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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野孩子-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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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另外一个。”她今天很善意,“真像,不过她比你漂亮。”

  我挤出一个微笑。

  “父亲已在弥留阶段。”她说。

  “很明显。”殷永亨答道,“没想到进院并没有帮到什么。”

  “遗嘱都写好了吧?”殷瑟瑟直接的问。

  我很吃惊。

  “我不知道。”殷永亨板着面孔说。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殷瑟瑟冷笑一声,“你连他几分几秒要死都晓得。”

  “我希望你对你的父亲维持最低限度的尊敬。”

  殷瑟瑟不在乎的说:“一个人能获得多少尊敬,由他本身性格造成。”

  “他是你的父亲。”

  “你也有你的父亲。‘殷’先生,你尊重他吗?”

  殷永亨气得面孔惨白,我把他拉着下楼。

  到了停车场,只看见梅令侠一个人。

  他说:“我替她叫了部车子,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妹?”

  我都没有心情回答,与他擦身而过。

  “喂,”梅令侠大声说,“我对你们可是客客气气的,你们干吗这样子对我?”

  我说:“对不起,大家心情都不好。”

  殷永亨忍不住说:“这家人!”

  我安慰他,“你也是这家人一分子。”

  他点点头,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问:“他……他是怎么心血来潮替我们取了两个新名字的?”

  “我也不知道,一个人在临去的时候,脑电波会得产生异样的作用,尤其是他这种情形,服那么多的人参……”

  我失声。“人参?真有用?”

  他不再说下去。

  过一会儿他问:“我送你到商场?”

  “我没有做生意已有许多天,我忽然不敢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坐在那间小店内,我想多些与妈妈及马大相处。”

  他说:“那么我送你回家。”

  我犹疑的问:“你知道你父母是谁?”

  他苦笑,“不知道,看到你的痛苦,但愿我一生也不要知道。”

  “那你是同情我们的了?”

  “哈拿,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比不得瑟瑟与梅令体……”

  “好了好了。”我把头在车背上一靠,“靠一张嘴并不见得是大出息。”

  他拍拍我的手背,很安慰。

  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朋友?

  我不由得从头到脚的再把殷永亨打量一番,他仍然是那个殷实模样(偏偏又姓殷),黎黑的皮肤,中等身材,一本正经的神情及态度,但是今日我们成了朋友。

  我瞪着他。

  他转过头来问:“干吗?”

  这个人,老实得离了谱,我掩住嘴笑。

  “很高兴看到你笑。”

  “奇怪我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七情六欲时常混在一齐发展。”

  我吁出一口气,“他总算见过马大了。”

  “马大完全不像你。”

  “像——不像,到底怎么回事?”

  “外表像个十足,性格上一点也不像,完全两个人。”

  “我比较懦弱。”

  “不不不,”他连声否认,“怎么会?刚刚相反。”

  “相反?”我朝他看去。

  “你刚毅,她软弱,再明白没有。”

  我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张大嘴,看着他,随即说:“你对我们了解还不够深。”

  他微笑,“也许。”

  到家,我请他上去坐,“反正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办公。”

  “不,你们都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自己上楼去。

  当我看到梅令侠笑眯眯地坐在大厅当中,我简直不相信自己双眼。

  我问,“谁叫你来的?”

  “马大。”梅令侠说。

  “谁?”我问。

  “我。”马大说。

  “你叫他来干什么?”

  “哈拿,当着人家的面孔,你含蓄点好不好?”

  梅令侠耸耸肩,“是不是?我早说哈拿没给我好脸色看,你还不相信。”

  马大说:“见怪不怪,她给过谁好看脸色?”

  梅令侠说:“哈拿,我们可是嫡亲的表兄妹。”

  “去你的嫡亲的表兄妹!”我懊恼的说。

  “哈拿,他是我的客人。”她提醒我。

  我喝着英姐倒给我的茶,“妈妈呢?”

