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6-醉花打人爱谁谁-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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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听了绳蔓的不幸经历,根本没减少对我的催促,她说我是越挑越挑不着好的。我妈倒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位同事,想介绍给绳蔓认识。这个打着探照灯也难寻的,据我妈说是和绳蔓天生一对、遭遇相近的男士,正是曾经令我大开眼界的东郭先生。在惟利是图、欲壑难填的茫茫人海,东郭先生真是鹤立鸡群,你从远处就可以瞄准他。
第六部分大善人东郭先生(2)
好几年以前了,我妈她们单位组织旅游,可以带家属。赶上我妈和我爸有点儿闹别扭,因为我爸迷上了钓鱼,每每早出晚归,一身鱼腥,到家就蒙头大睡,呼噜震天,留几条肥白的鱼在水池里吐着苟延残喘的气泡。我妈收拾鱼到半夜,废报纸上堆满花花绿绿的油油的肝肠……连续几个星期,我妈闻着鱼味就恶心。我妈心有积怨,坚决不和我爸一起外出,让我周末陪她去。在京北昌平的云栖山度假村,进了宾馆,我妈拉开行李拉链——她竟然没收了我爸的碳素鱼竿。
云栖山空气清新,气候宜人,晚上宁静极了,除了蟋蟀合唱团的小声伴唱,听不到其他响动。我租的房子临街,虽是高层,更深夜半却也听得到车水马龙,大货车的轰鸣尤难容忍。久而久之,我落下失眠的毛病。而在云栖山,连续两天,我吃得香、睡得着,枕头蓬松得像朵云……只是早晨,我正睡到最甜,有人轻拍房门:“起床了,起床了,该吃早饭了。”
东郭先生殷勤出名,何况这次工会活动他是组织者,即使他不作为主办方代表,而是受邀客人,他也尽职尽责,“一日之计在于晨”,不等服务台的morning call?熏东郭先生亲自叫大家起床,他的“叫床服务”享誉业内。因为看过一篇科普文章,说不吃早饭的人易于患胆结石,所以东郭先生就不辞辛劳地劝所有人早起用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东郭先生适合演武侠片,雄关漫道,峰峦叠嶂,他独立山口之间狭窄的“一线天”下,千千万万的胆结石危悬头顶,仅仅因为他的镇守而不掉落。
我宁愿得了胆结石也懒得起来,用枕头盖着耳朵接着睡,我烦东郭先生的多事。但是怨言是出不了口的,等你抓紧集合前的最后时间洗漱完毕,东郭先生先于我妈用餐巾纸包了花卷和鸡蛋送上门来。他并非对我特殊,没吃早饭的,同等待遇,无论男女老幼,他一律送货上门。我听我妈说,东郭新婚,把媳妇伺候得跟慈禧太后似的,谁找着这样的老公,福分可是大了去了。
云栖山一游,我发现比山更美的是山中树木,比树木更美的是树木间的溪流,比溪流更美的,就是东郭先生的一颗心啊。他一路上照顾别人,无微不至,为体弱者背包,和情绪不高的人谈心,谁不舒服,他随时准备拿出哗啦带响的小药箱——那里面从黄连素、创可贴到咳嗽药水、速效救心丸一应俱全。
我妈单位的会计姓于,岁数不大,嘴碎,事多,老想打听点什么,还和我套近乎,拉扯我的T恤,一遍遍问我:“是名牌吧?多少钱?年轻人财路多,不指着工资过活,你还干点别的什么吧?你也得孝敬父母呀,每月给你妈多少饭费?不回家吃,自己租房?离家远吗?你买车了吧?什么牌子?”于会计长发及腰,听着她唠叨,我恨不得把她倒过来,当墩布在水里涮。所以当于会计迈石头过河的时候失足落水,我心中窃喜,觉得我妈同事们也暗存同谋般的幸灾乐祸——只有东郭先生,脸上一白,拿她当回事,问寒又问暖。是他亲手把尿了裤子似的于会计捞上来,并且湿了自己的鞋。
