知道?”徐天宏道:“她亲口说的,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以前咱们一路上,老是闹别扭。”陈家洛哈哈大笑,说道:“那么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别白操心,咱们不能自讨没趣。”
陈家洛与徐天宏正在谈论,忽然梅家的小厮过来道:“陈少爷,周老爷请你过去说话。”陈家洛向徐天宏笑了一笑,走到周仲英房里,周大奶奶和周绮都退了出去。周仲英道:“我有一件心事,很不便启齿,想请陈当家的作主。”陈家洛道:“老爷子但说不妨,小侄自当效劳。”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岁了,虽然生来顽劣,但天性倒还淳厚,错就错在老夫教了她一点武艺,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所以蹉跎到今,还没对亲……”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隔了一会说道:“贵会七当家徐天宏徐爷,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文武双全,人品又好。老夫想请陈当家的作一个媒,将小女许配于他,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高攀不上。”陈家洛一听大喜,连连拍胸,说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爷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爱,我们红花会众兄弟都与有荣焉,小侄马上去说。”
他一口气奔到徐天宏房中,把经过一说,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乱跳。陈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脸色,他心中还有一句话,但总是不便出口。我猜是这样,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那有什么不肯的?”陈家洛笑道:“我也猜想没什么不肯的。周老英雄三个儿子都死了,眼见周家香烟已断,而且他的小儿子还是因为咱们红花会而死。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还做他儿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赘周家?”陈家洛道:“不错,将来生儿子,长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无后为大,咱们这样也总算报答周老英雄的恩义。”徐天宏深感周绮救命之德,慨然允之。两人同到周仲英房中,陈家洛请周大奶奶过来,把这番话说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周仲英也是喜容满面,连说:“这那里敢当?这那里敢当?”徐天宏跪下叩头,周仲英连忙扶起,笑道:“我们身在外边,没带什么相见之仪,待会我把那手打铁胆的法儿传给你,徐爷你瞧怎样?”周大奶奶笑道:“你老胡涂啦,怎么还叫他徐爷?”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他这手铁胆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江湖绝艺,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娇妻,又遇明师,忙又跪下叩谢,两人遂以父子相称。
这件事一传出去,大家纷来贺喜。当晚梅良鸣大张筵席庆贺。周绮却躲了起来,骆冰死拉也拉不出来。饮酒之间忽然石双英走了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的信已经送到,这是木卓伦老英雄的回信。”陈家洛接了,说道:“十二哥万里跋涉,真辛苦你啦,快来喝一杯……”他话未说完,突然蒋四根从门外飞跑进来,高叫:“黄河决口啦!”
众人一听,俱都停杯起立,询问灾情。蒋四根道:“孟津到铜瓦厢之间,已决了七八处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没法子走啦。”大家听了都很忧闷,既恤民困,同时常氏双侠迄未回报,不知文泰来情状若何。陈家洛道:“众位哥哥,咱们在这里等常氏双侠已等了几天,始终没有消息,前途必有变化,请大家想想该怎么办?”章进叫道:“咱们不能再等,大伙儿赶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们也要劫他出来。”卫春华、杨成协、蒋四根等都齐声附和。
陈家洛和周仲英、无尘、赵半山低声商量了几句,说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动身。”于是向梅良鸣谢了吵扰,各人结束定当,上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