  “打牌去了。”马大答。

  梅令侠抬起头,“你们家真别致,这挂在门前的绣帐是什么?”

  “是家母以前登台时用的,上面绣满‘秋’字,是不是?她艺名粉艳秋。”

  “她不过是你的养母。”梅令侠说。

  马大礼貌地说:“但在我们心目中,她与生母一样,她真正视我们如己出。”

  “那多好。”梅令侠说。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宜加个惊叹符号:那多好!那么美!真是的!噢唷!怎么会!

  似乎雨水露珠都会引起他的快乐,至于他的内心是否快乐,那真是天知道。

  他那么为遗产担心,看样子不会快乐到什么地方去。

  我拾起老胡师傅放在一边的二胡,用手指弹两下。我只爱听老胡师傅的胡琴,有那种味道,苍凉、阅人无数、无一知己、落魄、孤寂、落了单的苦涩滋味。

  有时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弹出《蓝色多瑙河》,吓得听众。

  我闲闲问:“有没有三胡、四胡?”

  马大笑,“哈拿真是。”

  我的生父要死了。躺在病床上,一天只能见我们一点点时候,他的生命将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却在这里与马大说二胡。

  忽然之间,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不知道应不应该恨他。

  梅令侠还是磨着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书报杂志,“谁看这些?《血咒》、《老猫》、《人头恋》,好恐怖的书名。”

  我出声,“别批评我的品味。”

  “是哈拿,当然是哈拿,”马大笑说,“除出她,谁看那些恐怖的小说?”

  我不出声。梅令侠转头问马大:“你看什么?”

  “我看《咆吼山庄》。”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罗伦斯的诗写论文。”

  我抱住只垫子,“不是说论文的题目不得重复吗?为什么每个读英国文学的人都研究罗伦斯的诗?近百年下来,也该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为什么不看嘉怕里奥何塞嘉西亚马尔塞斯的作品?”

  马大说:“狗口不出象牙。”

  我纳闷的说:“我不喜文科,漫无标准,谁最能盖,奖状便落在谁的手中,我喜欢科学。”

  马大说:“不要理她。”

  我问梅令侠,“你告辞了没有?”

  他也黔驴技穷,既然如此,只好站起来说:“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几乎没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谢谢。”

  马大待他走后,瞪着我说:“你是干吗呀?”

  “这个人,离他远一点。”

  “他有什么危险?”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况且没听说过要避开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问:“你想做冒险家?学堂里放着那么多的男同学,偏偏去惹他,吃饱饭没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着推我一下。

  我双手抱着膝,“劝你的话,别当耳边风。”

  “殷瑟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美丽。”马大说,“很老很憔悴,晒得太黑。”

  我仰起头,在雕花刻字镜子里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丑。”

  “那是你睡眠不足。”

  “马大,你只对殷瑟瑟有印象?我们的父亲呢?”

  她立刻皱眉头,“如果你肯放过我,我情愿不说这件事。”

  “我们也许会承继他的产业。”

  “谁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我们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马大说:“我不这样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马大。”

  我忍不住说:“你好比一只把头藏在沙中的鸵鸟。”

  “有什么不好?”

  妈妈回来,“两姐妹吵什么?”

  “妈妈,输抑或赢?”我走向前去。

  “从医院回来,情况如何?”妈妈说。

  我说:“他不行了。”

  妈妈搂着我,“年纪大总要去的,别难过。”

  马大在一边吃醋,“妈妈这一阵子搂着哈拿不放,把她当心肝肉,什么意思?”