第六部分大善人东郭先生(3)
东郭先生从儿童到少年,贯彻始终的伟大理想是同一个:暖老温贫,广场施粥。那些寒苦无告的人们,终于抵达充满和平与关爱的乐土——东郭先生是这片乐土的国王,他亲自添柴煮水,把碗捧送到饥民手中:宽阔的瓷碗里,盛着新米熬成的香喷喷的热粥,还加几根六必居的小咸菜。国王变卖他的珠宝,但他是天下最最富足的,炊烟袅袅中映照他无限仁爱的眼睛。
东郭先生迷恋过理想主义的虚拟公式:如果全世界每人节约一粒粮食,谷仓会变得多么丰盈,多少饥饿中的孩子脸上会重新泛起腮红;如果全世界每人捐献一分钱,救助孤单无助的老人,他们会在多么温暖的炉火边安眠……东郭先生有时愤怒地盯牢母亲,从淘米水里严肃而沉默地捞出两粒漏网的米粒沾在指尖;有时从筒子楼的一层跑到六层,把龙头一一拧紧,非洲孩子身处怎样干渴缺水的环境,江河要从东郭先生的水龙头下开始被挽救。
东郭先生沉浸在自己的计算里。全世界的人们,手拉起手,会绕地球多少周呢?他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伸直还没发育完全的瘦胳膊完成幻想中的链接——全然不顾果真如此,有人就会淹死在太平洋里。厨房里,东郭妈正做晚饭。憨厚质朴、任劳任怨的铁锅听任铲子敲打着自己,烈火烧灼着自己,为东郭一家奉献上一盘炝炒土豆丝——全然不知,自己正以如此简朴的吃食喂养一位如此壮志雄心的孩子。
东郭先生从小善良过了分,心中只有他人,没有自己。忙着帮生病在家的同学补课,自己忘了写作业。忙着背老大爷晒太阳,崴了自己的脚。他就这么一天天长大,爱心不泯。为鼠留饭,怜蛾罩灯,如今他发现了电脑病毒都舍不得杀,言曰:“没关系,先养着。”
他对人好,属于那种往死里好的人。东郭先生刚开始工作,连我妈都以为他精神不正常。那是年末的单位聚餐,济济满堂,各科室之间的人员并不熟悉,很多经常在楼道里相遇,却叫不上名字,趁机联系一下感情。只要谁把嘴刚挨近茶杯,东郭先生就提壶在手时刻准备续水,你喝一口他补一口,你喝一滴他补一滴。我妈不知不觉如厕频繁,到最后,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一对夫妻带了三岁的宝贝儿子,男孩淘气,上蹿下跳,不肯老实吃饭,吃一口劝半天;不管他吧,他又在那儿扯着嗓子尖叫,一双穿鞋的脚踹着他妈的腿,留下几个黑印子,搞得全桌人都吃不消停。东郭先生自告奋勇替孩子妈看着,以便让她吃上几口热饭。临时保姆带淘气出了餐馆,又怕孩子父母没吃上几口就心里过意不去跑出来换手,干脆带孩子走远了些。走出半里,淘气见了公园隔墙里的秋千转椅,大嚷大叫。东郭先生干脆带孩子进了公园,又买零食,又花钱让他在气垫上蹦,淘气乐得直冒鼻涕泡。只要说走,淘气就坚决不从,不是置若罔闻,就是高声抗议,东郭先生怎能忍心破坏一个小孩的乐趣呢?!那就接着玩吧。两个人倒是玩得乐不思蜀,可爹娘急得双双翻了白眼,几乎去派出所报案,隐隐怀疑东郭先生是个用假身份骗取信任、混入单位内部的人贩子。他们心急如焚,天色已晚,不见爱子,他们想到了即将发生的绑架或拐卖,眼冒金星。人事部科长在一旁劝着,保证东郭先生来路清白,不会是拐卖儿童的犯罪分子。孩子父母只能往好了猜,猜东郭先生丢了孩子畏罪潜逃。等东郭先生抱着孩子完璧归赵,孩子爹妈气得脸色青白,一点点东郭先生的好处都不记起。
东郭先生类似这种以怨报德的遭遇很多。比如他的发小儿辞职在家,东郭先生恨不得拿他当五保户对待,给他送去单位的水果、洗衣粉和卫生纸,安慰他,鼓励他,每月赶在发小儿行动之前先替他交上电话费。东郭先生什么都替他想了,包括从单位给他顺些信纸信封,然后把发小的情书缄口带走,从自己单位作为公事来往的信函寄走,以便让发小儿在邮费上有所节省。发小儿终于飞黄腾达,身上的肉团团簇拥,白肉之上,是一张目空一切的馒头脸。发小儿蓄意流露出的怠慢,实在伤透老好人东郭先生的心,当夜东郭先生心潮起伏,独自包了一个最小的KTV包间,唱了十余遍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什么事都难不倒,一直到老……”
比如东郭先生的办公室招聘临时工,主任外出,由他定夺。东郭先生见了第一个前来应聘的人,就屈服于他的花言巧话,根本说不出个“不”字。可是,那个临时工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反面角色,谁都说不是好人——没见过长得那么暴露的坏人。东郭先生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要那么轻易判断吧!”明明提醒过东郭先生,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非把人家留下,以为这个看起来的“坏人”不过是个榴莲,他要大家一起享用,他不过“别有味道”而已。结果那个临时工果真手脚不干净,偷别人的还是毛票,破财最多的就是东郭先生,全月工资被席卷而去,那小偷早不见踪影。谁同情东郭先生呢?连累着大家全闹了肚子,东郭先生才知道自己请客让大家吃的不是榴莲,的确是又脏又坏又臭的不洁之物。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连累别人,东郭先生特别过意不去。他太自责了,他请全体受害群众喝咖啡,还是不能平息心中的波澜。东郭先生本来就是个苛责自己的人,他的责任感蔓延到了没有必要的地步——如果别人只给他一根胡萝卜,他把做不成满汉全席也归罪于自己无能。
东郭先生为什么对人这么好?我分析给我妈听,我说也许这是一种生理现象,他必须不时释放美德的能量。美德这个东西,是特别沉重的一种气体,所以人们才说它是财富,有种物质般沉甸甸的重量,如果不经常做好事,放下一些美德的包袱,一个活人会被压死的。他不得不如此啊,让一个好人不做好事,比让一个坏人不做坏事难多了。
当然东郭先生是倒霉了些,西方谚语说:“与人玫瑰的人,常留一脉余香。”东郭先生没有留下什么玫瑰花瓣的余香,倒是总被玫瑰刺儿扎伤。东郭先生不是遇人不淑,他的善良纵容甚至是培养了坏蛋——像我这种埋藏施虐快感的,路过东郭先生,看到那么宽厚的,那么经得起重压的,活像个高高翘起的大屁股的他,不踹他一脚对不起他那么殷切服务的姿态。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猜测过东郭先生是不是暗怀自虐倾向。我想象一幕场景:烈火熊熊,有人折磨东郭先生,把他放在烧烤架上,东郭先生一边疼得嗷嗷叫,一边往自己烧熟的肉上撒蒜末葱花……被伤害,被煎熬,他扩散出自助式的四溢香气。
第六部分大善人东郭先生(4)
要说东郭先生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也违背历史了,这里介绍一桩命案:发生于上世纪末的双秀园核桃树谋杀案——它正是由东郭先生一手操纵。
那是1999年初秋,夏末的暑气还未消散,天空已升得很高,几朵干净的流云飘浮在碧蓝里。东郭先生陪伴娇妻雅蒜游园。雅蒜仰头,核桃树结了青皮果实,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假小子似的爬上树巅,惊险地摇动枝杈,叶子哗啦哗啦地响;四周是树叶绿色的和阳光金色的斑点,雅蒜觉得自己是站在花蕊里的公主,树下仰望的面孔全是她的子民;有的核桃被摇下来,雅蒜也顺手摘了些邻近的;下了树,找石头砸开核桃,表皮破裂,涩绿的浆汁溅出来,她的手指头染黄了,白色连衣裙也沾上几点黄斑,洗都洗不掉——但核桃仁嫩脆的生味儿,她是一直记得的。