  “你也过来。”妈妈说。

  “我不。”马大皱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头也向我们说:过来呀,过来呀,真可怕。”

  妈妈沉默。

  马大说:“我要去练琴。”她转身走开去。

  可怜的马大,虽然她表面上装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妈妈说:“早知道,那个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跟他说,那两个孩子在马来西亚送了人了。”

  “真的,妈妈,你应该那么做,这年头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妈妈,我宁愿你说谎,对我与马大也好过得多。”

  “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生父,我想见一见他也不碍事。”

  妈妈懊恼的说:“谁知惹出这么多烦恼来。”

  “这是你所不能顶知的。”我说。

  “我真笨,这几天来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们与殷家就没关系了。”

  妈妈预言,“我看不会这么简单,我看这不过是个开始。”

  “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妈妈笑,“傻孩子,你妈是个老妇,又不是无敌女金刚。”

  “你输还是赢?”我问。

  “往日纵有天大的烦恼,往牌桌上一坐,也处之泰然,烟消云散,今日持着大牌,也赢不出来,老是心惊肉跳,心思不属,不知为什么?”

  “挂住我们。”

  “对了,所以在她们那里喝了碗鸡汤就回来,有什么事,一家凑在一起,叫应方便。”

  书房内传出马大的琴声,益发悠扬,但打她七岁开始学琴,我就与她势不两立,务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习惯了。

  我故意一跷一跷的走过去,大力踢书房门,“给伤残人士一点安静。”

  她理也不理我,气势如虹般直弹下去。

  我坐下跟妈说:“妈,老胡师傅有一两天没来了”

  妈妈说:“说起往事,他也伤神。”

  “会不会病了?”我担心问,“他一个人住。”

  妈妈说:“租一间房间也有好处,邻居会照应他。”

  过一会儿我问:“他很喜欢粉艳红吧?”

  妈妈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说起,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两分数目。”

  “是的,班子里谁都知道他暗恋艳红。”

  “她知道吗?”

  “知道。”妈妈说,“她对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问。

  “本来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来就开始喝黄酒……喝个不停,成了酒仙。”妈妈说。

  我说:“走过他身边,老一阵酒味,不过他的衣着很整齐,多亏英姐打点。”

  老英姐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进来,“老胡师傅进了医院。他中风,被同屋送进医院。”她急得团团转。

  “这还了得。”妈妈跳起来。

  “妈妈,这件事你不要动,我与马大去看他。”

  “不,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

  “你那么胖,没的跑来跑去。”我暴躁的跺脚。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备车,一块儿去。”马大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拉起妈妈与马大,奔下楼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看看妈妈,她面如死灰,紧紧的闭着双目,嘴唇掀动,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祷文。我喃喃的说:“今个月咱们真黑,黑过墨斗。”

  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医院,我们以第一时间奔进去,经过几个询问处,才找到老胡师傅的病床号码,急着抢进去,发觉床空着。

  我张大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如五雷轰顶。

  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吸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

  老胡师傅的遗容安详,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时候,手也是冰凉,没什么分别。

  妈妈呆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就由我们陪着离开。

  半路上妈妈就支持不来,喊头痛,我让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师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间很干净很简单,房东说他欠三个月租,我立刻开出现金支票。简单的家私是房东的,我取出橱顶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进去,准备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屉底,我再看到那张照片一一

  粉艳红,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来细看,双手颤抖着。

  不错,我与马大都长得像她。

  我们并没有妈妈那个福气的双下巴,我们像粉艳红。眼睛细而且长,仿佛是画出来的,平时也像上了戏妆。

  从小学校演剧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马利亚、仙子,到长大后的芸娘、白流苏、林黛玉、茉莉叶,马大总是一手包办。

  我因为……腿的缘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弃许多机会。

  现在想起来,马大确是流着母亲的血液。

  我把那帧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成为我贴身珍藏,坐在老胡师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戏班中的乐师因朝朝相处,爱上大红大紫的花旦。她对他好,但是没有嫁他,他暗暗恋爱她二十多年,终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着她的两个女儿,他始终没有往前活,他的时间停留在戏班的全盛时期……

  比起老胡师傅,殷若琴只是一个狠琐的纨挎子弟,我情愿老胡师傅是我的父亲。

  们是——

  谁能够挑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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