时间过得真快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为了配合上回忆的氛围,雅蒜让东郭先生给她摘几个核桃。东郭先生从来惟老婆命是从,他看准了一个圆鼓鼓的核桃,远视眼甚至让他看清上面并列的两个黑点,像个冒号。就在东郭先生伸手之际,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像被十个蜜蜂同时蛰中,他惨叫一声……原来,树上的土著居民杨剌子,给了侵略者有力一击。
秋游变了味道,当晚东郭先生的手肿起老高,虎口靠下的位置,红,透亮,他疼得几次抽搐,根本睡不着。手止不住地抖,东郭先生子夜时分点灯熬油翻看一本杂志,想分散注意力,可无济于事。为了把陷入皮肉的毛刺拔出来,东郭先生在患处贴了一片伤湿止痛膏,然后猛然撕去——并不奏效,拔除的仅仅是东郭先生自己的汗毛,那些细腻得肉眼无法看清的杨剌子毛刺,安然无恙,深藏血肉。朋友电话慰问,说唾液管事——听信偏方的东郭先生大猫洗脸似的,经常伸出舌头濡湿自己的手。想起他七尺男儿,不断亲舔一只虫子的体毛,也够委屈的。
第二天是星期日,雅蒜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描眉,她对着镜子里的东郭先生说:“咱们今天再去一趟双秀园。”雅蒜认为,必须处死那只肇事的杨剌子,才能解心头之恨——受东郭先生的连累,雅蒜昨晚也没睡好。虽然东郭先生从床上坐起的时候,采取分解式的慢动作,他支起身体,光着的两脚先落地,再慢慢抬起屁股,床垫里的弹簧是那么不易察觉地直立起来,东郭先生就怕吵醒雅蒜,才在黑暗中用两只手摸索地下的拖鞋。但是当他贼一样溜出卧室,还是听到背后传来雅蒜嘴里不耐烦的啧啧声。
对雅蒜的提议,东郭先生照样不会否决。手上的伤隐隐作痛,但已完全能够忍受——雅蒜授命,就用这只手复仇,对罪魁祸首施以极刑。重回树下,树叶婆娑,果实闪烁……从小没干过杀鸡剖鱼的事,见蚂蚁行军都绕路而行,东郭先生怕自己下不了狠手。雅蒜一旁催促,情急之下,东郭先生一狠心,摘了那片有杨剌子的树叶,背面朝上,放在地下,他一闭眼,跺脚上去。
谁知,匆忙之下,认错仇家,死的并不是昨天那只杨剌子本人。话说那只杨剌子,血气方刚,它其实并不为捍卫领土尊严,防卫过激,因为它要保护自己的亲眷。这不,一早它就出门觅食,一方面自己辛苦一点,把窝边草留给老婆,让老婆无需远征就可以用餐,减少体力付出和危险机会;一方面,它要给老婆寻觅小礼物,比如,一片野雏菊精巧的花瓣。所以,东郭先生重返的时候那只男杨剌子并不在家,留在家中的,是因为昨夜跳草裙舞而迟睡而晚起而惨遭厄运的杨剌子的小老婆。
第六部分大善人东郭先生(5)
小老婆其实是个续弦,长得漂亮,八对足畔,对称的小小毛丛像袖珍的小仙人掌,身体上生长着几道明黄色条纹,最中间的一道条纹是夺目的艳蓝色。这个外号“仙人掌”的小美人远近闻名,连几棵核桃树外的榆木部落都知道它的芳名。当初杨剌子追求得苦,顾不上吃,顾不上喝,每天作曲,然后摩擦背上的毛刺亲自演奏,赶上“仙人掌”爱好艺术,杨剌子这才抱得美人归。岂止美貌,新婚之夜,杨剌子才知道“仙人掌”的妙功,它幸福得晕了过去……刚一苏醒,发现“仙人掌”在给自己做人工呼吸,它幸福得再次晕过去。它一再晕眩,明白幸福的科学名称叫“美尼尔综合征”。
被杨剌子万分娇宠的“仙人掌”,睡在叶面上一动不动,独自享受着日光浴——谁知横空一只手把它的绿叶床搬走,掼到地下。它还没有从残梦和空中飘浮的失重感清醒过来,就被一只皮鞋底消灭了。可怜那只兴冲冲赶回来的男虫子,下班途中,见到它爱抚不够的那具美体,已经被踏扁、被日照晒干而变形,如晴空霹雳,它伤心欲绝。
关于杨剌子丧妻之后的命运,有三种不同的说法。
第一种